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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寒蝉悲鸣 ...

  •   ——“如兄如弟,如师如父,又能怎样?!为了别人一样和我作对!”
      ——“兄弟阋墙、朋友反目!十九年前我便遇过了!”

      玄霄记得他曾经相信成功要靠自己去争取,失败也只是缘于不够刻苦用心。他从来没有在过程中去祈求上天的怜悯和垂爱,自然不忿结尾时命运对他努力的否定与不公。然而世事总是无常,他挣扎到最后,却也只落得个报应不爽、天道昭彰。
      他以为他已经摆脱了宿命的嘲讽,谁知道结果不过是又一场重蹈覆辙的笑话。他又经历了琼华的倾覆和妖界的残喘,他又体验了兄弟的决裂与拔刀相向。就连九天玄女禁锢的惩罚也带着时空错乱的眼熟意味。他倒不是曾指望过兄友弟恭心想事成之类的骗人话,但他总觉得如果自己能再容忍放开一点,这一回的结局也许就可以和从前不再相仿。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背叛的人照旧背叛得天经地义理直气壮,执著的人依然执著得不可理喻理所应当。到头来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恍若隔世,一切又都昨日依旧似曾相识。
      他活得不算短暂,却总被困在过去的时光。可过去毕竟已经过去,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一样。

      在玄霄彻底想开以前,“天命”这个词曾经一时压在他心头让人喘不过气。他的每一份尝试、每一次坚持,都像是着了魔般罄竹难书地偏离了既定的轨迹,一头撞向无法挽回的南墙,怎么都是错。
      之后他觉得那样自暴自弃自怨自艾的自己实在可笑,因而一次也没有和人提起过那一段时间的犹豫和迷茫。
      ——他又能和谁提起?又愿和谁提起?
      思想冲动不成熟的时候,他会认为自己是上辈子欠了姓云的那一家三口,今生才会来还债。冷静下来之后,又会认为或许是他们欠了他,才会被他连累得痛失所爱身心剧创。也真不知是谁造的孽,全拖到这一世偿还。
      说到底却还是他的私心作祟。
      就算入了魔成了仙,他又能把他们当真怎样。

      当人们说起玄霄和云天青的那笔剪不断理还乱的烂账,总会笃定他心中满腔郁结爱恨交织。可要说句实话,他早就年纪一大把了,如果当初和夙玉生了孩子,年纪应该比柳梦璃都大,哪还有闲心思去计较那些老掉牙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今夕何夕,物是人非,风过总无痕,沉淀在水底的究竟是什么,也只有玄霄他自己明了。
      记忆会使人痛苦,但痛过一回已经足够,他不想再为陈年旧帐浪费自己的大好心情;而遗忘却可以冲淡所有,魔的生命如此漫长,如果一直都因记得失去而耿耿于怀,那就太可怕了。
      更何况他也没有恨他的理由。
      他们之间没有杀亲之恨、也没有夺妻之仇。他一步步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原因很多,大多却也不与云天青相关。夙玉向来很有主见,她会做的事只因她想做,而非被人诱劝逼迫。琼华的惨败也可归咎于门中弟子的贪婪自负,无能者没有资格得到幸运的垂青。他虽极尊重掌门太清,但输了就是输了,要怪也只能怪他学艺不精。他甚至不责备他们带走望舒导致自己走火入魔,那时他们三人都还年轻气盛,哪里知道彼此的下场会是如此惨烈得不近人情。
      即使恨的源头还有另外一种,但打死玄霄也不会承认他沾染过那种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肉麻和矫情。
      他不否认自己过去是怨恨过云天青的,但那理由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时过境迁就被他抛弃得干干净净。他只怨恨过为什么紧要关头和夙玉离开琼华的竟然会是云天青。
      居然会是云天青。
      ——他其实本不该惊讶。

      玄霄对云天青某些令人费解的执拗不置可否,自小在琼华派长大,接受“妖物皆非善类”的概念的他有时候很难理解云天青这样的外来者放错地方的多愁善感与同情心泛滥。
      “你方才若是没有走神,就不会受伤。”
      有一次他们奉命下山除妖,遇敌虽强,但以他二人合力本也可全身而退。云天青却因为化成人身的对手长了一张娇美的女子面孔而手下留情,弄得自己一身没必要的伤痕不说,还一时不察放了那女妖逃生,偏他事后还要向替他疗伤的玄霄抱怨自己的浑身都痛来博取同情。
      云天青苦着一张脸,他总怀疑玄霄是在故意整他,好报复他的漫不经心。“男子汉大丈夫,总要对弱女子怜香惜玉一些。”
      “又是哪一家的弱女子差点把你开膛破肚的?”
      云天青打个哈哈,支支吾吾地想把事情糊弄了过去。一抬眼,却见玄霄正沿着血迹往密林深处走去。
      “师兄你这是要去哪?”
      “为你善后。”玄霄头也不回地说。
      云天青呛了一下,他咳嗽一声,算是清了嗓子。“不用了,就算我自己倒霉,出门没看黄历,回去洗洗晦气就行了。”
      玄霄却不吃他那一套,只坚决地回了句:“不行。”
      “师兄,得饶人处且饶人,啊不,是得饶妖处且饶妖,咱们做事不要太绝。人家又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伤天害理的大事,不就是和个凡人成个亲吗,那男人虽然名义上是被她拐走的,但照我看却也是两情相悦。再说她好几百年的道行心血已被你毁得七七八八,我又受得不是人命关天的重伤,就放了她吧。”
      玄霄还是摇头。“不行。”
      云天青几乎是要叹息了。“师兄……”
      玄霄回头看他,神色平静如常。“她伤了你。”
      云天青愣了一愣。玄霄的话里似乎还藏着话,烟丝一般不可捉摸,他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得真切。
      “可是那伤……”
      “是你刻意受的,好放她走。”
      云天青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玄霄眉骨剔了剔,“你不会真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在放水?”
      云天青干笑了一声,倒也不见特别尴尬。“师兄果然火眼金睛、心思细腻。”
      心思细腻的是你,连素不相识的妖也要怜惜。这话玄霄却没有说出口。
      “师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常言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就放那女子去吧。”
      玄霄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忍了忍,却只说:“她是妖。”
      “妖亦有情。”
      “有情还是妖。人妖终有别。”
      “六道平等,天地无私。师兄你坚持人妖有别,是入了执。”
      “道法真意,随心自然。你口口声声坚持人妖平等,就不是入了妄?”
      为什么他们的谈话会跑到这个方向?云天青无语问苍天。玄霄十分喜欢较真,而且对他认定的事实固执得像块石头,砸得头破血流也死不悔改,尽管是他经常砸得别人头破血流。他们认真交谈时,最后总会在人生理念上争斗,这让云天青好不烦恼。
      他却不晓得,两人最后相处的那几个月,他和玄霄对话时的每一个言词语气都谨慎得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太认真了会伤人。
      “……你平常打猎吃荤的时候,倒不见你迟疑。”
      云天青回了神。“那不一样。”
      玄霄似乎在冷笑,“怎么不一样?给它们几百年修行,还不照样都是妖。”

      那个女妖最终还是死了。杀了她的却不是玄霄,而是她理应情深不寿的丈夫。被美色迷惑了的男人,说什么白头偕老生死与共,在巫山云雨间许下的誓约又能相信几分?没有家世的美丽女人玩玩还可以,但要相伴一生却太无理取闹,若果那女人不是妖,用法力强行把他虏了去,这也不过就是街头巷尾又一则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老生常谈。
      那日女人拖着伤重累累的身体回到林中的爱巢,迎接她的却是情郎的当胸一剑。原来委托别人来除妖的就是他,这个隐秘地方的位置泄漏也是他趁她不注意时偷偷到了镇上告诉别人。
      云天青想起玄霄说如果那个女妖死在他的手上反而会比较幸福,不觉心下一阵凄然嗟叹。
      或者女人都是痴情,相信着同生共死这个千古流传的谎言,回光返照之际用尽全身力气拉着男人共赴黄泉。那个时候玄霄出人意外地没有插手,云天青想这大约是玄霄不为人知的恻隐和体贴。
      但一种做错了事的感觉却总在他心头徘徊不散。人和妖熟好熟坏的问题在事后纠缠了他很久,玄霄却说他是庸人自扰之。
      “妖虽害人,但也救人。为何世人总是一叶障目、以偏概全?”
      “因为他们是妖。非我族类,其异必诛。”
      这样说的时候玄霄冷冷地勾了一下唇,云天青不知该不该将那个浅笑归类为不屑。
      “师兄你似乎对此不大苟同?”
      “妖之生死,与我何干?”
      云天青后来想了许久才想通玄霄话里的意思。除妖只是师门交予必须完成的任务,对玄霄来说不代表任何私人的情感和实际的意义,自然也就说不上好坏喜恶。跟他去讲人与妖的异同、妖该不该通杀,这只会令玄霄觉得莫名其妙烦不胜烦,因为那种事他一开始就压根没有放在眼里。
      至于说到真正被他放在心上、重之又重的,约莫也就只有琼华和修仙了。

      他有时候觉得玄霄太淡漠,除了修仙这个念头,竟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这让他难免有些羡慕修仙,嫉妒虽说谈不上,可那毕竟是玄霄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所在。这样的玄霄给人的感觉很天真,因为他可以把一生的理想寄托在毫无根基的空幻上;有时又令人感到玄霄其实很空虚,因为他最重要的只是一场很有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的梦,除此之外他竟然一无所有。
      那么喜欢着那样的玄霄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云天青认为自己和玄霄有着本质上的相似,都是一样的傲慢,一样的偏执,追逐着遥不可及的幻影死不回头。
      明白这一点也是于事无补。否则能回头的话,也就不叫动心了。他在很久以前就深深陷了进去,自绝了退路。那种如同流沙般的强大引力令他有种自己是被蛊惑了的错觉,啼笑皆非的却是他已记不清当初自己是为什么喜欢上玄霄的了。他只知道自己每接近玄霄一分、了解玄霄一分,那喜爱就加深一分。最初好感的源泉是什么,早已经不再值得牵挂惦记了。
      这大概就是他在太平村作恶太多的报应了。若即若离的感情最折磨人,可偏偏对方又是那个无比之琼华的玄霄,他太珍惜现下的局面,竟连使力过大都不敢。可患得患失又不是他的天性,举棋不定更加憋得他郁闷,所以说爱情就是让人头痛,却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人算不如天算。云天青设想过和玄霄的千百个结局,却始终没有料到他们最后会是无法想象的反目成仇。擦肩而过的遗憾,再不相见的永诀,或早或晚,当初已是枉然。
      昔之日,已往而不复来。

      十九年前未被冰封的玄霄就像出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他的犀利与棱角、自矜与任性、纵情与骄傲、寡言与天真,都因咄咄逼人而分外明艳动人。那时的他不喜欢别人的温柔对待,温情脉脉和他风马牛不相及,八杆子也打不着边际,所以一旦当他渴望起别人的温柔以待来,反而愈发备觉凄凉。其实他想要的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丁点凉薄如雪的安慰,温温淡淡,太阳一晒,便化得什么也没有了。
      但就连那样也做不到,因为那个可以让他敞开心怀放下架子接受安慰的人已经不在了。
      玄霄一生仅有一次的脆弱,却像被人当众打了个耳光,时机来得那般的荒谬与可笑,以至于他连笑都笑不出来。

      云天青曾经半揶揄半认真地说玄霄最适合修仙,因为他心无旁骛,最无杂念。
      反倒是玄霄自己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私心与执妄,没有人能真的做到什么也不搁在心上,他之所以表现的无心无情,只是因为还没有遇到重大的场合的机会;他一直坚定不移,也只是因为还没有遇到过两难的选择。
      “既然过此,这么说师兄你也会伤心喽?”
      “那是当然。”
      那时候云天青笑着说若真有那一天,那么他这个做师弟的只好牺牲小我,无私地安慰他一回。他说得是这样的写意自如,以致玄霄无法断定这是又一个别有用心的调侃还是真心实意的应许,因而什么也没有说。
      可当他真正需要安慰的时候,云天青却已经死了。
      人死了倒也轻松干脆,孟婆汤一喝,就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逍遥自在的转世投胎去了,偏累得毫不知情的活人还在那呆呆傻傻地为他们牵肠挂肚、平白伤心。
      众生有情皆孽,都是痴。
      故人已矣。逝者如斯。

      太清的死亡和琼华的凋零令人不忍目睹,三代升仙夙愿的功亏一篑更让玄霄发了狂。他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和不堪重任,如果他能更坚强一些、更忍耐一些,如果他能撑过羲和噬体的考验,那样的话就算失去望舒无法做到令全派上下肉身飞升,至少太清掌门不会死,琼华也不会败得那么惨。
      自责与悔恨充斥着他的内心,呼应着永不间断的烈火焚烧着他的理智。血红色的火焰从他心底流窜而出,环绕着他的身体,吞噬了天地万物。
      就此万劫不复。

      ——“你说的没错!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被囚在这里,自然比不上你做了掌门,风光无限!”
      ——“可笑!换你被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你又会多清醒!”
      ——“你们……?”
      ——“夙瑶,你莫要做的太绝!”
      ——“长老!青阳长老!为何连你也——!”
      ——“住手——!!”
      ——“夙瑶!你竟如此对我!!”
      ——“一派胡言!放我出去!!”
      ——“夙瑶!!我要杀了你!”

      寒气无可阻挡地缠上的他的手腕,由里到外,直直渗透进心中,却浇不息愈演愈烈的滔天烈焰。
      玄霄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大喊回荡在空旷的禁地之间,终成为子规啼血的绝响。
      “回来!你们放我出去——!!”

      未曾流露的残思断想,不曾言明的爱恨情仇,开始于虚无,亦消逝于虚无。
      不如归去。不如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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