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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恶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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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招宣与吴道官聊得兴起,多喝了几杯。归去的路上,醉眼摩娑,前合后仰。因他腹中有些文墨,平素也爱观玩山水花草,念几句酸诗,见近来天光明朗、风景怡人,遂弃乘小轿,往来应酬只骑马。
潘六儿牵着马,慢吞吞行在坑坑洼洼不怎平坦的道路里。他几次偷眼睃看,马上老王八摇摇摆摆,几番差点歪倒。
眼前浮现玉皇庙小道士花璟温暖的笑脸,可不等他回味,一些阴暗难言的画面突兀地闪现——
夜里灯火荧煌,那老男人顶着张丑陋的嘴脸,硬要搂抱他。
青天白日,紧闭书房门窗,老男人教他取了炭火炉内烧的甜香饼儿,双眼涎瞪瞪地提出——让他口里噙着饼儿喂他。
一日别家请堂客庆贺儿子满月,太太应邀赴宴,老男人趁发妻不在,于正房内强扯住他,要他陪酒。
恶心感洪水泛滥般涌上心头,潘六儿眼里泛出无边恶意,表情几乎扭曲。
若非那日太太见傍晚风大,叫小厮回来取披风,正巧打断,如今他该何种面目?
潘六儿紧紧抓住马嚼环,满脑子叫嚣着一个恶毒的念头——横竖此刻左右无人,将这死王八颠下马摔个重伤瘫痪,岂不雪了他的耻辱?
王招宣丁点未觉危险,行到一处野草茂盛地儿,他突然睁开眼,滚鞍下马,躲到一背风处溺尿。
潘六儿冷眼瞧着,脑海天人交战。弄伤这王八,他很容易被人怀疑,一旦惹人发怒,他又会像个下贱货物一般被领出去发卖。
现今,潘六儿已经明白自己的脸对好色之徒有多大的诱惑力。
这年月颇不太平,私逃只能痛快一时,并非长久之计。莽撞泄愤,弄伤现任主子,转手至下一个主子手里,他势单力薄,又学不来他人的谄媚和没廉耻,碰上个厉害的,处境可能更加艰难窘迫。
王招宣虽说好色龌蹉,可惧内,还有所顾忌,不敢太过乱来。
潘六儿心知自己进退维谷,目前只能与人虚与委蛇。可是他遭受的污辱,夜深人静,无人时,总觉无限委屈。
倘若是脸庞的过错,他甚至想过干脆用刀划伤了吧。待到刀在手,却下不了手。
心中欲要噬人的猛虎,终究被他静静关牢。
王招宣完全不知自己在死亡口上逛荡了圈儿。酒壮色胆,爬上马鞍,他盯住马头边身姿日渐挺拔的少年,脑中混念横行——
回到扁食巷招宣府,林太太见老公醉得那等七荤八素,一边叫人掇来热汤与他擦手擦脸,一边倒竖柳眉啰啰嗦嗦地骂他。
潘六儿早见机溜回了书房。他没点灯,黑暗中躺在里间螺钿床的脚踏上,闭眼一遍又一遍的回味花璟的音容笑貌。
次日,宿醉醒来的王招宣身体不适,教人扶他到书房将息。林太太听了,冷笑一声懒得理会他,只顾自己妆点好,换身艳色衣裳,打扮得乔模乔样,先一步派人去书房将潘六儿叫来与她说话。
王招宣没料到老婆给他来这么一招釜底抽薪,没有美人相伴,待书房索然无味,于是又叫人去把家中养的弹唱姐儿找来,与他解闷。
话又说回来,这招宣府里,小主人仅一个,还在襁褓中,丁点大的人儿,被林太太捧在手心,如珠似玉地呵护着。
潘六儿才进正房,就见林太太叫人揩抹春台,端来酒肴,林林总总摆开,命他对面坐着。
林太太叫奶妈子把孩子抱入里间哄着入睡,罢了,扭头瞅着潘六儿,说:“我听说他请了院中人来教你弹琵琶和唱曲儿,前些日子路过书房,听得你歌喉不错,今儿你且唱个给我听,唱得好,重重有赏!唱不好,我可要好好罚你!”
潘六儿低头,恭恭敬敬道:“娘叫小的唱,岂能偷懒耍滑!只是……琵琶在书房,小的……”
“这不妨事。”林太太教丫鬟将挂在她屋内壁儿上镶金嵌玉的琵琶抱来递给潘六儿,“好好唱——”
潘六儿没奈何,只能轻舒手,款弄弦,缓缓弹出前奏,垂眸不焦不躁拽开歌喉,唱了曲小词儿——
“四野云垂,冰花碎平铺茅屋……”
果然是歌遏行云,绕梁三日。林太太抚赞道:“不想你小小年纪,倒有这份儿天资。”遂叫丫鬟去拿些碎银子赏予潘六儿。
另有一娇俏丫鬟给两人斟酒。衢花大银杯,足足快溢出的酒液,潘六儿张一眼那犹自晃荡的杯中物,只听得女主人说:“唱恁长词儿,娘心疼你,且饮一杯润润喉。”
潘六儿自知不胜酒力,沾酒即上脸,欲要推辞,心中明白林太太与那王八乃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却了她的意,一言不合发作,他倒难堪。
于是,低头轻轻呷一口,赶在林太太劝他前,十分乖觉地说:“小的酒量微浅,深恐醉后失态,不敢多饮。”
林太太三十出头的妇人,正值风韵犹存,如狼似虎的年纪。
丈夫王逸轩祖上乃武将发家,可到这一代,却都成了文弱书生。除去腹中有两本书儿,百无一用,整日坐吃山空。如此便罢了,总归眼前还富贵,明日之事,却又再理会。只说枕上欢爱,被中绸缪,王逸轩实在秀气不中用,过于雅致,深惹太太埋怨。
林太太嫁于王逸轩多年,最初的情沾蜜意,早在冷眼看多了丈夫花心薄情,心上慢了,渐渐情儿消磨殆尽。可宅院深深,寂寞难耐,韶华易逝,她既不管丈夫,也乐得各种寻快活。
自把孩儿诞下,寻来看去,家中没一个中意的,好不容易相中潘六儿,林太太哪里会轻易放弃。
她望着潘六儿,满脸痴迷。少年如今翠竹似的年岁,人如画,鼻梁高挺,据曾偷看他洗澡的丫头说,这小厮可谓深藏不露,本钱十足。
潘六儿感觉浑身似是浸于一种粘稠恶心的液体里。妇人目光露骨,垂涎意味昭然,思及小厮们私下吃酒拿来说笑的风言风语,他隐在桌下的手慢慢捏成拳头,手背青筋毕露。
林太太佯装嘘寒问暖的模样,一会儿言潘六儿太瘦,劝他多吃一些荤食;一会儿教人拿温醇绵软的果酒,说小孩子不喜烈酒多喝几杯果酒无妨;一会儿又见他额头沁汗,全不避嫌地拿自个儿的娟帕隔桌儿轻舒玉臂,与他擦汗。
一口一个儿啊,亲昵得令人骨头酥麻。
闹妖无数,林太太吃了许多酒,屁股犹如坐针毡,难得安分,搔首弄姿,扭过来扭去,待到酒阑,云鬟半堕。她春心已哄动得似一盆熊熊火焰,星眸流波,玉手支着下巴,宽大袖子滑落,露出雪白小臂,配上翠滴滴的玉镯子,甭提多勾人。
林太太眼朦胧,嘴却厉害:“六儿,娘瞧你是个聪明伶俐的乖孩子,怎此刻恁不解风情?你爹留恋烟花,娘在家无聊,想得个贴心可意儿的人,看你正好哩!”
潘六儿不说话。
林太太把玩一只高脚小酒杯,懒洋洋道:“难道娘这样的,竟比不过你爹那糟烂臭虫?还是你小小年纪,就爱那样的?你以后可是要长成男子汉大丈夫的,雌伏汉子,你心甘情愿做那秫秫小厮?娘的手段无法通天,也管不到太宽的地界,不过这一亩三分地儿的招宣府,凉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与我手里放辣骚搞鬼!”
潘六儿眼皮子一跳。双手紧紧抓住裤管。天降艳福,换谁都该心花怒放了。可他只觉憋屈。
他向来倔强,不喜欢的,甭管被人怎地说千好万好,他都不屑一顾!
人言,识时务者为俊杰。潘六儿咬牙,心底嘲讽——那王八觊觎他,折辱他,殊不知苍天饶过谁,自个儿老婆威逼利诱求着人,这顶绿帽真是……令人作呕!
潘六儿抬头看向林太太,挤出个笑:“娘的好意,小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