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文强遇刺(下) ...

  •   法租界Alice酒店门口,一辆敞篷汽车从远处冲了过来,刺眼的车灯甚至反射到数百米以外的许文彬眼里。车上架起的机枪冲着刚走出酒店身着白色笔挺西装的男子一通扫射,该男子惨叫两声倒在了血泊之中。随后从酒店冲出的几个人对着敞篷车猛烈还击。车上指挥的的外国年轻人一阵慌乱,敞篷车仓皇逃窜而去。后面出来的一个男人蹲下身,大声呼喊着生命垂危的白衣男子的名字:“文哥,文哥!”
      这使得许文彬确信,倒下去的男人是许文强,而喊叫他的人是丁力。
      敞篷车像失惊的兔子,一溜烟逃到了公共租界的闸北某处房子前面才停下来。车上的法国年轻人兀自心有余悸,刚下车,从阴影里飘来一个等待许久的声音:“查理先生,事情办得怎么?”
      查理似乎已然忘了之前的狼狈,洋洋得意地说道:“你就放心吧,一切顺利。”
      是夜,丁力几乎一夜未眠。
      “阿力,你要明白,这里是法租界,需要乱,只有乱起来才容易控制。现在太平静了。”许文强被刺前夕说的这句话,久久地在丁力的耳边回旋。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是刚说完这句话,文哥就出事了,一前一后的关系。多么准确的预言。“报仇?怎么报仇呢?”他无数次地在心里问自己,他在上海看似已经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是要打法国佬的主意,怎么看都是以卵击石。就像个人的力量再怎么强,都很难去跟一个政府对抗。
      杀几个法国佬,或者干脆跟他们来个玉石俱焚?丁力自嘲地苦笑。是的,从当年要了许文强一根小指,然后目送他去香港起,他丁力就是一个深谙自保之道,信奉实用主义的纯粹江湖人,而不是一个凭着血气鲁莽行事的冲动青年。可是以他跟文哥的交情和感情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丁力有时觉得,他们的关系都很难用一般的言语来形容。他自幼父亲去得早,无钱读书,为求生计早早出来卖水果维生。许文强不仅教他行事明理,甚至还包括识字穿衣,实在有胜慈父之功。两兄弟曾经有过的矛盾,也早已冰释。此刻所剩的只是对他深深的怀念和为他报仇雪恨的冲动。有时候,他也会希望,也许杀死文哥的不是法国佬,每当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都会禁不住一阵兴奋、激动,这意味着,他总还有报仇的希望。可是目前看来,是与不是都毫无眉目,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着手。
      翌日,许文彬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庄严肃穆的法租界工董局,皮特总董宣布了工董局董事的改选名单。备受瞩目的华董人选,由丁力接替已经身故的聂人王。各个董事纷纷跟丁力握手道贺,几个华人议员更是问起庆功宴准备在哪儿摆。也有人知道许文强遇刺的事,同时看到丁力脸上笑意很勉强,所以虽然上来恭喜,可是言语之间比较谨慎。
      “恭喜啊,丁先生。”皮特走过来用中文跟丁力打招呼。
      “谢谢皮特先生。”两人握手致意,但丁力近乎面无表情,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皮特的眼睛。皮特拍拍丁力的肩膀,示意他到旁边说话,然后小声说道:“听说许先生昨晚出事了,这是真的吗?”
      丁力又淡淡地看一眼皮特,点点头。
      “哦,那你要节哀啊。”皮特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你放心,工董局的各个捕房一定会全力配合你,早点缉拿凶手。”
      “谢谢总董先生,您的支持很重要。”丁力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点头致谢。

      傍晚,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乍一看什么都不存在。躺椅吱呀吱呀的摇晃声和老挂钟嗒嗒的轻摆,联合谱写出了一曲催人入眠的旋律。烟头一起一伏地明暗,就像昏昏欲睡越来越睁不开的眼睛,在声音之外又增加了光影的旋律,无怪乎躺椅中的男人意识一点一点地丧失,脱离烦恼而去,只留下了孤独的钟摆。
      先是轻轻的叩门声,然后是一句“力哥,楼下有位许先生求见”,将丁力从浅浅的无意识的溪流里弹了出来。“嗯?许先生?哪个许先生?”他问话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缓缓地直起身子,对外面说道:“进来吧,你。”
      外面的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原来是长贵,他轻轻合上门,垂手答道:“是一个年轻人,没见过,问他来历,也不肯说,只说要见到力哥后才说。”
      “喔?”丁力满脸诧异地盯着他,问了一句:“许先生?言午许,还是双人徐?”
      “言午许。”
      “好吧,长贵,你先下去。我等会儿下去。”

      客厅里亮得如同白昼,客人静静地端坐在沙发里,腰杆笔直,细长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他身着一袭白色西服,加上苍白如纸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点炫目,衬着瘦削的身材,整个人仿佛一柄利剑一样鲜明。而他端坐的姿态则像一尊大理石雕塑一样安宁。几上的茶水孤独地冒着热气,似乎不会有被享用的荣幸了。细看之下,原来是许文彬。
      丁力刚走下楼梯,许文彬已经恭恭敬敬地招呼:“力哥。”
      丁力显然很诧异,不悦地哼了一声:“是许先生?我们认识吗?”
      “力哥,我叫许文彬。许文强是我哥哥。”许文彬恭谨地答道。
      丁力的眼珠子简直要瞪出来了,实在是意想不到。“你是文哥的弟弟?”
      “正是。”
      “我怎么从来没听文哥提起过?你有什么证据?”

      许文彬略一低首,然后抬头默默直视丁力,许久,才开口说道:“哥哥从没提起过,也许是从来没有提起我的必要。从他踏入上海滩的那一刻,在他的心里就明白,他已经进入江湖,亲情以及其他一切的羁绊,都必须看淡。”
      然后他停顿一下,看丁力并不准备说话,便继续缓缓说道:“我和哥哥从小相依为命,他对我有如慈父。只是他后来一心救国救民,北上燕京大学读书,我们才不得已分开。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音讯渐少,若干年里只有几封书信往来。我后来听说他在上海闯出了名堂,便想来寻他。后来想想,还是决定自己闯荡,便没来见他。”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似乎变得沉重,后来的话语中更是夹杂着哭腔:“没想到,我竟然再也没有机会见他一面,我真的很后悔。我一定要替哥哥报仇。”
      丁力并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相信面前的人,但他也实在无法去打断一个正在动情伤心的人,甚至对方也触动了自己的伤感。到现在为止,他也很难去接受文哥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
      “好了,看得出你很伤心。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拿出证据证明你是文哥的弟弟。仅凭一张嘴说什么也没有用。”
      许文彬道:“我这里只有前几年里大哥在北平时寄给我的书信,别的证明倒是真的没有。”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递给丁力,接着道:“我来只是想给哥哥报仇,报完仇我便会离开上海。决不会占力哥你什么便宜。”
      丁力又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冷笑。接过信扫了几眼,将信将疑:“在上海搞到文哥的笔迹不算难事,你这个证明实在是聊胜于无。”
      丁力身旁的阿龙却是忍不了:“哪来的冒牌货,哪里听说文哥有弟弟,长的一点都不像,力哥的便宜岂是你想占就能占的?”他用力推搡许文彬,不想许文彬微微一侧身,他竟然一个趔趄,差点跌掉。
      厅中凡是练过的人,都晓得此人有些门道。阿龙更是一惊,脸已经涨红:“你他妈什么玩意,跟老子耍手段?”
      丁力制止了他,接着对许文彬说道:“许先生,不要口口声声都是报仇,我看你自视过高了。看你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模样,真想不出,你要拿什么来报仇。”
      许文彬微微一笑:“力哥可以选择不相信我。只要你不反对我给文哥报仇就可以了。我相信力哥也不会以貌取人。”
      丁力冷冷道:“但愿你有那个水平。莫非文哥的死你有什么线索了?”
      许文彬道:“线索暂时还没有,不过查一查总会有的。”
      丁力不屑道:“那等你查出来时候再说吧。许先生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许文彬轻轻拍拍丁力的肩膀:“力哥,方便单独讲两句吗?”
      “你什么东西,你也配?”阿龙看他挺把自己当回事,更加恼火。
      丁力喝止了他:“住口。好,你到我书房来。”
      “有什么事,你说吧?”
      “力哥,你还记得山口香子吗?”
      丁力微微一惊:“山口香子?怎么突然提起她?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许文彬道:“没错。她是死了。可她是怎么死的呢?以日本人睚眦必报的性格,他们会不报仇吗?”
      丁力内心更加震惊:“你是说,文哥是日本人害死的?”
      许文彬道:“我还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但是有很大的可能性。”
      “可能性?这种事情你说可能性?没有根据说这些有什么用?”
      “所以才要调查啊。”
      “哼,调查个屁。我亲眼所见,文哥是法国人杀死的。你知道吗?”
      “你是说那天晚上那个带队的杀手?”
      丁力微微有些惊讶:“那天你也在场?”
      “碰巧路过。力哥,就算杀手是法国人,幕后主使就一定是法国人吗?法租界如果要对付你们,也会有所顾忌,会这么毫不掩饰轻易就暴露自己吗?反过来说,日本间谍雇法国人做事,既能转移注意力,让你们和法国佬斗成一片,他们坐山观虎斗,又能达到报仇目的,岂不是一石二鸟?”
      丁力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今晚听到的话对他来说太过震撼。此前他毫不怀疑杀死许文强的事是法国人所为,苦恼的只是应该怎么报仇,以及仇能不能报得了,从来没想过事情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许文彬的话虽然尚无任何直接证据,但却合情合理,使他意识到,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丁力道:“照你这么说,幕后主使也有可能是其他势力,雇法国人做事。“
      许文彬点点头:“没错,的确有这种可能。所以事情还需要调查。”
      “你想怎么调查?”
      许文彬附到丁力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丁力将信将疑地望望他,若有所思。
      许文彬继续说道:“所以,我这次来,就是想跟力哥一起调查这件事,替哥哥报仇。吃住花销当然都要仰仗力哥你。但前提是,报完仇我就会离开。你考虑一下,两天后我会再来。行或不行,就等你一句话。”
      说完,许文彬走出书房。丁力送出门,吩咐下人送客。
      许文彬走后,长贵问道:“力哥,这小子跟你说了什么?”
      丁力道:“他想留下来一起调查文哥的死。”
      长贵问道:“你答应了?”
      丁力道:“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看这小子还有些本事,况且报完仇他就会走。”

      霞飞路边的一个酒店,阿龙一脸郁闷地同几个弟兄在喝酒,他从长贵那里得知了丁力想留下许文彬的消息。
      “你们说说,力哥到底怎么想的?居然要留下那小子,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整个一肺痨病人一样。我们这儿缺人吗?连这种垃圾也要?”阿龙几杯酒下肚,不满地发起了牢骚。
      “看那天的样子,那小子倒像还有两手。”有人答话。
      “有个屁两手,不是老子没留意,现在他敢跟我比划比划?我不打死他,瘦不拉几的。”阿龙瞪他一眼。
      “那是那是,他跟龙哥比还是差远了。”那人赶忙解释。
      “龙哥,你说文哥到底是谁杀的?最近江湖上都在传言,是何墨川那老小子下的黑手。”有人借着酒劲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十有八九是那老小子,你们知道,聂人王的儿子聂天明跟了那老小子。他还不天天想着报仇。”有人附和道。
      阿龙点点头:“对,对,十有八九是这老小子。这小子占了公共租界的不少地盘,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文哥也敢动。早晚我要弄死他给文哥报仇。”

      许文强的葬礼低调而有序地进行着。正值壮年被刺杀的确是件不吉利的事,但以许丁二人在上海的影响力,葬礼的第一天就有许多帮会首脑和工商界名人前来吊唁,灵堂摆满了送来的花圈和条幅。
      第二天则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何墨川不仅派人送来了花圈,还亲自到场。丁公馆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压抑,长贵阿龙等人均视其为杀害许文强的凶手,这个时候他还敢上门,必是来者不善。阿龙手底下已经有人抄起家伙,随时准备动手。
      虽然各为上海滩的大亨,但何墨川与许丁二人素无往来。一则两派各占不同地界,何墨川的势力范围主要在公共租界;二来不是同道中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墨川凶狠阴鸷上海滩人所周知,许文强一向讨厌此人,而何墨川公然收容聂人王余孽,使得两派未有恩义先有嫌隙,近来许文强身故而风传何墨川是凶手,使得彼此猜忌更甚。因而众人对何墨川的出现感到意外就不难理解了。
      “丁先生,你要节哀。”寒暄握手已毕,何墨川拍拍丁力的肩膀。
      “谢谢何先生。您这种大忙人还要亲自跑一趟,丁力深感厚意。”
      何墨川微微一笑:“哪里,再忙也有轻重缓急对不对。许先生是上海滩的巨人,与我虽然往来不多,但我对他是景仰已久的,本想有朝一日能合作,共展宏图,却不想再无机会。哎,遗憾遗憾。”
      丁力心中犹疑,不知何墨川葫芦里究竟想卖什么药,淡淡道:“实在谬赞,我代文哥谢谢何先生。”
      何墨川接口道:“我此次来,主要也是想澄清误会。最近有些谣言,竟然讲许先生的死跟我有关,真是居心叵测,墨川真比窦娥还冤。我想丁先生是聪明人,一定不会被谣言影响。”
      丁力淡淡一笑:“凡事是要讲根据的,何先生大可放心。”
      何墨川道:“那就好。另外有一件小事,墨川过几天要娶妻,送几张请帖给丁先生,请务必赏光。本来这时候送可能不太合适,但是日子既已定下,也没办法。到时许先生应该已经下葬,想来也不防的。”顿了顿,他又微微一笑:“如果丁先生还相信何某的清白,就请万勿推辞。”
      丁力心里一直在猜想何墨川亲自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澄清误会似乎确实比致祭更可信。冷不防收到了婚礼的请帖,颇有些愕然,却又没有充足的理由拒绝,悻悻地笑道:“这个……好吧,丁力一定抽出时间,尽量到贺。”
      看看何墨川等走远,长贵道:“力哥,何墨川可是没安好心啊。文哥刚死没多久,他居然邀请你参加婚礼,我看是想挑事吧。外间纷纷传言是他派人杀死文哥,我看是无风不起浪啊。你不会真想去吧?”
      丁力若有所思道:“这种事无凭无据,也不能妄下定论。别人亲自送来请帖,我还应承了,如果不去倒是我失礼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