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诛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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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殿宇里，灯火通明，风琚听着父亲怒极的话语，只觉得眼前的华贵富丽尽数为黑雾笼罩。他默然凝视着神色淡漠的心上人，心中痛极，面色却沉静如水。
他在皇帝的盛怒里抬头，墨色双眸带着解脱的快意：“父皇息怒。舅父病势沉重，自入冬以来鲜有清醒时刻，绝无可能谋划北疆杀局。薛阁主取来的手书实际上是儿臣仿冒舅父笔迹写成。儿臣自幼由舅父启蒙，对舅父的字迹最为熟悉，仿冒一封杀人指令毫无难度。父皇废立之心由来已久，儿臣畏惧晋王弟大胜归来后太子位不保，所以才会仿冒舅父笔迹指使杀手行刺晋王。”说罢，以额触地，神色悲绝：“儿臣犯下大错，如今事情败露，无颜为自己辩解。只求父皇看在母后一生相伴的份上饶过母后与杜家，儿臣情愿以死赎罪，望父皇成全。”
“胡说！你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刺客杀手，怎么可能安排刺客？”皇后闻言死死的抓住儿子的手，眼神痛极。她怎么能不知道这是儿子为了保全兄长而自担死罪，只是他是她的倚靠，是她一生心血教养长大的儿子，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自毁前途？
皇帝闻言猛得望向风琚，眉头紧紧皱起，面上丝毫不信：“琚儿，你素来贤孝，视你舅父如父如师，所以才不愿他晚景凄凉。朕知你维护他之心，所以此次不怪你假言相护，快快退下吧。”
薛紫妍遽然变色，他竟然可以为了杜修自担死罪？她苍凉一笑，想起那英年早逝的耿介忠臣，抱憾而终的授业恩师，眼神里的恨意不减反增。国士重臣的生死在皇家之人眼里难道真的这样微不足道？她说出的真相难道不该当得皇帝一问？他心心念念着杜相的病体，却忘记了那个曾教授他多年的师父如何因杜相之故缠绵病榻，受尽苦楚而死？顾师姐果然没有说错，他出身杜氏，无论性情如何温厚良善都不可能放任自己覆灭杜氏。
她与他的矛盾果然绝无可能调和。
风琚抬首，避过薛紫妍失望眼神，留恋的望着自小疏离的父亲：“父皇，儿臣自小羡慕晋王弟深得父皇爱宠，嫉妒之心由来已久，所以犯下死罪，请父皇降罪赐死。”
江流云一向心软，风琚虽非她亲子，却也知道这个太子因为自己的缘故而生生被皇帝冷遇多年，心中常对他怀有歉疚，遂向皇帝求情道：“陛下，我虽恼恨杜相伤害珏儿，可是他已经病重将死，以后只怕也无法再为恶了。陛下若执意让他拖着病体面对陛下的雷霆之怒，只怕顷刻间便要了他的性命。看在他一生跟随陛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风连城神色微缓，低首瞧向一心求死只求保全杜氏的儿子，想起多年来对他的刻意疏远，心头微酸，无力的摆了摆手：“罢了，杜修已没有几天的日子了，即使再有为恶之心，也无为害之力，带你母后回去吧，你是她一生最重之人，不要轻言生死。以后多陪陪你母后，开解开解她，莫让她心中总是存有怨恨。”
风琚神情微震，似乎未料到父皇竟真的如此便将北疆谋刺之事揭过，江贵妃在父皇心中的位置果然不是母后可比的，她一言相劝，竟能令父皇如此轻易的放弃对杜家的深究之意，遂依言扶起皇后向殿外走去。
薛紫妍冷冷一笑，嘴角浮起冰凉笑意：“昔年汉高祖宠爱戚夫人，却迫于形势无法改立心爱之人的儿子为太子，以致身死之后再无庇护的戚夫人与爱子惨死于吕后之手。皇后狠毒之心已露，陛下一向爱护江娘娘，如此纵容，难道真的不怕江娘娘成为第二个戚夫人吗？”
诛心之言！锥心之利！
风琚顿住脚步，脸色惨白。早该知道的，她既然已经出手，怎么可能会让母后全身而退？他心中叹息一声，终于领教了薛紫妍的如刀言辞。
何止风琚，即便是一向淡薄名位的江流云都在她淡缓的语气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自年轻时起便跟在风连城身边，眼看丈夫为君之累，殚精竭虑，一朝不慎便是身死名灭之险，所以总是希望儿子只做个闲散的亲王，安享父辈辛苦开创的富贵太平，不必再为江山天下劳心劳力，所以对于后位与太子之位并无半分执念。然而薛紫妍的话，却让她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她出身书香世家，待字闺中时也喜读史家之言，史书里为了江山权柄而血迹斑斑的记载便鲜明的现于眼前。杜后深恨自己，恐不亚于吕后对于戚夫人，以杜后的狠毒心思，一旦杜家掌权，她的儿子真的能以亲王之尊善终吗？
她一生不愿与杜后相争，如今已渐渐老去，年华不再，却要为了子女的生死荣辱厮杀。
皇室之家，恒久的是权力的争夺。所谓声名，比起生死竟然不足道也。
这是她的悲哀，还是杜后的悲凉？亦或是身为皇帝的女人的无可选择？
皇帝见江流云神色惨淡，双眸之中尽是厌倦，心中微微一痛。他盯着那出言无忌的女子久久不语，半响方道：“你倒是真的大胆，竟然敢如此直白的提起朕身后之事。”
薛紫妍身形笔直，对于帝王威严毫无惧怕，淡淡道：“臣女不过是直言罢了。陛下素来睿智，当真看不透杜家之霸，皇后之狠？陛下认为臣女说的只是前人之事，绝不会成为陛下之忧？”
皇帝无声苦笑，她一语中的，说中了他内心深藏的隐忧。
他从来不是庸碌之人，当然看得清长子隐忍之下的才干并不输于次子风珏。单论才具，作为帝王继承人风琚并不输于风珏一分。他之所以在储君生涯里平平无奇，无功无过的像个普通皇子，不过是不愿与晋王争辉。
风琚是个太懂得退让的孩子，他明白父亲一直想要改立晋王为太子的心意，所以故意韬晦，只是不愿让自己的父亲为难。也正是因为他的不争与退让，风连城才一直无法决然异储。自做了这江山之主，他这一生都在权衡，总是希望能寻出两全之法，如今方知不过是心中的妄念罢了。
风琚见皇帝神色凝重，强自压制住心头的苦意：“父皇，晋王弟才华功绩远胜儿臣，得堪大位，儿臣愿辞太子位，望父皇安心。”
“安心？你安了江氏的心，我杜家满门将来又该如何自处？你若失了太子位，我们母子迟早有一日会被晋王母子害死，哪里还有半分活路。”说罢，她目光冰冷的望向皇帝：“陛下，琚儿并无过错，你不能废弃他。”
薛紫妍望向风珏的目光微微一闪，片刻之间又恢复平静：“江娘娘素来心善，皇后何必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晋王素来仁厚，也绝不会做残杀手足之事。”
“妖女！你以为有着安国公主的名号便能抹去你罪臣之女的卑微身份，便做得了未来的国母了吗？真是痴心妄想！你陷身江湖之中，满手血腥，天下之人无不将你视若修罗鬼刹。大胤以仁德治国，若你这样的人做了皇后，天下之人如何心安？风珏若想做这万里江山的主人，就绝不可能娶你这样一个狠毒的江湖女子。众口铄金，天下的悠悠之口，纵使帝王也不能不顾忌。”
薛紫妍缓缓抬眼，清透的眼神肃冷疏离：“皇后娘娘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臣女将来命运如何不劳皇后挂心。”
皇帝看着状若疯狂的皇后，想起年轻时她也曾温婉柔顺，待自己更是情深一片，却终究还是在自己日复一日的冷遇中日渐狠毒，令他觉得面目可怖。
他自登上帝位，便希望能让自己心爱之人江流云坐上后位，却因为她的步步紧逼而无法心愿得偿。本以为能等到今日，杜家恶迹已露，必定会毫无犹疑的下旨处置。然而看着昔年美好婉约的千金之女因为自己而变成了这样的疯狂可怖模样，才知道心中愧疚之意有多深重。这个女子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人非草木，他纵然对她并无爱意，却已存了怜惜之情。
只是薛紫妍的话的确太过惊心，也打破了自己一直心存的侥幸。他给了江流云与风珏异于他人的爱，便不能不负责任的将危险独自留给他们。
薛紫妍见皇帝面色凝重，知道这诛心之言已入他心，皇位之上的人可以不在乎他人的生死，却决不可能不顾江山传承，子嗣生死。想至此她对着上位之人缓缓道：“家师待陛下一片赤诚，为陛下江山兢兢业业以致英年殒命，如今害他之人已露了行迹，陛下难道不该为他的死求一个公道吗？秦大人忠君爱民，却因查贪墨之事生生累死。他与家师本该成为我大胤的股肱栋梁，却因弄权奸相早早死去。为了已死之人的一片丹心，陛下难道不该一问吗？”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诛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