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我的尾巴了吗》山澈

4、梦魇

　　仿佛做了场很长的梦，梦中一时觉得痛，一时觉得痒，一时又觉得有种心底蔓延出的舒服。海底的珊瑚拂过她的脸，一个男子的声音很轻柔的在耳边响起，海水荡起她身下的海莲花，灵犀的长发弯成一个弧度，垂在她的身侧。她嘴角弯起一个笑，终于沉沉的睡去。

　　屋外的阳光暖洋洋的照进来，灵犀睁开眼，她深吸一口海棠花陌生而浓郁的香气中，慵懒的伸了伸手臂，习惯性的摆摆自己的鱼尾，然而下半身却传来异样且沉重的不适感。
　　灵犀皱了皱眉，将身上盖着的云锦被往下拉了拉，垂眸看去，待看清伏在被子上的身影，又急又气，顿时抬脚，将伏在被上搂住他双腿的登徒子直接踢了下去。腿上肌肉有些酸涨乏力，伴随着她猝然的动作，灵犀更是觉得筋络扯得生疼。

　　她举起手，中指食指相扣，蓝色的光芒在手指尖星星点点溢起，随即汇成光圈流转。
　　地上的楚明月正摸着头爬起来，迎面便看到一团蓝色刃形的光芒朝他笔直的飞过来。他迅疾的往旁边一闪，然而那光刃还是打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身上往后撞飞，狠狠地撞在了墙面上。
　　楚明月见她手指又在动作，顾不得身上的疼，急忙摆手呼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要不是我整夜不睡觉在这里看着你，你看看你的腿变成什么样子了？是我？！彻夜照顾你啊！”

　　灵犀脸色刷白，深邃墨黑的瞳孔中闪着怒气，她一时没有明白楚明月在说什么，然而手上的动作一顿下来，腿上一阵阵的钝痛便更加清晰地传来。
　　她看一眼眼睛有些红肿的楚明月，对方正指着她被子下的腿，无奈又着急的冲她比划着。

　　灵犀正要掀开被子，见楚明月仍旧呆呆的看着她，没好气得瞪他一眼，手掌抬起做一个恶狠狠地戳的动作：“你还敢看？！”
　　她莹白的脸上，因着连日的折腾，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从脸颊到小巧的鼻尖星星点点的遍布着，细长浓密的睫毛下大眼睛扑闪着，氤氲着泛起迷离的光彩。
　　楚明月呆了一瞬，转过身背对着她。

　　灵犀“哼”了一声，看了看被子下被人整齐穿上的棉白色长裤，咬牙切齿道：“这衣服，也是你给我换的？”
　　楚明月迅速抱住后脑勺，掷地有声：“那自然不是！是府里的丫环冰琅给你换的！我家世代忠良，家教甚严，我饱读诗书，怎会做这么无礼的事情？！”
　　灵犀冷笑一声：“你上次说你家世代打渔的呢？”
　　楚明月声音低了些，但依然义正言辞：“君子欺之以方。生死关头，性命要紧。”

　　灵犀懒得理他，将裤腿自下而上的一层层挽起，白皙的皮肤上清晰可见一条条的紫色的血痕，从小腿肚到大腿，交错纵横，且有些血痕之深，似被利爪抓过，翻出里面青紫色的嫩肉，形状狰狞。
　　然而灵犀并不觉得很痛，她怔忪了片刻，后知后觉的抬起手，圆润短小的指甲中依稀可辨残存的血迹。

　　昨夜梦境中的场景一幕幕的浮现出来。深夜的空气比白日冷冽了好几分，灵犀半梦半醒中，感觉到奇怪的东西沿着她的脚底往上爬，像是什么东西的触角，尖尖的，初时只在她的脚背上活动，如麦芒略过，有些酥痒，然而那触角越聚越多，密密麻麻，戳的她泛起尖锐的疼痛。
　　恍惚间，灵犀记起它们就是往生牢里，那些躲在暗处，时不时就啃她几口，咬的她鲜血淋漓的小怪物们，她着急的用手去抓，但又有人死死的按住自己的手，腿上痒的她抓狂，灵犀将那人狠狠推开，听她摔到一旁的呼喊声，分辨出来那似乎是个女子。

　　不过那女子很快的找来了帮手，便是在那时她隐隐约约听到了楚明月的声音。不知是她饿了很多天太虚弱还是楚明月用了什么妖法，但无论她努力使劲，楚明月始终毫不气馁，絮絮叨叨在她的耳边不住地说些什么。
　　灵犀对那些虫子又急又怕，但始终倔着一口气忍着痛对抗着楚明月，她不记得挣扎了多久，但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那些长着触角的虫子或许是吸够了她的血，竟然潮水般慢慢的退了下去。有一双手指裹着清凉的液体，很耐心温柔，一点点涂抹在那些虫子爬过的地方，直到她在那种身心俱疲，飘乎乎的颤栗中，慢慢的睡去。

　　身后安静下来，楚明月悄悄的扭头，看到灵犀正低头凝视着腿上的伤口。她的长发垂落下来，像浪花落下来的一帘幽幕，遮住她半边侧脸，长睫翕动，似微风拂过的海棠花瓣。脖间晶莹的珍珠微微的荡动着，愈发称的她肤如凝脂。
　　“那个，”楚明月清了清嗓子：“昨夜的事情，你记起来了？”灵犀不回答，他继续说道：“你不是在内疚吧，”他将背上的衣服往下拉了拉，露出肩胛骨上大块淤青：“喏，你看！其实也还好吧，你受了伤，下手并没有很严重。只不过像这样被你打的伤口稍微多些而已，整个背上都有，而已。”
　　“......”灵犀心下的歉疚一扫而光，目光从那青紫色上收回来，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们人类，最是狡猾！”

　　楚明月听她口气中已没有那么大的火气，五官揉在一起默默地做了个鬼脸，边往外走去，边嘀咕着：“你对我们人类的意见可真大！”
　　灵犀横一眼他的背影，开口问道：“你去哪？”妙音如冰，生冷又清脆。
　　楚明月不着痕迹的微微一笑，收回往外迈的脚步，潇洒的一个回身，瞥见灵犀正望着他又迅速收回去，有些紧张的眼神，几个大步走回床边：“我是想去叫冰琅给你打水洗脸，准备些早点，好让你再休息休息。不过或许，”他试探着问：“你更想要出去转转？”
　　灵犀脸上的窘迫一闪而过，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好奇：“那就出去转转呗。”

　　楚明月抿了抿唇角：“腿还疼吗？”
　　灵犀摇摇头，轻轻蹙眉：“没有什么大感觉。”不知是不是觉得这句话说得口气太柔和了，她若有所思的注视了他半刻，见他朗朗星目，郑重其事的样子，梗着脖子硬生生道：“你这个贪婪的人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讨好我，不就是为了我的珍珠嘛。”
　　楚明月委屈的撇了撇嘴：“我是想要珍珠，但你不给我，我也没有硬抢啊。不然你昨天那么虚弱，我又不是拿不走。”
　　灵犀“哼”了一声，瞪大眼睛：“你这是威胁我喽！”

　　楚明月被她气得笑起来，把旁边架上的衣服拿过去放在床边：“一点都不贪婪，一点都不狡猾的鲛人姑娘，快把衣服穿好吧，带你去我们人类的世界观赏一下。”
　　灵犀一边穿衣服一边瞪着他走到帘外，背对着自己的宽阔背影，不满道：“我有名有姓，我叫古灵犀？！什么鲛人姑娘？”
　　“古灵犀？”楚明月默默的念叨了一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灵犀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楚明月摇摇头：“没什么，我们人间有一首诗，和你的名字有呼和之妙。你的爹娘必定十分恩爱，才会给你取这样缱绻温柔的名字。”听到这句，灵犀系着衣带的手一顿，眉心蹙了蹙，随即恢复如常。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系带的声音，空气中偶尔停顿几瞬，似是灵犀有些不熟悉穿衣服的流程，正在摸索。
　　楚明月耐心的倚着珠帘边站定等她，脑海中一时流转着珍珠惑人的光芒，一时飘过满月之夜他被困在海草中，突然出现的一条缝隙，和那露着光的缝隙后，那双好奇而清澈的眼睛。

　　“喂，帮个忙。”
　　灵犀的声音瞬间让他回过神来，楚明月回头一看，她半扶着床边的雕花柱，身穿一件粉蓝色对襟长裙，胸前的门襟上扣一个小巧的蝴蝶结，长裙曳地，分外灵动飘逸，只是迈出的一只脚半弯着，还没有收回来，神色有些郁结。
　　楚明月快步走过去伸出手：“这是怎么了？”
　　灵犀勾住他的手臂，试探性的伸出脚，往前迈了一步：“我是鲛人，我不知道怎么用脚走路！”

　　楚明月万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有些好笑，他忍住了，只嘱咐道：“一步一步走，你跟着我。”
　　灵犀点点头，察觉到楚明月的手臂更用力更结实了些，她的紧张慢慢的放下，跟着身边的人一步步的迈出去，穿过彩珠穿成的珠帘，绕过干净整洁的茶室，推开房间门，看到映入眼帘的海棠花。
　　屋外左右两边是矮小的天然石块垒成的大型花圃，满室的海棠花香便是由之而来。一些含苞待放的，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也有些开的早些，浸润着清晨的露珠，粉红的花瓣，犹如晓天明霞，迎风俏立，明媚动人，楚楚有致。
　　“这种花，叫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是我的太祖最爱的花，已经精心培植了许多年。”

　　灵犀“唔”了一声，似懂非懂，她的目光掠过楚楚有致的海棠花，掠过墙外的柳枝，目光被一个奇特又熟悉的景物吸引住。她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两步：“咦？”
　　楚明月紧跟着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远处风中舒展的景物，瞬间毛孔都紧张起来。那是一个鲛人形状的风筝，绘风筝的人做的栩栩如生，那鲛人望之模样是个端庄而明艳的女子，身上批一件火红色的绡纱，鱼尾从纤细的腰身往下，丰满纤长，甚至鱼尾上鳞片都用了珠粉点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风筝掠过枝头，被下面的长线拉扯着，在风中越飞越高。灵犀看了片刻，问道：“她是要飞到哪里去？”
　　楚明月屏住呼吸，偷偷觑一眼灵犀的神色，然而她脸上并没有生气得样子，只是有些枉然，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捏了捏袖中的手：“那是风筝，是孩子们用布做着玩的，下面有个长线拉着。”
　　楚明月沿着线的轨迹用手指划给她看：“有那个线在，她并不能随意的飞。人鲛大战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且我们南境世代以守卫和平为己任，孩子们对战争的印象太遥远，鲛人于我们人类的孩子，只是史册上过去的一个记忆了，他们没有恶意的。”

　　灵犀未置可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清那风筝下面的线，观察片刻，果然那线往哪个方向拉扯，风筝便往哪里飞。她有些惆怅：“这风筝很像我的姐姐良玉，她也很爱穿红衣服。我姐姐你还记得吗，满月那天，是她解开困住你的海草。”
　　楚明月点头：“自然记得，我还未多谢她的恩情。”
　　灵犀微微一笑：“不过模样不太像，我姐姐长得更妩媚些，没有这么端庄。”她微不可闻的叹口气：“若我父王在我身上也绑这样的一根线就好了，这样我便能沿着线，找到回家的路了。”

　　楚明月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为什么会......？”
　　灵犀抬头看他，这才发现楚明月的个子很高，自己的脑袋只到他的肩头，甫一抬眼，看到的便是他菱角分明的下巴和挺拔的鼻梁。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自己的腿：“你是说变成人形？”
　　楚明月“嗯”了一声：“我以为你是变成人形上岸来玩。但昨夜看来，仿佛又不是。”

　　灵犀耸耸肩：“父王和姐姐都说我做了不贞的事，触了鲛人的大忌，所以没了鱼尾，变成最狡猾最不纯洁的人身了。”
　　楚明月自动过滤掉最后那句话，饶是他教养再好，也掩饰不住此刻的震惊。他看看灵犀，再看看她的腿：“你,你......”
　　灵犀歪着头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摸摸下巴：“你好像很懂的样子嘛！那你告诉我什么是不贞的事啊。”
　　她伸手戳戳楚明月呆住的脸：“说呢，要怎么做不纯洁的事啊？”

　　“砰！”院落前一阵瓷器落地的声音响起，楚明月和灵犀同时回头，看到站在门前瞠目结实的冰琅和苏牧。
　　四目相对......
　　“我的公子啊，这个妖女对你做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