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尽天涯路》文官之守

4、落跑

　　噩梦一遍一遍，梦里，红绫抽出的刹那，男子倒在她的怀里，血浸透她的衣衫。
　　他在她耳边说：“不要恨……”
　　可是，怎么能不恨？
　　傅暖骤然醒来。
　　“醒了？”赤君一袭红衣，嗓音了无波澜。
　　死断袖……
　　傅暖看清来人，伸手便拔下头上的木簪刺去。鲜血转眼喷涌而出，溅了数滴在她脸上，温热。傅暖怔住，怎么那么轻易刺中了？怎么不躲？
　　小时候，她是很喜欢死断袖的，哪个孩子会不喜欢自己的爹爹呢？对啊，那个妖孽般的红衣男子就是罗刹门门主赤君，她的爹爹。
　　那时，有好吃的她会想到爹爹，有好玩的会想到爹爹，难过了也会想到爹爹……可是死断袖从来只把她当一个笑话，一口一个臭丫头，百般的嫌弃。罗刹门的人也从不拿她当少门主，任意欺凌。只有沈烈会对她好，赶走那些欺负她的人，告诉她，也许死断袖都是为她好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甚至是恨了呢？记得她曾差点儿踩着只落地的雏鸟，似乎是鸟儿的娘亲不要它了。她将鸟儿捡回去时，鸟儿已经奄奄一息，她硬是找遍各种办法把鸟儿给救活，献宝似的要把鸟儿拿给爹爹看，不知道有多高兴呢！死断袖却揽着个魅里魅气的男宠，懒洋洋地挥手便弄死了鸟儿，道：“滚开！”
　　当时，她愣在原地，傻傻地盯着鸟儿的尸体好久好久。沈烈缓缓走进，拍了拍她的肩又告诉她，也许死断袖都是为了她好。好？她当时笑了很久。然后，从前的傅暖便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罗刹门的冷血杀手——暖少门主。鸟儿和她那么像，却去得那样惨，她不愿意和鸟儿一样了。
　　“解恨了？”
　　傅暖愣愣瞪着赤君，四目相对，终究再不曾说什么。
　　在那之后，赤君再未来看傅暖，门仆亦不让她出自己的园子。她，似乎被软禁了。奇怪的是，她身上无药可解的剧毒却好像解了似的，只除内力未曾恢复，身子亦还未好全。只是……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看见沈烈。
　　如此，已是半月有余。
　　园子墙外的隐蔽处，两个门仆窃窃私语。
　　“近日罗刹门不甚太平啊！”
　　“对啊对啊，门下的生意总有人使小鞋，仇家亦追得也愈发紧了，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大张旗鼓地要来讨伐罗刹门……”
　　“门主却在此时闭关，你说……”
　　“罗刹门地势险要隐蔽，岂是说讨伐就讨伐得到的？妄议门中之事，可是不想活命了？”
　　两人瞧见骤然从拐角出现的沈烈，皆吓破了胆，慌慌忙忙地跪地求饶。
　　沈烈冷睨两人，厉声道：“滚！”
　　“多谢护法！”两人忙千恩万谢地落荒而逃。
　　傅暖跳下墙来，定定盯着沈烈。
　　他的左腿，废了。
　　“是……死断袖？”
　　“不是。”沈烈偏头躲开傅暖的直视，却不慎露出额间一粒朱砂。
　　“别动！”傅暖抬手触及那点艳红，不可置信，“烈哥哥你说谎……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粒朱砂，赤君的每一个男宠，都会有。
　　傅暖一下紧抱住沈烈，双眸泛起朦胧的水雾：“烈哥哥，对不起……”
　　沈烈顿住，指尖动了动，终未推开付暖。只是那眼底的万念千思的缠结与不尽的凄然，付暖到底门来得及看到。
　　“别怪门主，其实他……”
　　“我去找他！”傅暖垂眸退了数步，咬紧牙关，纵身一跃，消失在练赤涯的方向。
　　沈烈收回视线，蹙眉低喃：“对不起，还是让她恨你了……”
　　罗刹门位于天堑深处，外部是连绵的灰岩，只生得出苔藓，内部却是别有洞天，仿佛世外桃源，极是隐秘难寻。这也是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喊得响亮，却迟迟未攻进罗刹门的原因。练赤涯为罗刹门的至高点，可纵观整个罗刹门和整片的灰岩山脉，是罗刹门门主赤君的宫殿。
　　傅暖轻盈落地，却见练赤涯乌黑沉重的大门前多了四名守卫。死断袖一向自负武功盖世，怎么沦落到要人守着了，倒是好生奇怪！
　　“参见少门主！”四人齐声道。
　　“把门打开，我要见门主。”
　　四人面面相觑颇为犹豫，右边靠前一个守卫站了出来，抱拳毕恭毕敬地道：“启禀少门主，门主正在闭关，不见任何人。”
　　“如若我偏要见呢？”随之飞身一掌过去，谁知那守卫却轻易避开了。
　　傅暖有片刻慌神，下一刻便陷入了一场恶斗。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功力已渐渐恢复，不想堂堂罗刹门的冷血杀手—暖少门主竟然被四个守卫给缠了住！死断袖是藏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就他自己不够，还要找这么四个一等一的高手护着！
　　傅暖被缠急了，甩开嗓子便开吼：”死断袖！你给我出来！”
　　顷刻之间，整个练赤涯都回荡着傅暖撕心裂肺的吼声。
　　“臭丫头，你发个什么疯？”声音自天际远远传来，像来自天外。
　　随即赤君如落霞掠过缠打的五人，远远背身立于风口，红衣飘扬。
　　傅暖不再管那四名守卫，追了上去：“这般大张旗鼓地门口放了四条疯狗，是藏什么宝贝？”
　　“还有甚能宝贝过本君？”
　　“不跟你废话了！”傅暖攥紧手心，死压住心底的怒气，“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对烈哥哥？”
　　“蛇打七寸，我以为你该很清楚的……”赤君故意拉长了尾音，满满的漫不经心。
　　“所以，就因为沈烈私自许了我与秦周三日？就因为我们妄想逃脱？就因为我想要背叛你背叛罗刹门？就因为罗刹门中我唯一在乎的就是沈烈？难道你就从来没在乎过谁？”
　　“……”
　　“对了，罗刹门门主赤君会在乎谁啊？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在他眼里都什么都不是！”付暖一阵冷笑，“你今后最好也不要在乎什么……”
　　否则，我便会像你对我一样，狠狠毁灭！
　　傅暖一去，那火红的身影瞬间坠地，地上吐了一大片黑血。
　　近日，江湖上最爆炸性的新闻便是罗刹门的冷血杀手—暖手门主居然判教了，正在闭关的门主赤君大发雷霆，不得已提前出关，派出半数杀手千里追踪，布下天罗地网都没有拦下她。傅暖最终在祈镇某处民巷杀出一条血路，便销声匿迹。
　　烟花三月，碧影千帆过，江南水镇上人来人往，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数名孩童拥着只崭新的纸鸢嬉闹着沿街跑过，几位老妇挎着香油篮子自佛寺归来。客商云集，黄发垂条好不安逸快活。傅暖独自坐在酒楼上喝酒，同那喧嚣的人群格格不入。
　　临行前那一夜，她拉着沈烈想带他一起离开，沈烈甩开了她：“少门主可知你身上的毒是门主替你解的？你，从来就不了解门主。你这样，也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你在乎的人。不论门主怎样对属下，属下都心甘情愿，属下不想离开罗刹门，更不想离开门主。”
　　傅暖不可置信地摇头，心像一下子被掏空了似的：“死断袖？你对他……”
　　“对！”
　　“不会的！”傅暖更加不知所措，那种感觉，太像那只雏鸟死的时候，“我妄想背叛他背叛罗刹门，他救我只是为了折磨我！烈哥哥，你是不是怕连累我？”
　　“少门主……”沈烈似乎很无力，”你走吧，若到了江南，便找找一个叫傅红绪的人。”
　　于是，傅暖便到了江南。
　　时至今日，傅暖仍旧有些恍不过神。她从小就迷恋喜欢的烈哥哥，居然，爱着死断袖，她的爹爹？死断袖那妖孽还真是害人不浅！真是、真是忍不住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可笑了。
　　“没想到能在这见到左姑娘，真是缘分。”
　　傅暖抬眸，见男子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风雅俊逸，青丝半拢，左耳隐约一枚白玉。有些欲盖弥彰的药味袭来，心头的一阵刺痛，恍然见到了秦周，再仔细一看：”杜然？”
　　“左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记得。”傅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国都在北，杜公子怎么会出现在江南？”
　　“途经此地时旧疾复发，走不了了，就留了下来。”
　　“旧疾？”傅暖挑眉，“你气息不稳，脚步虚浮，分明是月前受了极重的内伤。你根本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药商，不过这都与我无关，只别扰我清闲便好。”
　　“左姑娘不也并非左姑娘？”杜然嗤笑，说不出的邪佞，已全然不像那个羸弱的公子，”姑娘莫恼，在下真心想与姑娘结交！”
　　“那你可敢坦诚自己的身份吗？”傅暖直视杜然的眼睛。
　　杜然亦毫不避讳地报以直视：“姑娘敢在下便敢。”
　　“呵！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怕是也知我底细。你们这些正派人士就是这么弯弯绕绕的，一点也不爽快！”傅暖语毕，仰头便是一杯酒下肚，身子已有些沉沉浮浮。
　　“哦？”杜然似是十分惊喜，一手摸着下巴，饶有兴致道，“那就请姑娘说说看，在下到底是什么人。”
　　傅暖冷笑：“轩辕城二公子轩辕泠，是也不是？”
　　杜然的脸慢慢地沉了下来。他扮演过的角色太多了，有时候入戏太深，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谁。只是最近不知怎的，总梦见那个血腥的夜里，放过自己的那个女孩。此刻，女孩的脸一点点地同傅暖的脸重合。
　　“错了……”过了许久，杜然才叹息似的否认，“真正的轩辕泠早已病逝，我是十年前那个多亏你一时的心软才苟活下来的靖……”杜然一下住口，惊异于自己居然差点就坦露了身份。再看向傅暖，发现她竟然已经睡去，这样松懈的戒备，还真不像一个杀手。是了，她叛出了罗刹门，应该做不成杀手了吧？
　　“小繤！”
　　一少年应声而现，一身飒爽劲装，模样却清秀若女子：“主人有何吩咐？”
　　“远远跟着，别叫她察觉。”
　　小繤闻声一怔，未及他反应，杜然便已起身离开了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