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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诛杀 ...

  •   晨雾浮动,回音寂寂,却闻窗外潺湲水声,一池碧寒,青莲盛开,花香脉脉,随风漾开。
      春困秋乏,我懒懒地半倚在软榻上,听宫人丝丝抚琴。
      “太后,雍州人唐同泰献上一块瑞石。”武承嗣跪伏帘后。
      “瑞石?”我意兴阑珊地望了眼置于托盘中的石头,“有何希奇?”
      “回太后,此瑞石是雍州人唐同泰由从洛水中打捞上来的,石上隐有八个紫红色的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武承嗣笑容可掬地道,“‘河出图,洛出书’自古便是是圣人现身之兆,五谷丰登、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皆是样瑞!朝臣皆来恭贺,说上天降下如此祥瑞,是因为太后‘皇业高于补天,母德隆于配地’。”
      我再次将目光转向那块石头,又望了眼跪在地上满面期待之色武承嗣,嘴角慢慢浮起了诡异的笑:“承嗣,此石出洛河,想来是你的杰作吧?”
      “太后,此石何人所为,皆无关紧要。”武承嗣见计策被我识穿,却也不慌不忙,“关键是此石所含之意,对太后来说,是天赐的祥瑞。”
      “天赐的祥瑞?”我定定地望着武承嗣,心下里有一分警醒,武承嗣是我的侄子,如今我权握天下,他自然是一心盼着我迅速建立武家王朝,而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接班。我亦需一个天赐之机,既如此,我便承了他的好意,顺水推舟吧。
      我以手支额,似笑非笑地说道:“ 瑞石既来自洛水,必为天授圣图,我将亲临洛水祭拜,并自上尊号‘圣母神皇’,接受群臣朝贺,各州的都督刺史及李唐宗室外戚都需在拜洛大殿之前十日齐集于神都洛阳。”
      “是。”武承嗣得到我的答复,心满意足地去远了。
      我继续静心听着丝竹之乐,淡淡地问榻边正为我摇扇的上官婉儿:“婉儿,‘天命已移,革命即起,太后将唐室王公征召入京,正为一网打尽’,你看这话如何?”
      上官婉儿悠然为我摇扇,静默不语。
      我微微一笑:“既无异议,那便用上吧。”
      我的这道旨意,如石破天惊,朝野皆动。
      “天命已移,革命即起,太后将唐室王公征召入京,正为一网打尽。”谣言如火种,一遇东风便成漫天大火。
      瞬时谣言四起,京畿一带,谣言更盛,人人深信不疑。
      如此以来,蛰伏隐忍的李唐宗室必会探到这道旨意背后的森森杀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奋起一搏。
      奋起一搏,这恐怕是李唐宗室的最后一搏了。
      李唐气数将尽,祖先曾经的辉煌换来如今三跪九叩,屡步为艰,满目惶恐,僵硬面孔,死水无澜。
      僵,僵必亡。
      李唐皇族终于动了。
      由李譔与李冲先动,伪造了皇帝的书信,以皇帝要求诸王派兵勤王的名义,联络诸王起兵响应,分报韩、鲁、霍、越、纪诸王,命他们起兵接应,共取洛阳。而后越王李贞,于豫州举事。
      完全是以卵击石。
      我从容自若地调兵遣将,发兵十万。宰相张光辅为帅、丘神勣为副将,前去镇压。
      殿内清清泠泠,龙涎香飘渺,若风雾烟雨。
      上官婉儿捧了前方战报,轻声念着:“李冲临时募兵五千,仓促上阵,兵败退回封地博州……薛顗在李冲起兵时,招兵买马,响应叛乱。李冲败亡,薛顗杀都吏以灭口……”
      我依然闭着眼,懒懒应声:“方才你说薛颐?哪个薛颐?”
      上官婉儿应道:“监察御史,驸马薛绍的长兄薛颐!”
      “果真是他……”我双眉紧锁,轻轻摇了摇头,“同谋叛乱,应当如何?”
      上官婉儿垂首:“依大唐律法,谋反当斩,诛灭九族。”
      “诛灭九族?”我的眉微微一挑,“那太平呢……”
      上官婉儿静默片刻,说道:“太后,前方仍在等着,等太后一声令下,即可付诸行动。”
      “付诸行动?”我面无表情地重复着,“付诸行动?”
      “太后。”上官婉儿轻声唤着,我仍闭目思索。
      我欲除李唐宗室久矣,筹划至今,血雨腥风,绝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显得心慈手软,使他人会错意,以为有机可乘。
      “那就付诸行动吧。”我终是点头,“只是,对薛家人宽宥些,明白么?”
      “是。”上官婉儿跪坐案前,展开一帖青纸,持了龙纹漆笔,挥扫落墨。
      落日西沉,斜晖投下镂花窗棂的影子,跌宕迷离,照着案上的一席素宴。
      粉蒸豆腐、清炖香菇、桂花糖藕……每道菜皆精雕细琢,只是不见荤腥。
      食斋茹素,我静静地举箸,缓缓下咽,忽有阴影向我覆来,我抬头望去,太平面色沉痛地立于案前。
      “你来了?用过晚膳用没有?”我夹起一筷糖藕放入嘴中, “坐下同我一起吃吧。”
      太平面容一僵:“母后,薛绍被抓入狱,您知道么?”
      “是我下的诏书。”这糖藕甜而不腻,分外可口,“他的兄长薛顗谋反叛乱,有如此兄长,我为他悲痛,他很不幸……
      太平的身子整个僵住:“您下的诏书?!他是我的夫君啊!”
      我依然语调平稳:“他亦是乱臣贼子之弟。”
      太平双膝跪下,眸中已有泪光:“母后,太平从来没有求过您,如今我求你网开一面,饶薛绍一命!”
      我端起盛着青瓜汤的碗盅:“薛颐谋反,已成定案,我已吩咐对薛家人宽宥些,若再饶恕薛绍的性命,如此厚此薄彼,恐怕渡天下悠悠之口,亦难服众。”
      “亦难服众?母后,如今您权握天下,谁还敢对您有所微词?这还不够么?您究竟还要什么?!”太平哀戚地望着我,“我是您的女儿,您如今要的不是服众,而是给您的女儿一个希望!”
      “希望?”我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身在帝王家,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希望。”
      “母后,”太后上前拉住我的手,仓皇的神色如一只被丢弃的小猫:,“母后,我最后问您一次,薛绍是不是一定要死?”
      “人生无常,只能说你与薛绍没有缘分。”我的眼前似染了一层薄灰,看不分明,“我会为你令择良人。”
      “令择良人?母后,您真是个可怕的人!您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太后!”太平望定我,“倘若做您的女儿就意味着无血无泪,永生抛弃希望,那我宁愿不做您的女儿!”
      我心中一悸,只觉就要失去这个女儿。我仿佛于虚空中看见一个笑容明媚的天真人儿,摇晃着柔软的小小身躯,叫嚷着扑到我的怀中:“母后,母后,我最爱您了,母后!”我心底仍存着残念,无论如何太平如何恼我,我她依旧是他唯一的母亲,血肉相连,不可分割。
      “太平!”我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腕,她却逃也似的松开手。
      太平一脸缱倦容光,眸光凄凉、萧索,她掌心托着大婚当日我赠予她的玉佩。玉佩缓慢地从她手中滑落,无声无息,义无反顾,冷若冰霜,果断而绝情地轻轻跌落地面,碎裂的声音好似一声绝望的尖叫:“母后,我不会原谅您!永远也不会!”她回身迅即地奔出了大殿,那落寞的身影似是夜色里孑然一身的负伤孤鸟。
      若非生在帝王家,她会是个简单而幸福的人吧。
      虽早看遍了岁月变迁的浮华,已有一颗深沉不动的心,只是此时我忽生沧桑之感。
      终于,连这最后一个女儿也失去了。
      华灯璀璨,光烛彻殿,明艳非凡,我却如萎竭的枯叶,无力地陷落在金衣凤冠中。
      “太后,这……”上官婉儿望着一桌几乎未动的菜肴,犹豫地望着我。
      我敛容整裳,徐徐坐下,举箸夹了块糖藕放在口中——苦涩难当。
      窗外残月低悬,月光极冷,落在身上如沐幽霜。
      龙涎香依然幽幽燃着,寂寞地在空荡的殿中绚烂。
      **********************************
      次日是个好天,碧空如洗,阳光灿若流金。熏风微动,是狩猎的好日子。
      我窄袖长靴,一身轻便的骑射装扮。
      内侍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我莫名地想起了母亲的追风宝马。轻轻踩着马镫,我正要翻身上马。
      “媚娘……”他的声音依然低沉,似温柔的呢喃。
      我倏然回头。
      浮金般的阳光映出他伟岸笔直的身姿,沉静如山,金冠束发,青色丝缎锦袍,端凝的威仪。
      我微觉恍惚。
      是阿真,他回来了。在我大肆屠杀李唐宗室的时候,他回来了。
      我几乎要忘记了,他是李元吉的儿子——李承忠。
      他,亦是李唐宗室。
      我的心愈发沉重,却仍残留一丝希望,抬眸问他:“怎么来了?”
      “为求你放手而来。”阿真亦不避讳。
      “你忘了他当初是如何对你的么?”我若无其事地笑着,似随意地说道,“你忘了太宗皇帝是如何对你的父亲么?”
      “我永生难忘。”阿真悠然一笑,“但我更忘不了,我亦是李唐宗室。”
      “为了这个,你不惜与我为敌?”我的心中现出一丝怅然。
      阿真摇头:“不,我只是求你放手。”
      “求我放手?你有什么资格求我放手?”我冷笑起来,“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弑父杀女,放逐自己的亲生儿子,诛杀自己最爱的女儿的夫君……”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只是一个险些被母亲遗弃的可怜女儿,一个不甘任人欺凌的倔强女人,一个对人世绝望的哀愁女人……”阿真轻轻执起我的手,亲吻我的手心,“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在我眼里就只有一种,那就是我爱的女人。”
      我呆立无语。
      阿真的眼眸清亮,清俊无俦,如此明澈的目光,令我下意识想要避开。
      在左右侍卫惊诧的目光中,他俯首吻上我的唇。
      他唇上的温暖、柔软,依然当日,第一次懵懂的心动。从此多少个暗夜,忆起那灵犀一点的爱怜,仍会黯然垂泪。
      这一瞬,我的心软弱如幼童。对我而言,温暖与幸福一直如同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但此刻,我第一次感到它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得。
      若真得到了,那又如何?得到了,便唯恐它失去,亦怕它不能永远。而永远,太遥远了……
      震天的号角声轰然响起。
      “射猎开始了……”我如梦初醒,轻轻推开他,“你陪我吧。”
      “好。”阿真含笑将我扶上马,眸中如有流泉轻泻。
      四蹄翻飞,马匹迅疾如电,践草踏荆, 耳边一时风声大作,声势滔天,交错紊乱。衣袂簌簌翻飞,树林深处,古树苍天,遮天蔽日。
      偶尔几束阳光沿隙照下,灿亮的光,映得一切皆无所遁形,萦萦绕绕之间,细小的尘埃轻漫飞舞。
      有只灰狼已被侍卫逼得困于树丛间,它仰首咆哮,目眦欲裂,那是令人绝望的恨与惊。
      我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追随着前方树丛中的那一角青色衣影。
      我静静地引箭搭弦,将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
      指尖微颤,一支狼牙白翎箭,竟这样沉。
      心中仿佛燃着两团火,如古琴上的音弦,相激相和,相煎相斗,相厮相杀、相纠相缠,永不可融,直拼得五内俱焚。一股无法宣泄而强烈至极的抑郁之气在躁动,徘徊不前。
      我心中异动,悄移半寸,弓弦铮然鸣响,箭似流星,倏然挣脱束缚,咆哮而出,痛快淋漓。
      眼看着翎箭便要擦过阿真的肩膀,没入他身后的树干,那伟岸的身形却忽然动了。他迅即地转身朝右移动,宽厚的胸膛便直直迎上了箭锋。
      翎箭没入,血溅花飞,心魂俱碎,天地骤然为之色变。
      “媚娘,原谅我,我是个懦弱的人……”阿真缓缓倒地,他虚弱地笑道,“但我是李唐宗室,这是改变不了的命运……”
      我俯身紧拥着他,瞬时有了错觉,思绪飘离游移,仿佛此时此地不过一场梦魇。
      “若有来生,我……”阿真仍在说着,他忽然笑了,“我忘了,你从不屑企求来世……”
      道旁香樟的微淡气息沉沉而来,仿佛要穿透记忆中那唯一的一丝真切,我仍紧搂着他,一刻也不放松。
      “那么,答应我,我死后,将我的骸骨送回并州……”阿真无奈的轻浅叹息,“我在那里等着你……”
      最后一丝余晖,在他的眸中渐渐黯淡,而后碎裂。飞花溅玉一般四散开来,安祥一如入眠。
      有一片枯叶飘落在他肩头,宛若侵犯了无瑕的美玉,我轻轻伸手帮他拂去。
      心底明白,有一种美好从不属于我,它是名贵的瓷,碎了,便没有任何价值。
      血染满身,两袖空空,眸中轻泛雾气,脸颊微湿。
      这是,泪?泪,我竟还有泪……
      眷恋情深只如过眼云烟,蚀骨温柔再不现于人前,颈项缠绵亦是烟消云散。
      为了终极的欲望,失掉了手里的幸福。
      是痴?是傻?亦或这就是抗争的代价,无从躲避?
      一缕冰凉的风,一双手留有的余温。
      世情若冰,我心似铁。
      夜风凛冽,杀气如霜,利刃银光,卷马长嘶,铁蹄铿锵。
      韩王李元嘉灭门
      鲁王李灵夔三孙存
      霍王李元轨灭门
      舒王李元名灭门
      故虢王李凤之子东莞郡公李融幸存一子
      故道王李元庆之子广汉郡公李谧灭门
      故密王李元晓之子南安王颖幸存一子
      故滕王李元婴有子六人,皆灭门
      故郑王李元懿幸存二子
      越王李贞灭门
      纪王李慎皆灭门
      故蒋王李恽之子汝南郡王李玮幸存一子
      故蜀王李愔之子广都郡王李畴灭门,承嗣的蜀王李璠灭门
      故曹王李明之子零陵郡王李俊灭门,黎国公李杰幸存一子
      千里追杀,灭门屠城,所破千余家,血流成河。
      被控谋逆的李唐皇族中人均被开除出宗籍,改姓为虺,以庶人之礼下葬。看到子孙如此受辱,李唐王朝已入土的三位帝王倘若泉下有知,亦是死不瞑目吧?
      我只是冷眼看着,连一丝怜悯也无。
      “太后,越王既破,张光辅率军入城,纵兵滥杀以邀功请赏,株连六七百家,还有五千多人要藉没为奴。”狄仁杰静静地跪伏案前,“请太后哀怜这些无辜受累的百姓,免他们苦难。”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如今来求情,似乎迟了些。”
      “并不迟。只要太后特赦令一下,豫州的百姓便可得救了。”狄仁杰缓缓地说着,嘴角带着沉静温和的微笑,仍是那般淡漠谦恭。
      “你以为我会在这时放手么?”我徐徐走近,微微垂首,像狡猾的猎人捕获了狐狸,正得意地炫耀给他人听,“他们从我手上夺去的,我要统统拿回来。”
      "嗯,这才似你。”狄仁杰低低一叹,“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璎珞珠垂缕悠悠在我颈上摆动着,垂影一下下掠过狄仁杰的脸庞,我深深凝视着他,嘲然一笑:“好,我下特赦令。只是你,将因此而获罪,你可愿意?”
      狄仁杰没有一丝犹豫:“臣愿意。”
      我站直身躯,居高临下俯看着他:“你倒真舍得……”
      “朝堂之上熙攘来去,风波之中颠沛起伏,皆是常事,实不足惜。”狄仁杰轻巧地回答,“太后乃人中龙凤,不爱身而爱百姓,自不会弃百姓的生死于不顾,亦不会任由忠良之臣陨落。”
      在猝不及防的柔软时刻被他看破,我的心中突然蒙上严霜,甚至开始怨恨起狄仁杰的淡漠沉着。他不动声色,不曲意逢迎,似乎永是无拘无束、无思无虑的坦荡。
      但凡是一国之君,皆不喜无法驾驭的人。任你英雄盖世,都应臣服在我的脚下,恭谨地迎合我的喜怒。
      即使是狄仁杰——母亲唯一的弟子,他也要臣服于我,对我唯命是从,而不是平静地旁观,冷漠地将我看透。
      但大唐如今方才血洗,确是需要如狄仁杰这般仁心侠骨的清流来重塑。只是我暂时不想见他,怕见他洞悉一切后的怜悯笑容。
      心念电转,我依稀有了眉目,平稳地说道:“将狄仁杰贬逐,降为复州刺史。”
      “臣谢太后恩典。”狄仁杰拜伏谢恩,而后他仰首轻笑,“臣相信,臣与娘娘,很快便有重见之日。”他这一笑,宛若光华内敛的宝剑悠然出鞘,将前尘往事一吐而尽,他的光芒再无遮掩。
      我微感眩晕,瞬时竟觉被这笑容所灼,又似被他眸中精芒所伤,气息顿促。
      狄仁杰这话说得颇为放肆,我心中却无一丝不快。
      罢了,只应他是狄仁杰,有稍微狂傲的资本。他不愧为人杰,困顿至此,仍可轻松自如,坦然以对。
      相知相得,世事如棋,风云变换,如今短暂的背道而驰虽已是难免,但总有一人,我可视为此生唯一知己,我亦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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