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吧魔王大人]流浪恶魔，为手心的温暖驻足》关东血

31、（二十七）

　　适应地球的新生活，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同样是与撒旦和艾谢尔共居在一座建筑中，只不过这建筑小了点而已；同样是撒旦有任务给他就完成，只不过主要的任务没什么明确要求和期限而已；同样是没任务就自己随心所欲，只不过活动范围有点小而已——但当暂时失去翅膀、外加有足够广大的电子世界可供探索时，这点缺陷其实也说不上不自在。
　　因此，在地球的简陋魔王城，路西菲尔心安理得地过上了在某种意义上与魔界差不多的生活。既然没太大变化，他也就不打算额外多做些什么，只要撒旦不开口，艾谢尔要抱怨自己好吃懒做就随他去，反正自己又不是第一百次让同僚们不满，反过来也一样。但只要撒旦的态度不变，他们的关系性质就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当然，既然是魔王和勇者都在的世界，偶尔发生点什么异常也不奇怪，例如异端审问官住到了公寓隔壁，大天使沙利叶去肯特基当店长等等。不过只要魔王和勇者能够摆平，就不算什么大事；而不能轻易用武力摆平的那种，例如巨大的苹果突然变成女婴并被撒旦收养，既然路西菲尔很清楚撒旦不可能做出亏心事，照料有艾谢尔在、人类少女们还会来帮忙，于他而言依旧可以算是不痛不痒的改变——直到那个女婴将新的不速之客直接引到魔王城。
　　看到穿着希腊式长袍的壮汉出现在玄关时，路西菲尔感觉胸口就像被贝尔的大锤狠狠砸了一记。比起自身可能面临的危险与对撒旦等人的担忧，首先涌入他脑海的是几近作呕的厌恶情绪。就算加百列现在刻意将其隐藏起来，自己也最清楚不过、甚至能够透过他的肩膀幻视到，他背后的那对翅膀。那对翅膀宽大，有力，充满圣法气，非常符合人类对“天使”的想象。不过要说尺寸和力量，路西菲尔自己的翅膀也不比他的逊色几分。
　　然而加百列的翅膀是白色的。白得高雅，白得毫无污秽，白得会给人以“圣洁”的错觉。
　　但也白得刺眼，白得冰冷生硬，白得让他想起那个他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仍要拼命逃离的地方。
　　路西菲尔没有天真到会认为自己能够永远与那个白色的世界撇开关系，毕竟在几个月之前他还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回到天界去。然而在那之后，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只要不是走投无路，就绝不回去。既然“她”和他们已经对自己置之不理几千年，只要自己不开口，他们应该没道理主动来找自己吧——他如此相信。因为只要撒旦还在，自己就不能算走投无路，路西菲尔在这段时间，把有关天界的一切都再次用力抛到了脑后。
　　曾长久生活其中又如何？穷乡僻壤出身的人，一旦见识了大千世界，也会想要逃离家乡。曾有无数旧识又如何？在新地安居多年后再见童年故友，也有人会觉得他们面目可憎。曾经习以为常又如何？年少时做过傻事的人不在少数，长大后回头去看，不一样是不忍直视、恨不能将知情人的记忆全部抹去。路西菲尔自诞生起，就从不曾作为人类生存，可与那些从未离开天界的天使相比，在魔界立足的他，想法却大抵相似。
　　可现在，加百列和他的天兵大队却突然站在自己面前，即使来意与路西菲尔无关，又让他怎么能不厌恶。
　　他们曾经是他熟悉的存在，而如今他已经不属于他们。

　　即便如此，事关克蕾丝提亚·贝尔的安危，路西菲尔也只能把狠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并被他们相对客气地团团围住。置身一群天使中间，让他的意识有些恍惚，明知道身处狭小的公寓房间，也好像是在那青之月上，被一群人捧上云端，看似天高海阔任他飞行，可是当他飞累了、想要降落下来时，却有无数人影用如炬目光盯着他，令他局促不安，唯有拍拍白色的翅膀再度起飞，无限次重复着他被人安排好的行为规划。
　　仿佛他从未离开那个世界。仿佛这数百年只是他在一片纯白中为自己创造出的美梦。
　　“喂喂，我可没听说有客人来访啊？”
　　——钥匙开门声传来的瞬间，人群与目光骤然消失不见。雪白的羽翼刹那间染成漆黑，他安稳地落下地来；猛地惊醒，迎接他的依然是梦中的美好场景。
　　路西菲尔将主场直接交给了撒旦。然后他察觉，只要撒旦在那里，哪怕讨厌的天使们依旧围在身边、对自己与贝尔的挟持仍未解除、他们面临的现状与未来依然严峻，自己也有了身处“现在”的实感。
　　就像面对马纳勃朗西地下室中那些尸体时一样。就像再次进入萨塔纳斯方舟后觉醒记忆时一样。只是因为撒旦的存在，自己就能从那些空虚、缥缈、茫然又漫无边际的记忆中逃出，回到亲手选择的现实。因此，只要撒旦还在身边，就能给自己直面过去的勇气。
　　如今的路西菲尔厌恶天界，也厌恶在天界身居高位时的自己。自确立人界侵略计划以来，魔王军全军基本都知道了他是堕天使，到西大陆之后，人类更是畏惧他被记在圣典中的首席大天使身份；可他自己却从来不张扬天界时的任何事，一直以恶魔大元帅自居。这固然是因为他在魔王军中的地位早已不需要用当年勇来巩固，更是因为他不想谈及那段岁月。
　　他根本就不愿意告知别人自己与天界有关，遑论特意在人前展现自己彼时的威仪。

　　但是为了撒旦，他可以。

　　“区加百列的爪牙，也敢让我们退下？让开。”
　　为了能让自己留在现实中的撒旦，他可以动用自己束之高阁数千年的古老权力，即使那与他最不想触及的过去深深缠绕。
　　而撒旦会对他说“你真的时不时就能帮上忙呢”。

　　“既然如此，只能拼一把了！”
　　为了自己想要留在其中的现实，他可以动用那对刺目的白色翅膀、那些榨取自恶心笑容的神圣力量。
　　因为他早就已经确信，撒旦并不会因自己的过去心生忌惮，反倒会将其当成自己的优势。

　　“早知道那家伙闹得这么夸张，我就优先吸收魔力了。”
　　为了守护自己与撒旦能够安然生活其中的环境，他可以连那些猫猫狗狗都一并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去做些完全不像恶魔的事。
　　他本来就向往又享受着随心所欲的自由生活，只要能达成自己的愿望，根本懒得去辨析善恶。

　　“贝尔！快让佐佐木千穗逃跑！我要撑不住了！”
　　为了——为了什么？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能将自己的身躯挡在他人前面？
　　哪怕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会轻易消逝，可那些本以为昙花一现的存在究竟在不知不觉间上升到何等位置，才能让自己毫不犹豫地让身体先动起来？

　　“没想到……你居然会配合这种闹剧……”
　　而卡麦尔的长枪粉碎的，不仅仅是克蕾丝提亚·贝尔的最后一丝信仰，也有路西菲尔对天界的最后一点美好回忆。
　　再次确信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并没有给他多少怅惘，反倒是“再也不用瞻前顾后”的窃喜。
　　如果身体没有这么痛就更完美了。

　　就算再怎么任性，在魔界生活数千年的路西菲尔绝非没有城府，只是在玩伴和友军面前，多数时候都没必要也不想表现出来而已。而自从回到萨塔纳斯方舟，即便是在撒旦面前，他也开始不自觉地隐瞒自己的想法。起初只是因为自己想起了太多不愿被人知道的事情，虽然掩饰的手法同样来自记忆多少有点讽刺；但谎说得越多就越难圆，为了避免露出更多破绽，藏起自己的真意与无意识地疏远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可他毕竟还是在意撒旦的。隐瞒这些，也只是为了能更长久地在这个环境下生活。倒也说不上性情大变，不过他从那之后就很少明确外露自己的情感弱点，即使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也不会再主动讨要称赞。成熟的自己不需要那些轻飘飘的夸奖——路西菲尔这么对自己说，也是这么坚信。
　　“这不是干得不错嘛。”
　　……既然如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愣了一下，然后艰难地把无力地躺在地上的脑袋，向远离撒旦的方向转过去一点呢？

　　等到兵刃相击的声音传来，路西菲尔才再次努力把头转回来，看着空中魔王与大天使的战斗。魔王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奇怪，拥有人类的头和躯干，黑羊族的角和腿，是路西菲尔从来没见过的状态。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可能看错，毕竟自己从他比自己还矮小的时候起，就一直注视着他的身影，看着他一点点长成三米多高的魁梧恶魔，现在这副模样，和他之前某个成长阶段时的外貌也差不太多。
　　在怒吼声与兵戈声的间隙中，隐约听得见佐佐木千穂的抽泣与贝尔的低声呻吟。不知道撒旦究竟获得了什么力量，但卡麦尔的骁勇善战在天界也排得上号，加上我方有重伤员和派不上用场的累赘，战况绝对说不上好。可是，尚未分出胜负的激烈战斗下方，路西菲尔却已经感到了莫名的放松和宽慰。
　　短短两年中，这是自己第二次身受千载难逢的重伤，虚弱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上一次，自己只能无助地任鲜血汩汩流出，感受着体温一点点下降，等待着一柄利刃将自己没有尽头的人生拦腰斩断。
　　而这一次，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