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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二 陈太公钓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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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出陵水城关,来往便能见到许多寻常打扮的土著。朝廷这些年极力促进当地黎人同化,算是颇有成效,与三州十县接触最近的黎人,甚至已与汉人混居,耕伐渔牧的习性也日趋相同。就在今日,东城外椰树林和槟榔园围出的白地上,还有一次汉黎之间以物易物的圩集。黎人用特产来换取农具等必需品,而当地的槟榔与精致的手艺品被外商低价采买,转销外地。
这处圩市规模不大,没有官家介入,而多是海上走私货的商人,还有些本地做小买卖的汉人。集会在日落时已散了,陆小凤迎着三两结伴的人群走向海滨。农夫高声谈论涝情,商人交头接耳物价,兵吏言语间也好像只是日常琐事。每一张面庞都呈现惫懒的安宁。不过陆小凤从前并未来过海南,这里的口音与闽广有些相通,又有许多出入,让他听得很是头痛。他松了松颈前披风的领结,见没人注意,便从怀里抽出请柬端详。
云中岛发来这请柬巴掌大小,质地奇特,纸张很硬,颇有些厚度,边角又体贴地裁出圆弧,似乎怕客人不小心割伤。请柬背面有两处极浅淡的印记,在光亮处细看,才能瞧见一二,可能是用来分辨真假;此外就是几条不明不白的墨线,看来像是去云中岛的航路,却又全然不注明方向量度,根本无从参照。请柬正面则印了几行工整的字迹:
四月初四,陵水莲塘,云中仙山,待君飞度。
——云中君敬上
陆小凤因天气耽误时日,到陵水已是四月初三,这会儿问明了路,便紧赶慢赶地去赴邀。
穿过稀疏的农田、大片的槟榔与椰林,出现在视野正中的便是莲塘港:港口沐浴着落日余晖,大小泊船被定格为画上剪影,赤金色的海水翻涌,浪尖泛起雪白的碎沫。
莲塘港是个不大的港口,这时却很热闹。小渔船鱼鳞般靠岸排列,几条稍大一些的抛了锚,有人上下忙着收拾;本地渔船之外,还有几条结实的商船,打眼便能看见江南花家、湖北南宫家、山东鲁家等几个家族的徽标。这次赴邀之人不少是搭伙乘船前来,其中更不乏意图遮掩耳目之辈,鱼龙混杂,一时难以看清。驻守的官兵得了吩咐,正在附近巡逻,以防出什么乱子,波及无辜。
陆小凤左看右看,忽然发觉这港口虽然不大,但也不小,而请柬上并没有告诉他下一步该去哪里。他琢磨着再找人问路,还不待动作,身后便突然传来一声:
“陆小凤!”
他转过身,就看见一个白眉白须,硬朗精神的老人向他走来。这人双眉斜飞入鬓,双掌赤红,却是陆小凤去年刚在关中结识的“关西铁掌”徐白眉。
“好久不见啊!”徐白眉露出热情的笑容,“陆小凤该不会忘了我徐某人吧?”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微笑道:“陆小凤又不是贵人,哪里那么容易忘事。”
他的目光落到徐白眉身后。一个身量不高,脸廓方正的青衣人站在不远处,毫无避讳地打量着他们。这人双眉浓黑,无论从肤色、神情还是身姿看来,都像是一段笔直而不生枝桠的木头。一把形制奇异、漆黑如墨的长刀挂在他腰间,他正按着刀柄,和陆小凤对上眼后,干脆也走上前来。
“打扰。”青衣人略一拱手,开口道,“敢问二位,可知晓去云中岛的船停在哪里?”
这人正是先走一步的燕歌。
当然,他只能得到二人异口同声的一句“不知道”作为回答了。
“敢情你也不知道,我还想问你来着。这该如何是好?”徐白眉一拍脑袋,苦笑着骂道:“要不是那劳什子云中君发帖邀请,谁会来这个鸟地方?他连地方都不写清楚,倒给我们出上了难题!”
陆小凤道:“你也收到了请柬?怎么收到的?”
徐白眉莫名其妙道:“你几时变得这么爱说废话,如果没有请柬,我们难道还大老远跑来这里喝椰子水?请柬是佟家酒铺的老板给我,再往前查就只有一个小叫花子。那你呢?”
陆小凤没有回答,只看向燕歌,口中道:“我们要找的也不一定是条船。”
燕歌侧头道:“据说云中岛的位置时刻都在变化,三十三年前流传出的那张航线图,现在已并不顶用。若是无人接引,不可能找到云中岛,所以一定有接引我们的人。那人虽然不一定呆在哪条船上,却也一定是乘了船,才能来到这里。”
徐白眉笑道:“这位小兄弟说得有理,不知道怎么称呼?”
燕歌犹豫片刻,实言道:“燕歌,《燕歌行》的燕歌。”
徐白眉道:“好名字!老夫徐白眉,双人徐,眉毛就是白眉。这是陆小凤,名字像个姑娘家家的,人倒是没这种毛病。”
陆小凤皱眉道:“什么叫‘没这种毛病’?”
他皱眉的时候,唇上的胡子也会跟着压出一样的弧度,很是有趣。燕歌也不禁多看了两眼,才道:“天色不早,得尽快去问人打听,免得迟到。”
陆小凤道:“今天不是四月初三?”
燕歌道:“离四月初四还有两个时辰。”
徐白眉吃惊道:“你可真是准时!”
陆小凤忽然笑道:“我就不同了,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更是一个懒人。懒人遇到这种麻烦的事情,通常都会不太情愿地拖上一拖的。”
燕歌道:“你既然不想来,又何必来?”
陆小凤竟然点了点头,一副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模样:“你说得对,简直太对了。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再把自己赔进去。虽然我上没老下没小光棍一条,可毕竟还有自己这条命惜,我回城喝椰子水算了,也省得被别人当傻子一样戏耍。”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就真的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来路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林后,只留下燕歌和徐白眉二人面面相觑。
“他说得对。”
燕歌冷不丁冒出一句,随即也转过身,却和陆小凤背向而行,仍朝着海边去了。
徐白眉看了看燕歌,又看了看来路,忽然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小子说得实在很不错,可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讲人话呢?”
“关西铁掌”从怀里取出自己的请柬,凝视许久,神色几番变幻,终究是长叹一声,再度迈开了脚步。
不出燕歌所料,半个时辰后,在一处浅水的野塘边,他再一次见到了陆小凤。
“看来我和燕兄还真是有缘分。”陆小凤自来熟地近了称呼,“不过你怎么会来得比我还迟的?”
“因为我先去找了船。”燕歌沉声道,“但船上没有一个人。”
他走到陆小凤身边,两人一齐望向野塘的另一头。一个斜戴草笠,叼着烟袋的老人坐在塘边,独自垂钓。这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可是这老人的身后却足站了七八个人,其中不乏佩刀带剑者。最惹眼的是一名白衣少年,他长相很英俊,腰上那柄黑鞘长剑也绝非凡品,可他身周却仿佛萦绕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生生将其他人阻远了一段距离。
燕歌道:“那钓叟便是云中岛的接引人?”
陆小凤四下环顾一周,道:“八九不离十。我们也过去吧。”
两人未动轻功,沿着塘边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当场一片静寂,没有人出声,只有几道目光先后扫来。但陆小凤似乎不喜欢这样的沉默,他疏开眉头,朗声笑道: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看来诸位是皆要做这咬饵之鱼。”
话音甫落,这七八个人里还没有一个应声,那钓叟却先扭过了身,操着一口腔调古怪的官话,笑道:“我们岛上的人也都叫我太公,不过我不姓姜,姓陈。你们可以叫陈太公。”他说话时烟袋离了口,能看见一口被油烟浸黑的、残缺不全的牙齿。他的年纪的确已经很大了,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衰老的皮肤都在述说这个事实。但他的一双眼睛仍然清明,坐在那里时,腰背也挺得很直。劳动的活力依然存在于他的身体内,这一点任谁都看得出——尽管他甚至没有站起来。
“姜太公钓的是伯乐贤君,不知陈太公又想钓些什么?”
众人身后又响起一道听来很温文、很悠然的声音,转头看去,声音的来源却是在远处,被发声者以内力技巧送到这里,就好像响在众人耳边。
来人竟又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又穿了一身白衣,但没有什么冷气,反而面上带着柔和的微笑,看起来礼貌可亲。他身后半步还有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略施粉黛,气度高华。这两人一般打扮,俱是白衣白靴,束着长长的白麻发带。
他们似乎是在戴孝,因为远行不便,才简省到这种形式,但看起来也不是很伤心,那女人还化了妆。燕歌打量着他们,暗觉奇怪:他们总不会是想去岛上许愿复活死者的,既然如此,为何要在这种时候去云中岛?等等,这两个人好像有些眼熟……
好像是柳云修和柳月白!他不太确定地想。他并未真切瞧见过这二人的相貌,时隔月余,印象更是早已模糊。
难道柳湖东的死真与云中岛关系匪浅,甚至让柳家姐弟亲身到此追查?从时间来看,这二人动身不会比他晚上多少。
“我想钓到什么……”陈太公咬着烟嘴,含糊不清地嘟哝,“我什么也不想钓,这塘子里能有什么好东西。”他嗤笑一声,把钓竿和斗笠都放到一边,伸了伸腿,舒服地叹出一口气。“老啦……哎,你们要是站得累了,这边上还有些木桩子可以歇脚,都站着做什么?”
众人眼神交错间,一名穿着华贵,衣饰考究的蓝衫客开口道:“敢问太公,我们这些人想去云中岛,要如何出发?”
扮相像个年轻商人,但武功不低,是用剑的好手。陆小凤和燕歌眼神扫过,各自做下判断。
陈太公笑了笑,道:“不急,云中君特意嘱咐我这老头子,请柬上写着四月初四,我得等到时候,再给客人们交待。”
燕歌微微一怔,和陆小凤对上眼神,后者低声笑道:“看来你这习惯果真不错。”
柳家姐弟在旁耳语片刻,脚跟还没站稳,就又离开了这里。其他人则都未动作,仍站在原地吹风。过天约莫再一个时辰,燕歌和陆小凤也无事可做,只好依言捡两块干净地方坐下。陆小凤时不时看看来路,从行囊里变出些新鲜瓜果与燕歌分食。陆续又有不少人找来,里外围了几圈。
今夜月明星稀,天光颇亮,陆小凤又一次望来路时,就看见了两个人:一个身形佝偻,手提胡琴;一个身材高大,却正是他问过路的“五绝刀”邢老五。
但邢老五不会来了,这个人也不会是邢老五,而是易容高手司空摘星。
陆小凤啃一口瓜,忽然察觉身边的燕歌不太对劲——他虚抚在刀柄上的手甚至有些发抖,刀身与刀鞘不断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的目光也随着陆小凤望向了相同的地方。陆小凤没来得及多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先一步站起身来,摇头叹道:“冤家路窄。”
他也不管燕歌是否配合,就把人硬拉出了人群,主动迎向“邢老五”——与他同行的提琴老者则当然是说书人。那“邢老五”见陆小凤竟同燕歌一道过来,一时僵立在原地,有些进退为难。
燕歌走到人面前,双眼中几乎冒出了实质的怒火,勉强克制着声音,咬牙道:“你来做什么?”
“邢老五”左右看一眼,没说什么,只从袖里抽出张请柬,紧攥在手里,好像怕被燕歌夺去。
燕歌抬起手,又迟疑地放下,道:“你、你难道收到了请柬?”
“邢老五”叹道:“你为何不想想,这就是天意!”
燕歌道:“天意没有一定要你去云中岛。我说过我会把整件事查清楚,不用你去添乱。”
“邢老五”一振腰间刀鞘,佯怒道:“你当我老不中用吗?”
燕歌头脑已冷静下来,目光跟着他的动作一转,便忽然愣了一愣:“你……”
“邢老五”道:“我怎么?”
燕歌道:“你怎么不带那把刀……”
陆小凤晾在边上瞧了半天热闹,这会儿忍着笑别开眼,才发现不远处还站了两个人:柳月白和柳云修去而复返,手里还都捧着一个插竹管的椰子,好像也在看这边的热闹。他朝二人无奈地眨了眨眼。柳月白垂下眼帘,轻哼了一声;柳云修却好似没有看见一般,毫无反应。
陆小凤仍微笑着,不动声色地转回目光,对燕歌道:“他不是你师父,是黑榜挂名的神偷,司空摘星。”
“但不管怎么说,他这回也算是帮了你。”
燕歌想着陆小凤开解他的话,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因司空摘星和说书人站到了前头,他便往人堆里一杵,不肯再动半步。
不待多久,子夜时至,陈太公身上不知何物一声脆响。老人低垂着头,慢慢收起钓竿,一边起身,边长叹了一声。
“图什么……”
他转向众人,高声道:“我这儿带来六个人,上你们六条船。我们的船在前头带路,也可以拉人,就十四个,不多不少。记住,每条船上必须有我们的人带路,再有别的船想跟的话,后果自负!”
仍是先前那名蓝衫客问道:“那么就是说,只有这七条船能到云中岛?”
陈太公道:“是!”
蓝衫客沉吟片刻:“这七条船又是如何选法?”
陈太公道:“我们的人都下船去倒货了,怎么也得折腾到明天,最早是晌午出发。你们自己合计,选出六条船,晌午之前来接人就成。”
话音落下,人群一阵骚动,立刻有不少人转身离开,看来已有目标。不远处已响起了喊船和招人的声音。
蓝衫客依然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拢袖望了片刻,笑道:“那么太公船上那十四个名额呢?”
“想来就来,先到先得。”陈太公道,“不过船上缺人手,你们得搭手帮我干活。”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自角落传来,一个满面病容的年轻人,倚在一位美妇人怀里,仿佛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美妇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却好像让他咳得更厉害。
陆小凤盯着她乌青锋利的长指甲,有些忌惮地眯起了眼:“佘夫人。”
燕歌道:“‘毒娘子’?听说她练苗疆邪功,须以壮年男子为炉鼎吸取阳气。她怀里的就是这一任佘老爷?”
陆小凤点头道:“命不久矣,可惜了。”
二人交谈间,那边说书人又开口追问陈太公,他们这些老弱病残还是否能上船。
陈太公迟疑道:“那就、来几个能干活的就成……哎,没事,大不了辛苦点,我这身子骨还吃得消,可比好些年轻人强!”
“有谁想去的,就跟我来吧。”他环视一周,大步走向了海边。
说书人像是早有打算,毫不迟疑地跟在后面,随后是司空摘星和那蓝衫客,佘夫人和佘老爷,还有那冷面的白衣少年。奇的是,柳家姐弟竟未离开,也跟了过去——燕歌分明刚见过南湖柳家的船。
“怎么样?”陆小凤拍了拍燕歌的肩膀,眼中隐约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好奇。
燕歌没有回答。
他只是迈开脚步,用行动代替了语言。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