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唱诗班 ...

  •   丛姜山并不高而陡峭,离百姓居住的地方也近,在南疆丛山竣岭中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南海延伸出的一条分支从丛姜山间缓缓流过,孕育出山间一片桃花坳,从下而上开出一出茂盛而灿烂的花海,远远望去,几乎和天空连为一体,实乃山间一大奇景。
      王侯凤的府邸就依此山而建,临窗而眺,可以将整个桃花坳的美景尽收眼底。

      灵犀晃悠着双腿,手枕着花枝,坐在桃花簇拥的枝桠间,遥遥望着热闹非凡的将军府。因这将军府是依照山形而建,因此整个府邸都呈一种自下而上之态,府邸周围沿着山形修出轮廓,外围是一条蔓延向上的长廊,墙身用花岗岩浇筑,岩壁上布满了鲜艳的彩画和华丽的雕饰。
      天然的山石打磨成院内石阶,自然的造化和人类鬼斧神结合在一起,宫宇叠砌、迂回曲折。越往上台阶越宽大,打磨的越平整,络绎不绝的人上下穿梭着,忙碌出凸显出一种森严的等级分明。
      最上面一层的屋宇最为壮观宽敞,屋檐成飞羽状,廊下四方角上硕大的圆柱用金漆涂抹,在太阳下反射出层层金光。
      屋子前面是一块金粉粉刷过的宽阔的平地,以两个中年男女为尊坐在首座,下座鳞次栉比十几排座位,呈弧形排列,空出中间一大片空地,此刻一些身穿彩衣的女子手执豪笔,边翩跹起舞边在中间竖起的白色绢纱上挥毫泼墨。

      楚明月已经接下楚沉的城主之位,虽然在场他年纪算小,仍是坐在离王侯凤最近的首排尊位上。此刻,他握着茶杯在手,百无聊赖的轻啜一口,目光散漫的看着场中白绢上一笔一墨勾勒着,已经初见雏形的皓月出海图。
      楚明月随意的将茶杯在指尖摆弄着旋转,一个眼神交错,就看见了坐在他正对面的王远天。两人目光短暂相接片刻,楚明月看着他毫不掩饰的骄纵狂傲,淡淡一笑,随即将目光转开。
      片刻后,乐声奏罢,一舞停摆,场中此起彼伏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喝彩。

      楚明月从方才片刻怔忪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看着白绢上的黑白水墨画。一轮弯月从山腰升起,天地寥落幽寂,然有了那一轮孤月,便添了几分烟火气。
      舞女们缓缓退下,王远天扫一眼对面的楚明月,拱手站起:“今日是小弟生辰,感谢各位前来道贺。父亲,孩儿带领唱诗班新练了一首圆梦曲,一来贺小弟生辰,而来贺父亲壮年得子,拳拳虎威。还请父亲准许。”
      王侯凤自然乐呵呵的准许,一旁众人也是觥筹交错,万分期待的模样。

      王远天招了招手,原本站在后方的三男四女走上前来。男子着青绸,女子着紫衫,腰间一根湖蓝色云锦缎带系住,每人手中各执一个乐器,端的是一幅英姿飒爽,俊俏倜傥的光景。
      楚明月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茶杯,暗暗思索着,要不要提醒他们唱诗班是为南疆重大节日,祈求两族和平而存在,代表的是整个南疆的诚心和祈愿,不是为了给这个小孩子过生日而存在的。然后童年挨得打仿佛还隐隐作痛,老爹的叮嘱响在耳畔,楚明月咽了口茶,连着数不清的腹诽,一并吞了下去。

      王远天横吹竹笛,高音活泼明丽,低音优美悦耳,明快的音色潺潺响起,技巧百出,花样十分频繁。
      然而竹笛是个性乐器,并且竹笛追求音色的松脆,因此场中其他的缶、筑、排箫、箜篌、筝、古琴、瑟纵使合奏,音量都压不住它。
      唱诗班是合唱团,若说配合,还是音色浑厚低沉的埙和大家的衔接最为天衣无缝。王远天此刻吹得这首曲子偏嘹亮,该当大家互相配合才能更圆润动听。
      楚明月一个抬头,便看到王远天向他投来的得意的笑脸,他一时语塞,对这个贵公子总能把任何场合变成自己独角戏的能力,不知道该不该小小的佩服一下。

      他正兀自心塞,山间云深处却朦朦胧胧的传来一阵埙声,楚明月一时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那厚重而婉转的声音在这独奏声中显得格外分明。
      那埙张力十足,声音从云中慢慢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脆幽怨。唱诗班的众人百感通透,超过常人,自然也是听到那声音,一旦凝神循声而去,便不由自主的便跟着那埙声起承转合,八个乐音这般配合,倒是将竹笛独奏压制下去。
      那声音越来越近,沿着下方台阶飘扬而上。楚明月不由自主得站起身来,看着一步步踏上来的女子。

      灵犀双手拿着的,郝然便是楚明月童年常吹得那个九孔埙,音色的古朴淳厚并未随年月过去有任何消减。
      埙声从没有花腔,声声听来质朴厚重,方才云中传着的幽深哀怨随着她看到伫立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的楚明月渐渐散去,徒留下细腻和婉转。
      几人配合渐入佳境,浑然天成,王远天回头,凝视着台阶上站定的女子,裙摆飞扬在风中,眉眼间都是俏皮的笑意。
      察觉到王远天压抑的怒气,灵犀回视着他,不着痕迹的挑眉,还了他一个不羁的微笑。

      南疆之人自古便爱音乐,否则也不会年年有那些乐痴,生出许多事来。一曲作罢,众人不约而同得沉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王远天的脸色骤变,然而他咬咬牙,还是将翻起的怒气压了下去。
      王侯凤一直慈祥得注视着自己这个从小便爱争强好胜的大儿子,对此刻场中的情景了然于心后。
      他站起身来,赞赏的看着灵犀:“姑娘远来是客,不知如何称呼?”
      灵犀蹦蹦跳跳的跑到楚明月身边,一派少女天真模样:“我不是远来,我是跟着楚明月来的。听说今日贵府有喜事,楚明月请我来吹一曲助兴的。”
      “哦?”这倒是出乎王侯凤的意料,他看一眼楚明月,见他没有否认,也不好再追问,只是温和的笑了笑:“明月的心意我心领了。姑娘的曲子确实吹得十分好。不知姑娘师承何人?”
      “唔”,灵犀爽快的一指楚明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楚明月教我的。”
      众人皆默。

      灵犀拿着埙走上来时,众人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这时听她这么一提,纷纷记起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旧事,也记起那年十岁的楚明月被皇上亲下旨意,开除出唱诗班。
      他十岁的小脸惨白着,接过旨意,一步步的从大悲佛寺,沿着万级石阶走下去。自那之后,再无一人听过他吹埙,原来他还是在吹的。况且,他教出来的姑娘都吹的这样好,更别提他自己了。
      大家的目光扫扫并肩而立的两人,再扫扫王远天,方才一场暗暗较量,高下已判。

      王远天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他怒极反笑,犀利得扫一眼身后的人。
      他身后拿箜篌的人向前一步,细长的眉尖抖了抖:“姑娘埙声,有如天籁。只是我们尚未奏罢,姑娘强插进来,再自信也不必急这一时吧。楚将军确实教的你挺好,这般风雅呵。”
      灵犀抱臂将他从上而下打量一圈,狐疑道:“你是?”
      那人冷哼一声,高傲的一拱手:“唱诗班,素声谷。”
      灵犀“诶?”了一声:“你是唱诗班的,失敬失敬!”还不等那人冷笑出声,她自顾自继续说道:“我来你们南疆不久,昔日远在异地,曾听说过南疆唱诗班的才名和尊位。我只听闻你们常驻大悲佛寺,是为南疆盛大节日,代表万民祈福的尊者,却不知你们如今已经改了规矩,也会纡尊降贵来这里演奏。方才我还以为是楚明月给我找的伴奏,真是误会,十分抱歉!还请各位,不要挂怀呵!”
      素声谷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黑,他看一眼王远天,终是抱着箜篌后退了一步,没再多言。

      王侯凤哈哈一笑,拍拍王远天打圆场:“多谢贤侄花这样的心思给小儿贺寿,伯父心领了,哈哈!大家坐,痛痛快快,再干一轮!”
      众人嘻嘻哈哈的坐回去,灵犀坐在楚明月旁边添的选席上,将他的点心吃完,茶水喝完,撑着头四处打量。
      见她十分无趣的样子,两人坐不多时,楚明月便找了个理由,和王侯凤一番客套,早早的便告辞走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走起来总是要快许多,楚明月不知为何,沉默着埋头赶路,速度十分快,不一会儿就离开王家院落,到了山脚下。灵犀叼着根草跟了他半晌,实在忍不住他的沉默,终是一把抓住他:“喂!”
      楚明月停下脚步,低头看向灵犀,她晶亮的大眼睛此刻明显的闪着不悦,正一眨不眨的瞅着他,一副等他说点什么的样子。
      灵犀等了半天,见楚明月只是定定凝视着她,仍是不说话,他的眉峰微微蹙拢,俊朗的面上有一种压抑的温和,神色莫名,看着她的漆黑瞳孔中似乎极力的忍耐着什么情绪。

      两人对视了半晌,时间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息,灵犀被他看得有些紧张,但又不是害怕,只是心中颤动的厉害。她请轻轻的咳了一声,打破这种异样的尴尬。
      她将袖中的埙拿出来,摊在掌心,递过去:“喏,还你,冰琅拿给我的。”
      她瞪一眼楚明月,咬牙切齿道:“还有,不!用!谢!”

      楚明月定睛瞧着她手掌中的埙,想起那些被尘封的记忆。自十年前王家来到南疆,王远天便处处和他作对。他爱吹埙,王远天明明不善乐器,硬生生学会了长笛。那便也罢了,然而他居心叵测的弄坏了他的埙,让他在万果节拖累了唱诗班,辱了南疆的声名,被皇上下旨不得再进唱诗班。
      此后他虽修好了这埙,却再也没有碰过它。他花了许久才放下对乐器的执着,改而苦学扬帆抛锚和各种手艺活。
      十二岁那年,他便可以自己造出第一艘可以下海的小船,如此天赋,震动整个南疆。不过有着许多次的经验教训,在正式下海前,楚明月还是小心的将它保管在自家看管的西谷中。
      然而他并未想到王远天和他作对的心强到了怎样的地步。王远天为炸毁他的船,带着他那帮为非作歹的家奴,用了稀有的弹丸和强弓,不仅将船身凿出七八个洞,更无端误伤了许多人。
      事发第二日,王远天当着他的面,乘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人给他打造的小船,得意洋洋的扬帆下海了。可气的是,那船也没有什么精贵和特别的,偏偏就比他自己做出来的大了个半尺!

      楚明月那时也小,除了不爱学兵法,航海诗书,乐器词谱样样精通,且天资聪颖,神采飞扬,在南疆是个人见人爱的聪明孩子。然而突然来了个和他差不多大,又处处给他使绊子的人,若说心里不气,那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每每到楚沉那边告状。要求个公正的裁决,楚沉便以南疆是多事之秋,他们来此只怕别有目的,不要轻举妄动来宽慰他,最后只惩治了几个家奴便算了事。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他终究实在是气愤难平。于是有一日,他便独自一人摸黑沉到水下,沁在冰凉的海水中整夜,丝毫不觉疲倦地抓了许多的海曼蛇,然后将他们一条条,牢牢的捆在王远天的船底。
      海曼蛇夜里都在海草中沉睡,但白天就会苏醒下到海中寻找食物,是一群方向感极差且蛮横无比的海底动物。夜里忙活完后,次日清晨他便想了个办法,激了一激王远天。那王远天是个唯恐他能有一日开心的性子,受了他的激,一大早便带着两个人出了海,惯例般的嘲笑他。
      当旭日升起,船底的海曼蛇都苏醒过来,拖着那小船便往海下直冲,生生的将王远天连着船拽进了大海。王远天的求救和挣扎声,楚明月至今都记得。
      那是楚明月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在水下呆那么长的时间,也是第一次被楚沉用军规处置,打了他五十军棍,打得他一个多月都不能下床。

      这几年,没有楚沉在身边,楚明月慢慢长大,想着楚沉时刻的叮嘱,反而能压抑住年少气盛,也逐渐摸索出一套和王远天互不干涉的生存法则来。
      然而他今日才发现,年少时的气愤,他从未有片刻忘却过,只是将那些情绪如秋日落叶,堆叠腐朽在了心里。
      他更发现,那些情绪,在灵犀的埙声中,一点点的被抹平了。

      楚明月将她的手指握住合上:“九孔埙很难得,是我父亲亲手做的,世间独一无二。你吹得很好听,收下吧,算我送你的谢礼!”
      灵犀眨眨眼:“谢礼?”
      楚明月轻笑点头,弯腰鞠了一个礼:“嗯!多谢你了,灵犀!”
      灵犀嘴角弯起,止不住的小骄傲,她反握住楚明月的手,将埙放在他掌心:“这个谢呢,我当然是受之无愧的!不过礼呢,就不用了。”她一开心便将袖中的鲛人玉雕拿出来摆了摆:“我已经有了这个了!”
      楚明月一怔,脸一红,伸手就抢:“这是我的!”
      灵犀敏捷的一蹦三尺远:“什么你的,这明明就是我!”
      楚明月无语的追着她抢:“但这是我刻的。你这姑娘好不讲理,怎么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灵犀吐吐舌头:“我也拿了你的埙,你怎么不说我不讲理呢?过河拆桥!小人!这明明就是我,说什么是你的,你才不讲理?!”
      楚明月一个箭步窜上去,将她从身后环住,紧紧按住她的手臂,掷地有声:“还我!”

      灵犀条件反射的便要伸手,这才发现手臂纹丝不动的被他牢牢圈住了,她微微转头,脖间充斥着楚明月近在咫尺,浑厚的鼻息。
      两人同时僵住,楚明月感受着胸膛上的娇躯,不似书中写的那般绵软,怀中的女孩子身材娇小,背上的骨架根根分明,如人一般的清冽。
      良久,他察觉到不对,悄悄的动了动手指,手臂一点点松开,然而手还未完全背到身后,灵犀突然抬头,严肃而认真地板着小脸,若有所思得看着他,连珠炮似得问道:“对了,楚明月。你房里每一个盒子里都有珍珠,为什么只有这个玉做的我是空心的?这里面原本有珍珠吗?什么样的珍珠,给我看看!”
      楚明月:“你还翻了我房里的盒子?!......不对,你肯定是翻了我的盒子才找到这个。重点是,这是我的东西,你快还我!”
      灵犀大眼睛滴溜溜得转了两圈:“还你啊?”
      楚明月瞄一眼她慢慢抬起的手,坚决的点点头。
      灵犀右腿狠狠地一踢,反手一推:“做梦吧你。”

      两人一跑一追,笑声空灵的传遍山间,浑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山头怀抱琵琶,遥遥望着的紫衣女子。
      “七妹,别看了。”素声谷走到她身边:“他是南疆的城主,和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和我不是一路人,和那个野丫头,就是一路人吗?!”紫衣女子轻声问道,声音极低,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