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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长垣血尸(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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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成谶这种事,有时候真的很邪门。
祁晏很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他在荒原上狂奔,周遭都是疯长的野草,足有半人高,草叶上还长着倒刺,刮到身上便是火辣辣的疼,他跑得越快,那叶锋就越利,但是他不能停下,身后有歹人在追他。
扑通——
祁晏脚下被荆棘绊住,狠狠扑倒在地,却发现身下的不是泥土而是浅浅的水塘,祁晏挣扎着撑起身子,水面上映出的是个稚童的影子,圆嘟嘟胖乎乎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恐,他望着倒影中颇有些陌生的自己,微微出神。忽然,身后又传来阵阵呼喝。
“抓住他!别让那个妖女的野种跑了!”
祁晏慌忙爬起来,眼前除却水塘,已没有别的路了,他淌水往前跑了几步,发现前方由几颗圆石零散着连成一条小路的样子,石头不大,但对一个孩子来说足够了,祁晏踩上石头,一跳一跳地继续逃,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发现那黑压压的一片人马追到水塘之外,竟出奇地停下了。
祁晏松了一口气,刚要收回视线,忽而察觉他踩过的黑色石头在微微转动,那些石头一点一点的翻转过来,祁晏定睛一看,浮在水面上的,竟是一颗颗人头!而那些人头竟然还活生生地看向他,极为诡异的笑了……
祁晏惊骇之余,只觉脚下也是一阵不稳当,等他低头看过去,自己踩着的已经变成了一张鲜血横流的人脸,这张脸正努力绽出一个笑容,沙哑着说道:“少主,吾等只能送你至此了……快跑……”
“啊——”祁晏惊叫一声,身子一歪,跌落水中。
祁晏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原来正躺在床上,整个人仿佛刚从水坑里爬上来,冷到打颤。他下意识往旁边温暖的地方一拱,随即便有人抱住他,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柔声道:“月儿乖,是不是梦魇了?”
祁晏转过头,昏暗的帘帐里,抱着他的妇人面容藏在暗影中,只见得模模糊糊的轮廓,她哼着轻缓小调,温柔地帮祁晏掖好被角:“快睡吧,有娘在。”
这一句便让祁晏整颗心静了下来,他靠在母亲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嘟囔了一声:“娘亲……”
恰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嘈乱,接着便有陌生的呼喝以及尖叫和哭嚎传来,祁晏还未弄明白窗外为何突然间火光冲天,就被母亲抱起藏进了柜子里。
“月儿,躲好了,千万别出声。”
柜门阖上,祁晏怔怔盯住眼前那一道光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就听见房门被谁踹开,有人在屋内厉声质问道:“妖女!那东西被你藏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你们关山蛊族藏着传世秘录‘九张机’,此事天下皆知,你这妖女却敢说不知?”
“你们便是杀了我,我也是不知。”
“当我不敢杀你吗?”
“你们堂堂中原大宗,仗着人多欺负人少,便是杀了我这异族女人,又有什么新鲜的?但若你们还痴心妄想着要借助什么秘籍制霸天下,那可是痴心妄想了!这天下,岂能是你们一家的天下?”
“呵——不管这天下是谁家的,你也是注定看不到了!”
随着最后这声阴鹫的冷笑,只听剑气飒爽,继而便是重物落地之声,祁晏感觉有滚烫的液体迸溅到自己脸上,他颤着手抹了下,又凑到鼻尖,立即嗅到一阵腥膻。祁晏身子骤然绷紧,眼前那一道光缝仿佛化作了银亮的刀刃,他越死盯着,便逼他越近,他撑着发软的身子,一点点向后挪着步子,忽而背上一空,整个人朝后跌倒下去。
柜子后面,是一片漆黑无底的深渊。
*
“月梁姑娘,如何?”
月梁将一根发黑的银针从祁晏心口处撵出,轻轻放在侍童递上的青瓷盘子里,缓缓吁了口气,继而才把脸转向杵在床边的祁长风:“祁公子体内的寒毒来势汹汹,怕是一时半刻不会平息,祁少宗主还是得继续帮他护住心脉,以免毒入脏脾,无可挽回。”
自半夜祁晏寒毒发作,月梁已经在这施针施了几个时辰,此时夕阳西斜,赤色光影一半洒在屋子里,却分不得半丝暖意给这床上昏睡之人,而一直守在这的祁长风则板着一张脸,仿佛被冰雪冻透了,半分柔和表情都做不出了。
祁长风于床边坐下,指尖结了一个法印,旋即有红色光晕顺着心口一直溢向指尖,这红光灼热,顷刻便自祁晏的心口,渲染至全身,而祁长风的唇色却愈发苍白起来,但他显然不在乎这些,反向着月梁问道:“依姑娘看,他这寒毒可解吗?”
“月梁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女……”月梁摇了摇头:“方才听说祁公子这寒毒是用祁氏的心血结成法印封在体内,已经是大开眼界,自叹弗如了,又怎会有比祁老宗主更高明的法子……”
“那他几时才能醒来?”
“祁少宗主这话就是难为我了。”
“抱歉,是我太心急。”祁长风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强压下不安道:“月梁姑娘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照顾。”
月梁轻叹:“既然如此,我且吩咐小厮弄些吃食来,少宗主也多少吃些?”
祁长风嗯了一声,似不愿再多说,紧锁着眉头,死死盯着祁晏的睡脸,好像单凭一股气势就能把他看醒过来似的。
月梁这才起身离开,推门出来时,福叔正在门外候着,亦是一脸关切地低声询道:“如何了?”
月梁摇摇头:“少主这一次也未免太作践自己的身子——”说着,她已在福叔搀扶下走远,声音也不再刻意压低,一向轻言软语的她这会儿是真被气到了,说话便如那碎珠子砸在玉盘上,脆声脆声的:“咱们成天制丹炼药的,帮他养了这么多年的身子,且不说翻破了多少本医书典籍吧,光是运送那员峤山的冰蚕和南海鲛珠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可人家呢?完全不把身体当做一回事,还把自己虚耗成这副模样,生怕这寒症不犯是吗?”
“嘘——月梁姑娘,我的好姑娘,你且小点声啊!”福叔苦着个脸,拽着月梁快步走着:“沉寒丹和温雪草我们不是带来不少吗?再不济还有那回魂蛊保命呢不是?”
“幽冥掌又不是什么倾世绝学,再说少主早已被血契护住心脉了,哪有这么严重,我几时说过拿他这次毒发没辙了?”
“那你方才和那祁氏少宗主……”
“让咱们少主这好一番折腾受苦的,让他担心担心不应该?”
福叔沉默半晌,无奈笑道:“月梁你呀,怕不是近日因着那长垣蛊患,跟十一哨的碧落丫头联络得太频密,性子也越来越像她了?”
“福叔,你这话小心被碧落姐姐听了去……”
“月梁你还打算给老头子告密不成?”
两人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消失在船廊的转角处。
*
祁晏这一病就是好几天,祁长风终日守在病床前,也是废寝忘食地照顾了好几天,回珞洲城的事早就被抛之脑后,无暇顾及,只借月梁姑娘的雀鸟传信给草堂那边,万般叮嘱冉子非谨慎提防,守好祁家。
亏了这月梁姑娘医术精湛,一连几日,每日都来给祁晏施针,加之又舍得用名贵丹药煨着,还有祁长风昼夜不歇地以真气护着祁晏的心血,祁晏这病症着实日渐减轻,只是他整个人却一直浑浑噩噩的,大多时候都是在昏睡,即便是醒了,也总把祁长风认错,不是管他喊“娘亲”,便是糊涂地唤他的小名“景儿”。
祁晏这番活受罪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疼,而祁长风则更是藏了一份愧疚在心里,牵扯着他整个人都别别扭扭,恨不得能躺下来替祁晏受了。连日来,他心里头翻翻复复的,便是那夜趁祁晏睡着了才说得出口的承诺——他祁长风发誓,终有一日,他会变强,不再让他的阿晏受半点委屈。
这夜,海上无声又飘起了雪。
随着添炭的小厮一同进来厢房的,是月梁的那个老仆福叔,他手中捏着个锦囊,走到祁长风跟前,一拱手,打断了他给祁晏推功过血。
“祁少宗主,老仆有一物要交给您。”福叔说着,便双手把那只锦囊递上,见祁长风面露疑色,复解释道:“您可还记得二位来这船上时,带着一只青铜编钟?”
“是有这么回事。”祁长风眉头一皱,心说这几日事情太多,他还真把那个编钟给忘了,他接过锦囊拆开,发现里面是一颗豌豆大小的青色铜铃,他微微一怔:“这……”
“那日,老仆本是差人把这占地方的东西搬去柴房里搁着,却不想今日小厮收拾柴火的时候,发现那口编钟竟不知何时缩成这么一点了。这既然是你们带来的什物,老仆觉着,还是把这古怪铜钟交给你们处置为好。”
“多谢福叔了。”
说实话,祁长风也不知怎么处置这件法器,而且他一看见这东西,便想起那祸害人的白皮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等送走了福叔,祁长风便直接把那铜钟往桌上一丢,只听几声清脆震响,那豆粒大的小编钟便滚落到地上去了。
祁长风冷哼一声,也不去捡,扭头正想继续给祁晏输入真气,却不期撞上了祁晏微微张开的双眼,这一次,这双眸子清澈极了,便是这么对着他一望,就让祁长风的心漏跳了好几拍。
“你醒了!”祁长风几乎是瞬间便抓住了祁晏的手。
后者却一脸迷茫道:“我……睡了很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