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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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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菲尔记得自己叫路西菲尔,但也仅此而已。
记忆究竟始于哪里,要说不在意是假的,毕竟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从石头里蹦出来,又无师自通凭空知道了那么多语言、知识和概念,甚至连文字都认得。不过因为在魔界过得还算滋润,又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记忆确实有问题,他一直以为只不过是时间太久,自己就把那些事情忘记了而已。与那些尸体有关的事是他主动想要忘记的,这个暂且不论;至于更久远的那些事,路西菲尔觉得,既然他能忘得一干二净,说明那些事情其实没什么所谓。
然而随着巴巴利提亚掀开一具大型尸体的头颅,他根深蒂固了几千年的想法如此就轻易地破碎了。
尸体内部还有一具更小的尸体。更小的尸体已成为骸骨,但是头上还留有银色的头发。
银色的、头发。
路西菲尔感到自己的头皮发麻,并不是出于恐惧。他的头发是紫色的,从有记忆以来就是;可是那银色的头发,那种柔顺的质感、那种一无所有的颜色,让他感觉到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他明明没有见过任何长着这种头发的恶魔,却从内心深处察觉这颜色熟悉到有几分恶心。
还有尸体本身。路西菲尔从未见过自己的同族,可是仅从身体尺寸与骨骼结构上也能判断出,这具尸体在生前的体貌特征应该与自己非常相似。这就是马纳果达一直对自己的外表格外关注的原因吗?他感觉肚子有些不舒服,他从未像那些低等恶魔和愚蠢的魔兽一样吃过东西,为什么——
努力压下愈发剧烈的不适感,路西菲尔强迫自己从尸体的头发上移开眼神,继续听马纳果达说话。这一次,马纳勃朗西的首席头领总算说出了他的真意,是希望组建起魔王军的撒旦能够把这些被他们称作“银腕族”的家伙也变成友军。他是把我和这些家伙当成了同族,所以觉得招徕了我的撒旦也能招徕这些家伙吗?念及此处,路西菲尔不动声色地感到一丝不满,不过拜此所赐,他感觉自己的体温也终于开始回升。
被拜托的对象只有撒旦,看来自己仅仅是被当作敌人的同族来当面对质而已。听到马纳果达说出“研究”这个词的时候,撒旦的嘴角明显翘了起来,大概是因为他由此确认了马纳勃朗西们也有足够的智慧吧?啊说起来,他确实是本打算将这些恶魔也纳入麾下来着。明明已经落入敌营,连手上的魔力锁都还没解开,他还没彻底死心吗?一如既往过度乐观的家伙。路西菲尔无趣地皱起眉毛。
而就如他所料想的一样,撒旦答应了马纳果达之后,这里就没有自己什么事了。马纳果达成功解除了路西菲尔的束缚魔法,将各种任务细节布置给撒旦,然后便吩咐巴巴利提亚带着他去跟南方守备的头领们打招呼。尽管在场的另外几个恶魔看上去都不对撒旦抱有什么期待,但同样没有多看路西菲尔一眼。
什么嘛。路西菲尔暗自撇嘴。尽管自己也不敢说对上“银腕族”有足够的把握,从那些尸体的状况来看,马纳勃朗西们明显更加没有掌握对付他们的要领,大概只是靠充足的人口才撑了这么久吧。不过,就算不说自己刚才已经否认了对银腕族有所了解,自己同样没有什么理由主动提出帮忙,无论是帮马纳勃朗西还是帮撒旦。
最好是撒旦能跟那帮银腕族同归于尽。路西菲尔愤愤地在脑海里发泄着,跟在马纳果达身后离开了地下厅室,故意没有再回头去看一眼。
之后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撒旦都没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大概是一直在南边的防线吧。他的死讯同样也没传来,不知道是不是受这个的影响,路西菲尔总觉得这段日子过得很不顺心。当然,他之前在魔王军里过得也不见得有多顺心,尤其是艾谢尔加入之后。不过在马纳勃朗西的聚居地里,又是另一种感觉。
现在,所有马纳勃朗西都知道“最强的流浪恶魔”在他们的聚居地中,也知道他在之前的大战中战功卓越,因此不再会向自己显露出敌意。但是,除了头领以外的普通马纳勃朗西都会躲着自己走,往好听了说是敬而远之,往难听了说就是躲瘟神一样躲着他;头领们则要么对他视而不见,要么勉勉强强打个招呼,必要之外的话绝不多说一句;而马纳果达在把任务交给撒旦之后,尽管跟自己说的话会比其他人多一些,也不再格外留意自己了。
路西菲尔也知道,对魔界而言,这应该是正常的状态。毕竟就算共同战斗过了,但无论他自己还是马纳果达,都没有提到过要他入伙的事,而且族群繁茂的马纳勃朗西们能不能接受外族正式入伙还是两说。所以自己被提防着也正常,倒不如说在战胜魔王军后还能让自己住在他们的聚居地中,已经是相当难得了。像魔王军中那样,普通的下级士兵对待比自己强大很多的异族路西菲尔都会亲切地凑上前来,才是件稀罕到奇怪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路西菲尔也不是很想跟马纳勃朗西们搞好关系。既然已经狠狠锉了撒旦的锐气,为什么他至今还没有离开,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并且在想到离开这件事时,会感到本能的有点抗拒。大概是在等撒旦的死讯吧?路西菲尔如此猜测,毕竟他一天不死,自己就不能说真的出了那口恶气。
但他又不禁往后想,等到撒旦死了,自己又该去哪呢?尽管马纳勃朗西们暂时没有赶人的意思,他也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去处,可是才一个月就感到有些无聊了,这里不可能是长久之地。南边是那些银腕族的地盘,而北边……都这么久了,侦察兵也没有带回大量恶魔乱战的消息,看来卡米奥他们是用某种手段稳住了魔王军,那北边短时间内也去不了。
怎么搞的,明明是为了自己能自由自在才离开魔王军,结果反倒束手束脚起来。路西菲尔有点生气,接着他就察觉,自己的思维方式已经在不自觉地认为,自己的去处与另一个群体有关。在遇到撒旦之前,他还不是这样的。
换了从前的自己,无论是苍角族、铁蝎族还是马纳勃朗西族,自己都敢随便招惹,就算无法消灭对方,只要能自保就好。换了从前的自己,完全不会考虑什么“以后”,只要轻松愉快地度过今天,明天的事就留给明天再去考虑。换了从前的自己,绝不会在乎两个恶魔集团有什么区别,更不可能无意识地比较自己在哪里生活会更称心如意,因为从前的自己根本上就游离在任何群体之外。
马纳果达曾经数次提到过,撒旦那种够蛊惑人心的手段是某种魔法。现在看来,自己说不定也中了这种诅咒般的魔法。
可是就算察觉了这种事,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意义?他是最强的流浪恶魔,即使他在魔王军中生活了近百年,依旧被称作“流浪恶魔”;就像那些从未离开魔王军、却始终被称作流浪恶魔的士兵一样。那些流浪恶魔们依旧孤独,否则就不会因为强大铁蝎族的加入感到自身地位受到威胁。
与他们不同的是,路西菲尔并不担心自己在魔王军中的地位受到威胁,即使在艾谢尔加入之后;与之类似,因为数千年间都从来不曾拥有过同族,他也不曾将“孤独”这个词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他没有什么可畏惧,没有什么可担忧,故而一直认为所谓的孤独不过是弱者抱团的借口而已。就算他一度被撒旦蛊惑,这样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然而,在马纳勃朗西的地下厅室中,面对那密密麻麻的强大敌人时,他的确感到了寒冷。
以及一丝温暖。
那是近在咫尺的,他本可以随手触及、也确实曾经触碰过他,却在不久之前被他用力甩开的温暖。
……既然已经甩开了,再去想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路西菲尔突然感到格外烦躁,因为在同一个地方发呆太久,也觉得全身发热。马纳勃朗西生息地附近的空气本来就干燥,温度也比北方高,除了地下厅室以外,大部分地方都热得很。虽然运动一般会让体温升高,不过对于他这种飞行的行家,则可以通过控制高度与速度来达到升温或降温的效果,他决定出去转转。
起初只是想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飞,但等他察觉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下方不远处的红色恶魔大汉。路比冈德负责的是领地南部的守备,看到他意味着路西菲尔已经快要到达马纳勃朗西领地的边界。看来地盘也不算大嘛,路西菲尔无趣地皱皱眉毛,正准备转身向回返的时候,下方的交谈有只言片语传进了他的耳朵。
“……撒旦那个白痴,我看他是不要命了……”
路西菲尔不由得停在了半空。一闪念间,他便后退一段距离,收敛魔力,保持不被发现的状态,凝神细听起来。
“哈哈,还不是因为路比冈德大哥这段时间一直在嘲笑他没有成果。他今天居然说要把搜索推进到银腕族的领地内去。就连咱们也一直只是防守,从来没敢主动入侵他们那边啊。”说话的是一个矮胖的头领,记得叫德拉基涅茨诺,实力没有多强,马纳果达相当看不起他,“我看他是有去无回了,如果真死了,也算银腕族帮咱们解决了一个麻烦,哈哈哈!”
“……就算是吧。”路比冈德看似粗野,但对德拉基涅茨诺这句揶揄,他不知为何没有积极应和。德拉基涅茨诺见状,也只能尴尬地讪笑了两声就收敛起来,可是没多一会,他又忍不住问道:“路比冈德大哥,他们出去有多久了?”路比冈德抬头看了看太阳和两个蓝色月亮的位置,回答道:“按时间算,应该已经到银腕族领地的相当深处了吧。”
撒旦有可能跟那些银腕族直接对敌。明明之前还在盼望着听到他的死讯,可是在理解到这件事的瞬间,悬空停着的路西菲尔感觉翅膀尖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