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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登基 ...

  •   垂拱四年,洛阳宫乾元殿灰飞烟灭,在原址上建起了万象神宫。
      斗栱飞阙,重殿叠起,幽深如海,当中的万象神宫最为壮丽,一点光芒,明亮如金。
      宫殿雕金饰玉,极尽奢华,共分三层,高二百九十四尺,摈弃了惯有的五室九室制,保留了最基本的上圆下方,八窗四达的形制。中层为八角形,边缘饰麒麟连珠纹,上立重檐,雕饰着九条金龙。最上层为祭天之所。而宝顶是一只高达丈余的黄金凤凰,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强悍姿态,昂首振翼,直欲破空飞去,它冷冷地俯瞰世人,静静地镶于皇城之巅,成为帝国至高无上的中心。
      “如何,贫僧为太后所修建的万象神宫,太后可满意?”身后有人伸臂轻轻环住我的腰,“喜欢么?”
      我微微仰首,初阳微明,映着他优美的轮廓,纯白僧袍,宽大的长袖轻覆着手背,修长如玉的手指悠搭在我腰上。
      “如何,喜欢么?”清远的声音温润如玉,隐含一分笑意,他垂首吻着我的鬓发,“为何不回答?”
      他很了解我的喜好,这万象神宫,无一处不得我心,看得出,他确费了不少心力。
      “我很喜欢。”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想要你。”他轻轻说道,眸中星芒点点,他并非桃源中不知魏晋的世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而乐,只向往桃园的静谧与安宁。
      他有着俗世里最耀眼的光芒,那便是野心。
      一个僧人,竟妄想得到太后,如此的出言不逊、胆大妄为,我却没有半分恼意,玩味地问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可以封你为白马寺主持,亦可赐你数名如花美眷。”
      “媚娘,你可记得感业寺最初一遇?”清远笑得如天边的流云,“香霭撩人,氤氲水雾,玉肌乍露,无气不馥……”
      “唉……我到底是老了……”凄苦女尼,跌落尘埃,狼狈不堪,唯有清泉可洗涤,而他纤尘白衣,高高在上……迷蒙的记忆如蜻蜓点水,自我心湖层层漾开。
      清远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眉眼:“那时你娇艳无双的容颜一直留在我心底,而今,当再次看见你时,亦是别有光彩。岁月停驻了最好的光阴在你脸上,你不会老去,这是一种天赋的容光……”
      “呵呵……”我曼声笑道,“你可知为何宫中的人皆苍老得慢些?因为早已没了心,没了喜怒哀乐,连皱纹都生得少了,所以面上便没有了雕琢与沧桑的痕迹……”
      “那么,太后,贫僧要的赏赐……”清远侧头望着我,轻甩衣袖,神姿清雅,风仪无双。
      我掩口轻讥:“佛家说,四大皆空,大师如此纠结名利,倒也真不怕污了身上这纯白僧袍。”
      “四大皆空,在贫僧眼里,那便是空。”清远笑得狂傲。
      对于他的放肆,我淡然以对:“待我大飨万象神宫后,再来答复你。”
      垂拱五年正月,我大飨万象神宫,接受群臣朝贺,身披大裘冕,戴通天冠,附蝉十二首,加珠翠、金博山,执镇圭行初献之礼。皇帝为亚献,太子为终献。
      先祭祀昊天上帝,依次是大唐高祖、太宗、高宗三圣,而后来到神皇父亲魏国先王武士彟的灵前祭拜,最后才是到五方帝座。
      礼毕,我登则天门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昌。并于次日布政于明堂,颁九条政令训诫百官。
      朝臣心中自然有非议。只是那血雨腥风的惨状犹在眼前,谁敢多言?于是纷纷上表庆贺,以示忠诚。
      贺曰:“至德配天,化及草木。天不爱宝,洛出瑞图;……陛下恭承天命,因顺子来,建立明堂,式尊显号,成之匪日,功若有神,万国咸欢,百灵同庆。”
      夜幕沉沉,了无人声,花锦茵缛,温暖舒适。
      我轻轻睁开双眼,略偏头去,枕畔之人,依然静静睡着。面如冠玉,眉若点漆,薄唇细抿,隽美无双的容颜……
      他是谁?
      我有瞬间的恍惚,眼前的一切,依然苍白如梦。
      我起身,抬手拨开银色妆花纱幔,微薄烛火淌入。
      琉璃香炉里燃的合欢香静静流淌,细细地钻肺渗腑,引得人昏沉欲睡。
      清凉月光流淌,碧绡纱帐在夜风中静静翻飞,如绿波滚动,应接不暇。
      我起身走到窗钱,手触碰到凝霜的窗棂,一道寒烈之气立即飕飕地由指尖滑进我的心底。
      重重宫阙,巍峨不凡,无穷无尽,笼在晨雾之中,沉寂如睡。
      一袭缠枝莲花细纹中衣,轻轻披上我的肩膀:“睡不着么?”
      我轻轻回身,清远立在我的身后,宽大的白色寝衣轻摆,犹如一捧随时会融化的春雪,直要融入无暇月华中去。他回身轻轻拨弄琉璃香炉,合欢香顿时浮动满殿,幽幽地袭上身来。目眩神迷,如此异香,极易使人产生幻觉。
      如此良辰美景,我口中说的却是大煞风景的话语:“我命你修撰的《大云经疏》,修成了么?”
      “已成。”清远垂目诵吟道,“经曰:即以女身,当王国土……今神皇王南阎浮提天下也……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违拒者……此明当今大臣及百姓等,尽忠赤者,即得子孙昌炽……皆悉安乐……如有背叛作逆者,纵使国家不诛,上天降罚并自灭……”
      “很好。”我微微蕴起笑意,云淡风轻地说道,“我明日便立即颁行天下,命各州都要建一座大云寺,寺内各藏一本《大云经》,由高僧开坛讲解。”
      “如此仍不够。你可记得隋炀帝么?”清远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隋朝虽灭,但那样地宝藏却仍下落不明。世人皆传,谁得此宝藏,便是天命所归。”
      “时至今日,怕是寻不得了吧?”我自然明白清远言下之意。
      “你可知李淳风?他占卜问卦,世间几乎无他不知之事,”清远展颜一笑,“贞观年间,他向太宗皇帝献了《推背图》,本是闲云野鹤,前几日却到了白马寺……”
      “这个人,我不想见他。”正是这个李淳风当年预言,大唐三世之后,有个女主武王将取天下,且将屠杀李氏子孙,累我险些丢了性命。
      “好,不见便不见。”清远悠然一笑,伸手轻挑起我的一缕发丝,慢慢缠于指上,而后放在唇边轻吻。
      如此调情,即使再木讷的女子也不免意乱神迷吧?必然的艳情弥漫开来,烈如鸠酒,妖丽绝色。
      清远俯身将我打横抱起,合欢香若有若无弥漫着某种令人心颤的气息。我昏然欲睡,神志中唯有一丝清明警醒着我,不可沉溺这虚幻的迷恋温存。只是那修长冰凉的指尖温柔地抚着我的身躯,寸寸流连,好似看得见清波荡漾,春风吹皱一池春水。从此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将前尘遗忘。
      月光静泊如水,夜风薄凉轻抚,如银蝶飞舞,嬉戏流连于雕栏树梢之上。
      他的吻轻轻落下,我徐徐阖上眼。
      午夜梦回,蚀骨的空虚,有他,我不会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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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瞬时,东起渤海,西止葱岭,南抵交趾,北至大漠,处处梵音高唱,《大云经疏》如同飞雪一般传遍大唐每一个角落。
      天下人都知,太后即弥勒下生,当代李唐为尘世之主。
      丝弦声动,锦瑟流光。
      琴音起势平缓而温柔,缓缓雄强,深远、含蕴,有不动声色的狠戾,有某种隐忍的妖娆。
      如同幽昙,在月华下华丽地开了又壮烈地谢了,惋惜之声追不上它凋落的步伐。琴音点点碎溅,唯剩凄风冷雨漫过悠长的曲廊。
      白须鹤发的李淳风依然矍铄,望之仍是仙风道骨,他将目光由清远身上收回,转而凝望着我,“数十年了,贫道仍能再见太后,确是造化弄人。”
      我没有心思与他寒暄:“道长知道炀帝宝藏的下落?”
      “我曾求天占卜,”李淳风兀自缓缓说道,“张家的女子三代倾国,前有张丽华,陈覆灭。后有您的母亲,隋灭亡,而这第三个……”
      “呵呵,自古红颜倾国,那皆是天大的笑话!帝王将相,皆是无耻之徒!”似听见什么可笑之言,我扬眸低笑,“山河破灭,不去励国图志,只知将罪责推于薄命红颜,倒也真是滑稽!”
      “太后,贫道虽不才,但占卜却从未失手。如今,恐怕这第三个亦要应验了。”李淳风依然浅笑如水,平静的语气里隐藏惊雷,“建万象神宫、修撰《大云经疏》,太后是想自己登基称帝吧?只是女子称帝,怕是为律法所不容吧?”
      我大笑起来,语气有不容置疑的坚定:“如今,我就是律法。”
      “太后,坐拥江山,并非乐事,而疯狂杀戮,亦非圣人所为。”李淳风仍在劝诫,“自古女子为阴,不可能称帝……”
      “功成名就方可谈厌倦。历史的波光诡谲,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一江暗流汹涌的春水,从来是功名与丑恶共浴,恐怕连道长都无法否认,在那些所谓圣人明君的宝座下,一样是尸骨如山。”我薄薄轻笑,慨然说道,“高祖李渊,晋阳起兵,他是隋朝的逆臣贼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兵变,骨肉相残,天下侧目。但他们同样建立了太平盛世,后世依然尊他们为明君圣主。成王败寇就此盖棺定论。堂而皇之地逆天,我要的不止是凡人的江山。若女子不能称帝,那我便要逆转这一切,或许,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功绩。”
      “太后慧眼,贫道惭愧。”李淳风长声叹息,他徐徐跪伏于地,“那炀帝宝藏,早在数十年前,您的母亲,便已将它留给了你。”
      “母亲?”我微一迟疑,回身大步走入内室。
      乌木长匣,匣上墨漆尽退,再不复当年的古瑟黝亮。
      手轻轻探出,离它尚有一段距离就已僵住,迟迟无法碰触。
      这世间竟还有我畏惧的东西,只叹人性未死,明知开弓已无回头箭,却还要在黑暗中向往光明。
      双手平稳地启开匣盖,那曾霜刃染血的宝剑静静躺于匣中,这是母亲唯一留给我的念想。
      手腕一振,长剑瞬时由鞘中破身而出,轻吟铮铮。
      僵硬与死去的昨日,竟惊起了一丝波澜。
      飘忽游离的昨日,温情蕴藉的往昔。
      母亲的幽然气息,她的清浅爱怜,她的颦眉浅笑,她的流光锦绣,她的绝世风华。
      那年并州冬日,我悄悄躺于梅树下,静静地等待第一枝梅花盛开。母亲由梅花丛中姗姗而出,将自己的白裘袍轻覆我身。我与她,只是隔着一枝白梅,却似咫尺天涯。
      “媚娘……”月色清残如雪,母亲静立于一泊月华中,冰雪肌肤剔透得如同玉石,九尺青丝满浸月色,衣袂不染纤尘,她回首望我,眸中流光潋滟。
      心中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幻觉,母亲犹在千里之外。
      我望着手中的冰冷明刃,苦寒中的不舍,温情与眷恋,竟缠绵地生出了恨意,发力一摔,宝剑铮然落地。
      一张发黄的图纸,由折断的剑柄中掉出。
      我轻轻拾起,宝藏绘图,绽露出流丽的金光,那是帝王之色。
      我与母亲在并州所有的记忆,最后一点残艳与余温,都在瞬间萎谢,化为尘埃。
      终于到了这一天,心永如凝冰。
      不日,以我的容颜为原型的卢舍那大佛完工,“凿石造佛,如朕帝身”。卢舍那,梵文意为“光明遍照”。
      母亲,我终于要将你永远埋葬。
      风明,明空,日月凌空谓之“曌”,神皇武曌。
      曾经,我是谁,而如今,我是谁。
      武照,媚娘,我曾经的名字,年少情怀,皆远了,多少欢爱歌哭,多少纯善天真,都随着这名字的消亡而永不复来。
      永不复来。
      洛阳百姓,另加番邦胡客,僧人道士,大约有一万多人,献上《万人劝进书》,请求我登基为帝,我谦然未许。
      如染瘟疫,极快地,碧空之下,皇城之上,皆是上书请愿的人流,疯狂蔓延。
      人皆云:莫浪语,阿婆嗔,三叔闻时笑杀人。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回荡:
      天命所归,武周当兴。
      女主正位,无人能违。
      终于,李旦上书,自请降为皇嗣,改姓为武,恭请我登基为帝。
      我先是不许。如是者三,禅让的仪式终告完成,我轻甩衣袖: “此亦天授!”
      天授元年,九九重阳,登基之典。
      礼乐如潮水涌出,九重宫门重重依次开启。
      我缓步拾阶而上,冕服加身,玄上衣,朱色下裳,无旒,金饰玉簪导,组带为缨,上下绘有日、月、星辰、黼、黻、山等纹。
      终于来到殿前的丹墀上,这是京都的最高处。
      凭栏挽风,云影低沉,山长水远,无穷无尽的宫阙楼阁,紫陌红尘,人间烟火,尽收眼底。
      朝中文武百官皆着朝服,按品级依序跪迎于阶下。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是千古的野心。
      杀伐决断,残忍无情。
      为了站在最高处,世间一切皆可弃之。
      世人向来少有韧性的反抗,所以不纠缠于世事利害的尖锐。其实,常人千百次出剑,总该有一次是能击中目标。只要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是自己,期间的血泪便可灰飞烟灭。
      长风万里,我的裙幅飘扬若飞,瞬时如风雷迸发,整个帝国在我的脚下匍匐颤栗。
      恍惚中,似乎回到多少年前的感业寺。
      久远的记忆,夜幕沉沉深,明月皎皎,我立于月之清辉中,伸手攥紧了掌心的那片月光——那最后一把清甜,便这样顽固地留住了刹时的月色。暗夜沉沉,回声寥落,其实只是自己的足音。
      这是我与自己的游戏,这世间再无别人会明了。
      那些曾经嘲笑我一女侍二夫的明时鸿儒,那些轻贱我是暴发户之女的名流清贵,如今皆臣服在我的脚下。
      睥睨天下,主宰苍生,原是如此的惬意。
      百官叩首,众人齐呼“万岁”,声浪涌出,仿佛滚滚惊雷掠过重重宫阙,直冲云霄。
      我知道,自己必将成为无法忽略的历史。
      脚下无限江山,瑰丽的画卷正在缓缓展开。这一刻历史由我书写,绘成人间万世名,何计笑骂?
      凤霸九天,群龙俯首。
      无数细小的光影在我面前碎裂,化做旷远天幕中的漫天星辰。
      一地璀璨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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