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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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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恶魔而言,疼痛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成长中的磕磕碰碰,与敌人战斗时受到的大小伤害,他们都会经历许多次。不过,对于绝大多数恶魔而言,被利刃穿胸而过的剧痛,都会是他们一生中最后感受到的疼痛——即便伤害本身仍有治愈的余地,能够给他们带来这么严重伤害的敌人,也基本不可能放过他们。
坦白来讲,这就是路西菲尔现在面临的状况。
他从来没有想到,区区人类能做到如此地步。尽管一开始对那个教会骑士有些轻慢,但察觉到我方阵线正在缓慢却持续后退的时候,路西菲尔还是稍微认真起来应对了。他不断调整兵力分配,也有几次亲自前往战斗激烈的地区,可是不知幸或不幸,无论是使用暗空隧道(或者人类所说的GATE)还是直接飞过去,他总是晚了一步,没能与那个女骑士打照面。而且,就好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般,兵力在被他调动之后总是会出现薄弱地带,那个地带经常会被反攻的人类军趁虚而入夺回来。
更麻烦的是,自从那个女骑士出现后,恶魔的有生力量减员严重,完整的守军配置开始难以维持。魔王军原本就是依靠单兵战斗力的优势在作战,远征异星的兵力又难以补充,这样被杀下去,状况只会越来越糟。路西菲尔判断那个女骑士既是对方的主要战斗力,又是人类的精神领袖,只要集中力量消灭她,就能省去很多麻烦。在被人类迂回夺回超过一半的攻占地之后,他将余下的大部分主力集中到几个大城市,自己驻守圣·埃雷帝都伊雷涅姆,准备在事有万一的时候把人质用上。
然而,等到人类军攻破伊雷涅姆城南门、路西菲尔得到消息并从北门赶往人质被关押地点的时候,却发现所有人质都不翼而飞,只留下满地恶魔卫兵的尸体。意识到被摆了一道时已经晚了,他唯有重回战场,终于在烽烟四起的城市中感觉到一股强大到无法忽视的圣法气。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浓郁魔力,踢开自己面前的敌人,一跃飞上天空,挥着武器向自己冲来。
严格说来,这并不是场一对一的决斗,因为女骑士那边还有一个善用各种辅助法术和念动力的圣职者,但由于路西菲尔的飞行技巧精湛、女骑士的速度也没差他太多,那个圣职者经常被丢在远处。
然而,即使对面放弃了二打一的优势,在帝都南部大湖上空决定胜负的那一回合后,路西菲尔迎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胸口被圣剑贯穿又拔出的时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身上喷出那么多鲜血。至于疼痛,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一开始有多痛了,因为当时惊慌占据了他的绝大部分注意力,等到他的意识开始接受“我已经输给一个人类”这个事实,他的大脑和身体已经有点“习惯了”那致命的剧痛,至少不至于让他直接昏厥。
然而这不代表他能照常行动。虽然似乎没有伤到心脏,胸前的巨大伤口也在十分关键的位置。大概有几根肋骨直接断了,肺就更不用说,心脏附近的大血管毫无疑问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否则不会在手脚冰凉的情况下还能从伤口汩汩冒出鲜血。至于行动能力,刚才他在胸口喷着血、试图从那闪着银光的凶器面前逃跑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自己连翅膀都无法有力扇动了。
天空的霸者坠落在湖畔,因为能牵动伤口的肌肉太多,他连痛苦的喘息都无法大口。当然,考虑到他的体质,如果有足够的魔力,也不是全无活路;但是那凶器的主人无疑比现在的自己更快,只要她追上来,自己就必死无疑——当然,这只是从理性上判断,不代表他在作出判断的时候,已经体会到了“死亡”的含义。
实际上他也无暇去体会。就算理性判断如、伤势也严重到他无法逃跑,身为生物的本能还是在迫使他想方设法地活下去,无论是尽可能地保存体力、试图用魔力去治疗伤口,还是设想自己该如何拼命挣扎到最后一刻。即便他曾经亲手夺去无数性命,在自己的那个瞬间真正降临之前,他都不打算放弃。
可是不知是因为他的魔力流失严重、还是那柄发着光的长剑有什么特殊之处,他的治疗效果比平时微弱许多。很快,他就连用出治疗魔法的体力都没有了,只能把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双手维持在伤口上方,听着那个缓缓接近的脚步声,无力又无用地让翅膀在地面鼓动几下,感到眼前开始蒙上一层绝望的黑色。
因为失血过多到有点意识涣散,他没有察觉来人的圣法气储量比那个女骑士少很多,但即使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人类并非银发赤眸而是光秃秃的头顶,也没有太大区别。是那个女骑士的圣职者同伴,在人类中不算弱,战斗力却和女骑士根本不在一个档次,换了平时的自己,不用费多大劲就能收拾掉他。可是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就算对方要用一柄匕首结果自己的性命,自己恐怕也最多做到同归于尽而已。
事已至此,路西菲尔反倒冷静了一点。尽管还是难以抑制生理性的痛苦喘息,他的思绪却稍微飘远了。既然来的是圣职者,那个女骑士应该已经回到了恶魔更多的主战场,连自己都惨败至此,部下们绝无生还可能。大概要不了多久,西大陆就会被人类全部收回,那之后呢?她应该不会只打败自己就满足了吧?她会去北大陆还是南大陆?从她刚才展现出的实力来判断,亚多拉马雷克和马纳果达应该不是她的对手,东大陆的艾谢尔也同样。之后,余下的就是……
一股唐突的圣法气突然向他的胸口飞来,打断了他的联想,却没有带来新的痛楚。路西菲尔花了一点力气才把思绪集中回来,意识到是那个圣职者对自己使用了治愈法术。为什么不是攻击?伤口开始缓慢愈合的点斑刺痛让他原本有些迟钝的大脑又飞速运转起来,瞬间罗列出数种可能性。
要在战场上抓活口的原因无非几种,劝降、套取情报、羞辱报复、当作人质,或者留作未来战胜后的审判对象。可是最后一种原因对于现在的人类军还太早,另外几种也是以保证对敌人的绝对优势为前提,不太可能让区区一个人类来对上恶魔大元帅。即使是已经重伤的恶魔大元帅,照人类的眼光来看也会做出困兽之斗,在还未加以拘束的条件下直接进行治疗,显然是下策。
可是圣职者的法术还在继续。路西菲尔明显感觉到鲜血涌出的速度在减缓,随着伤口的边缘一点点缩小,魔力对体力的恢复终于开始起作用,胸口的鼓动比刚才有力了一些,体温也逐渐回升。然而,治疗就在这个时候停下了,他依然无法起身,无法反击,这点治疗本身对他的处境没有太大改善——除非,就像他所猜测的一样,治疗的背后还有些别的什么用意。
“路西菲尔,你还能说话吗?”
不是讥讽,不是质问,不是怒骂,甚至也不是关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仿佛只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只凭这个场景下的这句话,就足以判断出,对面的圣职者是在以私人目的行动。
“我想救你。”
不谈原因,不谈条件,一个字也不提立场,只是平平淡淡地道出他的打算,却无比精准地戳中了路西菲尔至今为止都未及考虑、却不可能真正避开的,最为简单又最为深切的渴望。
他想活下去。
广义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所有生物都有求生的本能,而其原因则是所有生物都面临死亡的风险。植物与小型动物自不必说,哪怕是生物链中的猎食者,也承担着衰老后被其他同族抛弃、冻饿而死的风险。但狭义而言,进化出社会性的高等生物为了种族的延续,有时会以少部分个体为大局牺牲为荣。无论是人类还是恶魔,只要成为战士,即使心存畏惧,也不会认为贪生怕死值得称颂,更不齿接受敌人的援手,如果死亡能够保全自身的名节和更多同伴的利益,舍生取义者不在少数。
可是路西菲尔不一样。绝大多数时候,“死亡风险”这个概念都距离他非常遥远。他作为永生者来到这世界,有生以来从不须为衣食担忧;即使到了魔界,银腕族被设置成只阻止他外出、禁止伤及他性命,等他逃出方舟,能胜过他的恶魔寥寥无几,唯有在与撒旦成为玩伴之后,他才真正经历过几场能称为险象环生的战斗。但即使是那几场战斗里,他的身边也有大量友军,其中确实有多人数次在千钧一发之际救过他。尽管记忆中有不知道多少次陷入不利的境地,因为种种机缘,他也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死亡。
而现在,他躺在空荡荡的冰冷湖岸上,身受难以恢复的重伤,部下正在远处被大肆屠杀,视线可及之处,除了自己,再无其他友军。如果说他漫长的人生中有哪个时间点最为接近“死亡”,那就是现在吧。
然而他不想死。
根据路西菲尔这些年中了解的情况,人类的信仰认为,善良的人死后会升入天堂,邪恶的人死后会坠入地狱。分别在“天堂”与“地狱”生活很久的他对此嗤之以鼻,但换个角度想想,无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代表了生命还能延续,即使痛苦,也可以靠遐想一个虚无缥缈的第二次生命,缓解人们对死亡的恐惧。
而他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正因为认定死亡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他才对突然接近的死亡格外不安。长达万年的人生会就此戛然而止——他甚至不敢去设想那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死亡是怎样的?会是永无止境的向下坠落吗?会是经过多久都无法醒来的恒久沉眠吗?会像游魂一样飘在空中,什么都能看到,却再也无法与任何人或事产生交集吗?还是……单纯的,什么都没有了?
无论是哪种,他都不想。
他想活下去。
哪怕从来都不曾知晓生存的意义,他也想活下去。哪怕看不到尽头的未来是在一片漆黑中艰难摸索,他也想活下去。哪怕要再次回到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纯白世界,他也想活下去。
与这个既平凡又奢侈的愿望相比,其他人千百年就会自然凋落的性命,或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名誉和野心,都不值一提。
——在这样的他面前,有人伸出了手。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它,并在那只手的牵引下,从自己的血泊中站了起来。
那是只苍老的手,皮肤粗糙,骨节嶙峋,却有着相似的温暖。他不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想做什么,也不想知道。
因为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