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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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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的官员一向很会看人脸色;因为秦晦在诸多场合都摆明了十分看中这门亲事,他们当然也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对。
不过就算秦晦满不在乎,他们打起的也是十二万分精神;毕竟李娴是赵郡李氏留在京城这一支中唯一的女儿。
士族到如今虽然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高高在上,大权在握,几乎能够只手遮天。可是数百年大族的底蕴并不是几年就会衰落的。恐怕只有从根源上来削弱他们才有用处。那就是普及知识,让他们从垄断的神坛上走下来。
对待这样的大族,即使打压了他们正盛的气焰,他们百年的传承也不会真的就没落。除非屠尽九族,但是再愚蠢的帝王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何况皇帝亲自求娶李娴,能够低下头叫李盐一声岳父。不论这样的礼究竟是对着李娴还是李氏士族,皇帝都表明了只是取回皇权而不是真正的要将士族压至谷底。
李氏多年的经营,盘根错节,枝缠叶茂。他们的姻亲与门生故吏几乎遍及了朝中多数的官员,就像一张网撒下来,能够混淆帝王的视听。因此就只是看在李氏的脸面,这桩婚事也是极为要紧的。
一车一车的奇珍异宝从内库源源不断的运往李家作为皇帝陛下纳采的礼物。犊车相连,从尾端看不到前段;第一辆车已经到了中书府,最后一辆车还没有驶出皇城。
当前一对大雁鲜活至极,它们被皇帝陛下的弓箭射落,估计是没来得及南飞的最后一对了。
黄金全部熔铸能够铸造一个同李娴一样高矮胖瘦的金人。珍珠个个润泽,颗颗大小相同,皆圆润无比。铺展开来能厚厚的铺满李娴的床榻。
珍珠在此时还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全是采珠人潜到深水一个一个的捞出来的。被水草缠住或是任何一个不谨慎都会让他们丢去性命。一样大小光泽的更是千金难求。这些最珍贵的珠宝最终被进献到皇城,成为陛下的私藏。
从前的皇帝爱好奇珍异宝。国家的国库里面空空如也,他的私库倒是满的几乎要流泻出来。秦晦登基以后打开私库,里头的光华几乎要晃花人的眼睛。秦晦考虑如今国家入不敷出,于是将一些金银充到国库里,托神明的福,这一年并没有什么大的天灾,国库才逐渐脱离一贫如洗的境地,渐渐的丰盈起来。
私库里的珍宝秦晦却留了下来。他知道李娴从小过的日子他连想都未必想的出来,三世知衣冠,五世知饮食,他自己从前不过是个贫穷的镇兵的儿子,他并不在意也不懂得这些衣食享受,可是李娴是万万不能委屈的。因此他留下这些珍宝打算用作纳采,勉强为他撑上一些脸面。
皇帝娶亲的纳采礼原本按照礼制是有规矩与定数的,可是现如今礼节常常被违背,并且皇帝终于初步确立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纳采礼还不就是秦晦怎么说,太常怎么置办么?
亲迎在以往的任何朝代都是由官员代劳的,可是秦晦却是亲自去的。谁都知道陛下不过只是认识字而已,催妆诗是不必做了。京城里尊贵的子弟们与同秦晦一起起于微末的新贵子弟们联声为陛下吆喝‘新妇子,催出来’的句子。到了谑郎这一步时,也没有人真的去戏弄陛下,这场婚事比起李娴与沈仪的那一回来说一点也不热闹。
李娴又一回坐在了妆镜前。上一回的时候她才十四岁,那时是春日,苹果花才落下花瓣。现在是秋天,苹果都快要成熟,而她已经快要十九岁了。最好的年华都被缓慢的蹉跎着度过。从前蹉跎在爱别离,以后将会蹉跎在宫墙里面。
秋天的汴阳一向干爽,九月的天比六月的天高远很多,被扯碎了的云絮气若游丝,一缕一缕荡荡悠悠的从窗前飘过。日光明亮但不毒辣,正是难得的好天气。
李娴现在已经不喜欢荡秋千了。她回想起自己梳着双鬟的时候,坐在秋千上,沈仪站在后面轻轻的推着她,她鬟髻上面一串串的玉珠随着飞扬起来。她笑得脸红扑扑的,正是容艳初春花,人见谁不爱。而如今的秋千已经残旧,她也不再使人修缮它,上面镌刻的欢声笑语也仿佛一起腐烂掉了。
她的苹果树现在正是结果的季节,那种香味笼罩着她的小院子,就像细幽的故乡的风一样攥紧人的心脏。
汴阳到了现在还是时兴为新嫁娘帖花黄,并且将一双眉毛画的细细长长。世家浪荡子称呼这眉毛做弯月眉。
听说寿阳公主当年歇息在梅花树下,酣睡之时被梅花落在她的额间,从此再也洗拭不去,她的额间的梅花印一时之间被京中贵女争相效仿,就是梅花妆。
按照这样的妆容装扮下来,李娴少女的面容就像春睡方醒的海棠花,皎白与妩媚的嫣红正是相得益彰。
李娴的容颜已经是全盛的样子,就如同开到最大的牡丹。她轻轻倚在迎枕上,手臂与白玉的臂钏融在一起。
乌黑丰厚的头发已经全部拢起梳成发髻,鬒发如云,不需要假发来掺杂。
双耳的珠珰闪烁如同明月,光辉万丈的挂在她莹白的耳垂上。润泽的面颊往下收的优美极了,正收成了最能够作为准绳的鹅蛋脸。窄细而圆润的下巴巧夺天工。
泠泠美目,琼鼻朱唇,每一寸都精妙细致,没有瑕疵。她的仪态闲冶而娇慵,步态端庄能够让玉佩与步摇丝毫不晃。她最好的时候沈仪却无福消受了。
李娴的容光几乎能迷惑人的心神,就像溺惑夏桀的末喜一样。李娴拿起团扇,遮挡住自己的半边脸,只有一双游冶的眼睛展露在外,就像不安定的鸟儿。
路过苹果树的时候,她偷偷的拽了一个铜钱大小青绿色的果子藏在袖子里。本来这个苹果也是长不大的,不如她带着它一起走,李娴想。
她跨出院门,秦晦正等在那里。秦晦本来就身量高挑,穿上时下正风行的宽袍大袖看起来还算清隽,却没有世家子那样风流的姿态,并不像沈仪行走间恍如仙人。秦晦立在那里,显得坚定而可靠,正如同世家子谈玄时斜倚的岩石。
李娴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他早已伸出的手上。当年沈仪只是虚虚握着李娴的手,他紧张的颤抖着,手心冰凉,甚至还出了点汗。可是秦晦不是这样的,他一碰到她的手就紧紧的攥住了。他的掌心火热干燥,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仿佛有无穷无尽旺盛的精神,拉着旁人一起燃烧殆尽。
在正堂面对李娴的父母时,他们对皇帝又能说什么呢?做出教诲的模样,叮嘱了几句话以后,李娴的母亲叹着气,父亲背过脸去。
在慌乱的秋日,秦晦就这样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李娴。
并没有什么人真心的在心里祝福秦晦。虽然百姓对他的贤明感恩戴德,甚至还为他制作了神位,与其他的神明供奉在一起。朝中大人们大多却都视他如洪水猛兽。
众人皆恨他手段酷烈,不通人情。背后常常讥讽秦晦得到李娴就像山鸡高攀凤凰,或是木雕泥塑披上金箔也未必能够修得真身。
秦晦当然晓得他们恶毒的玩笑,不过新婚的秦晦并不在乎这些。他忙着把所有他拥有的都捧到李娴的眼前来博取她的笑容,忙着用所有的温柔小意换取她的真心。自然没有功夫去理会这种东西——他原本就是用尽全力才能得到所爱,他们说的倒也不算什么错的。
李娴以前是厌恨过秦晦的,因为他她失去了丈夫。可是过去两年以后,她竟然就觉得自己对沈仪并没有什么太深重的情谊了。李娴就是这样狠心薄情的人。
可这也并不代表她就能够多么接受秦晦。刚开始李娴做出端庄的皇后的形象,可她细细的观察了秦晦几天,发现他仿佛并不喜欢。于是她也懒得端起这样的架子。
对于李娴来说,两个人从前并不算相熟,甚至连认识都谈不上。可是相处起来却能够如同旧友一般,这已经是值得欣慰的事情了。她原本以为要孤寂的度过后半生。
李娴还发现,秦晦的内心并不是只有打仗与武功,他是一个内心深沉的人。他固然并没有读过什么书,可他内心的沟壑却比普通的士族子弟更加博大深刻。李娴稀奇极了,她开始觉得,秦晦当真算是有趣至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