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长垣血尸(八) ...
-
福叔干活麻利,很快便收拾出一间上好的厢房,还在房里备了沐桶,好让二人洗去一身妖浊之气。
月梁将二人送至门口,本想让小侍童一并进去帮他们上药,却被祁晏好言谢绝了,月梁也没再勉强,只让人把药膏和丹丸都送去屋里,对着二人微微福了下身子:“既然如此,二位公子好好歇息吧,月梁就不打扰了。刚刚福叔还让伙房烧着宵夜,待会儿会有小厮给你们送过来,多少吃一些。”
“多谢月梁姑娘,叨扰了。”祁晏和祁长风向着月梁行了个礼,一并目送着她离开,这才回房。
祁晏随手阖上房门,忽然问道:“少宗主可是有话要单独跟我说?”
祁长风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在屋里检查了一圈,才缓缓说道:“你不觉得这楼船古怪吗?”
“是有些不寻常。”祁晏点点头,倒不像祁长风那般警惕,他走到桌边坐下,一一查看着方才月梁给他的药膏:“不过我看过顾氏那封帖子了,落款的顾氏纹徽确实有灵力加持,这个做不得假,我想月梁姑娘应该说的都是实话。至于她家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什么本事能让那顾氏上赶着,这些都不是你我该关心的事情。少宗主你只要明日安全返回珞洲城就好,而我一个祁氏下人,即便留在这船上,于他们也没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不过是借路而已,卖个祁氏人情给她们罢了。”
祁长风非但没有被祁晏这几句话宽慰到,反而脸色越发难看:“我们两人若在一块儿,还能有个照应……”
祁晏望向祁长风,他原以为祁长风只是心存疑虑,却没想到他竟是在担心自己,难免心有所动,但祁晏毕竟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脸上依旧是淡淡的:“少宗主这话固然没错,但凡事总有轻重缓急。你身为下任宗主,该照应自然的是祁氏安危,至于我,少宗主不该顾及,而该信任,便像是我信任你能安全返回珞洲城一样,你也该信我定能将扶摇的消息顺利带给老宗主。”
“你少拿这些大道理诓我,当我还是小孩子吗?”祁长风瞪了祁晏一眼:“这楼船、月梁、蛊雕……就连那个福叔都透着古怪,况且我们祁氏把守西海这么多年,也从未听说这西海深处还有这么一片平静海域……你去长垣这一路,皆是未知变数,让我如何放心?”
祁晏张口欲言,忽被敲门声打断,原是送宵夜的小厮来了。他只得先把人让进来,由着人家把清粥小菜,还有几盘精致点心摆好。
小厮告退时瞥了一眼屏风后的沐桶,好心提醒道:“二位公子还是先请沐浴更衣吧,不然备好的热水怕是要凉了。”
“少宗主,你快去洗澡吧,等下我帮你擦药。”祁晏赶紧顺着这话茬儿换了个话题。
“这不有两个桶吗?”祁长风瞥一眼还在冒热气的沐桶,走过去就开始脱外袍:“一起洗。”
这是成心跟他过不去了是吗?
祁晏皱眉,原地杵着不动。
祁长风倒是从容,脱得只剩亵裤,直接跨进沐桶里,月梁细心,桶里泡了草药,被这热水一烫,浑身的酸疼瞬间消解了不少。他舒服地吁了口气,看向祁晏:“怎么不脱衣服?”
祁晏啊不用猜也知道他家少宗主在想些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奈走向空着的沐桶,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感谢月梁的周到,还是抱怨她的多事。
衣服一件一件被褪下,越到后面,祁晏的动作越轻,待到只剩最后一件,本是素白的里衣竟是大半都被染红了,有些血迹早已阴干跟伤口粘在一起,强硬扯开便是又把凝固的血口撕开一遍。
祁长风的目光从一开始就死死锁在祁晏身上,他每脱一件衣服,祁长风的眼色就深沉一分,此刻,他看起来已经要杀人了。
“别动,我来。”祁长风低斥一声,哗地从桶里出来,随手披上一件干净衣服快步走到祁晏身后,虽脚下生风,手上却极为小心地替他揭下背上的衣料。
祁晏虽看不到祁长风的表情,却能感觉到身后压抑的气场,为了缓解这份别扭,他浸湿洗澡的布巾,避开伤口,专心去擦身上的血。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祁长风忽然抢过祁晏手中的布巾:“给我吧。”他说着,便开始擦拭祁晏的背,祁晏背上的伤口纵横交错,就跟在钉板上打过滚儿似的,祁长风几乎找不准地方下手,等到差不多把伤口都清理完,他自己已经是一身的汗了。
见祁长风把染红的布巾丢回沐桶,祁晏施礼道:“多谢少宗主。”
“你谢我还不如谢谢老天爷,”祁长风哼了一声,转身朝外走:“保佑你大难不死!”祁长风挑挑拣拣拿好了药膏,转头又凶道:“站那别动,药不擦了?”
祁晏五岁中了幽冥寒毒,是极为怕冷的体质,沐桶这边蒸汽熏腾着暖和,祁长风索性把药拿过来给他上,这上药可不比擦身,药膏才抹到伤口上,祁晏就一把抓住了沐桶边缘,死死扣住。
祁长风手指一颤,抿了抿嘴唇,动作又放轻了些许。
“阿晏,你说我该信你,就是这样让我信你吗?”
祁晏闻言身子一僵,眼色一时间纠结而复杂起来,他张了张嘴,只觉喉咙发干,便这么干巴巴地应道:“当时情势,由不得我顾虑重重,若弃我一身皮肉便可救你于危难,那弃又如何?这本就是血契的使命所在。”祁晏顿了顿,再开口,语气更加疏淡:“这件事,若是少宗主觉得阿晏错了,那恕阿晏僭越,怕是反过来要劝诫少宗主你。大行不顾细谨,行事也要分个轻重主次,主为重,仆为轻,我侍奉于你,你不薄待我,是我之幸,但若你太过厚待与我,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简直是个榆木脑袋……”祁长风被祁晏这话噎的气结,本来看那一身的血肉模糊就蹿火,此刻更如火上浇油,祁长风运了运气,忍怒道:“总之,没有下次了!”但气归气,手上却依旧轻柔。
在祁长风自以为不怒自威的时候,殊不知从祁晏眼中看来,他家少宗主此刻气呼呼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可爱,颇像是那狗主人,家里养的宠物惹了祸,想教训又偏偏对方是听不懂人话的,说来说去,对牛弹琴,反把自己气得够呛。
当然,把自己比作狗有点不恰当……
但他做一天祁家阿晏,那便是一天的循规蹈矩,绝不会逾越那主仆之间的界限的。唯有这种恰到好处的关系,待到分离的那日,才不会太过难以割舍……
祁晏心中暗暗一叹,轻声道:“只要少宗主不以身犯险,阿晏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他的眼神有些闪烁,含糊地把祁长风的话敷衍过去,立刻扯开话题:“明日……”
“我会尽早回去,但那之前——”祁长风冷冷打断祁晏,拽着他的胳膊让他转过身来,一把将药膏全塞到他手里:“涂好药吃点东西,然后上床休息,见你伤势好转,我自然会走。”祁长风说着,瞪了祁晏一眼,那气势甚是霸道:“我不会留个连自保都费劲的血契在外人手里。”
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强行护了犊子,祁晏也不知自己此时是该宽慰感动,还是要检讨一下这血契当得太不称职了。
祁晏识趣地没再争辩下去,乖乖按他家少宗主说的涂药、吃饭、上床,全程任由祁长风张罗着收拾沐桶、增添炭火、剪灭烛火这些个杂事,等到祁长风终于忙活完,祁晏已经眼皮打架,昏昏欲睡了,他意识模糊地感觉到床铺一沉,眼睛努力支开一条缝,便看见祁长风宽衣躺在他身边,也在看他。
自打祁长风懂事以来,他们两个便没在这般亲密过,但此时此刻,祁晏却忽然想起孩提时候,两个稚童在床席上抵足而眠的光景,仿佛阖上眼,就能回到那些少不经事的日子,听着奶娘慢悠悠的歌谣,钻进被窝里就能困个好觉,纵是长夜漫漫,也都是好梦。
祁晏掩不住嘴角笑意,迷迷糊糊地似听见祁长风絮絮低语了句什么。
“终有一日……”
后面的话,便消匿在一片黑沉的睡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