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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月如歌 ...

  •   等待大半都是落寞的,你不知道自己所等的人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会何时归来,更怕的却是生离死别两处茫茫,竟连告别的话也无法说上一句。于是在忐忑不安间,思念侵蚀了你的理性,想象偷换了你的记忆,指间沙一般眼睁睁地流过手中合不拢的缝隙,在风中灰飞烟灭烟消云散。不知不觉间,你怀念的对象已经变成了你怀念的虚影。你以为你在等的那个人,其实早已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
      如果连想等的人都等错了的话,就未免太悲凉了。云天青不想成为自己虚伪幻想之下的牺牲品,被自我编织的假象蒙蔽了眼,但他却也说不上自己究竟了解玄霄有多深。感情是一趟只有目的没有终点的漫游,走得越长见得越多,偶尔也会迷失,或是和其他的道路交叉,而他却甚至还没有真正开始上路,就已然踏到了错处。
      不过有时侯云天青自我安慰,又志得意满地想他和玄霄从单方面认定的两看两相厌、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路走到而今的局面,也是极为不易了。再亲密的情人挚友也会有隔阂疏远的时候,父子夫妻之间尚且有所隐瞒,所以他倒也不介怀自己对玄霄的一知半解。他摸得清玄霄的脾气,却不敢自大得确信自己对玄霄的心思捉了个十足,但他至少可以确定玄霄怕什么。
      他怕寂寞。

      重光长老是少数几个能够和云天青谈起玄霄的人。妖界大战时琼华的资深弟子死的死伤的伤,下一代人中很少有人听说过玄霄的名头。排除掉最近来访的自家小鬼,他上一次听到玄霄这个名字还是宗炼长老来鬼界的时候了,之后虽也陆陆续续来过几个小辈,却连一个听说过玄霄的人都没有。
      “你还在等他?省省心吧,玄霄心魔深种,已经疯了。”重光这么说时很有些愤愤不平。
      可玄霄怎么会疯呢?在云天青心目中,玄霄是昆仑山顶气势凌人的冰雪,不染尘世、寒意逼人;他亦是没有知音见采的琴手,于暗夜流光中孤芳自赏着着他的流水高山。他还记得当年琼华玄霄这个名字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名动天下。
      当年……
      当年。
      原来竟已是当年。
      斗转星移沧海变桑田的滋味,云天青头一次体会得这样深。
      “儿子都那么大了,还装什么年轻?”
      意识到还有外人在,云天青微微一笑。“那不同。自己的小孩生得再高,在你心中还是一样的长不大。”
      “他能找到传说中的三寒器,长不大的小孩可办不到。”
      云天青心里一紧。“说到这个,重光长老,我师兄他……”
      “想替他说好话,是不是?”
      “唔——”
      云天青难得语塞了。
      重光见状一撇嘴,不情不愿地叹道:“也罢。十九年前,夙瑶提议时,我虽觉不妥,却没有阻拦;十九年间,我心怀愧疚,也未曾出手相助;十九年后,他破冰而出,心性癫狂,我身为长辈,却未能阻他一错再错。玄霄今日至此,与我大有关联。我这条老命就算还他这十九年不见天日的冰封之苦好了。”
      云天青激动得热泪盈眶。“重光长老,您真是个大好人……”
      “够了!不要假惺惺地作出一幅泪流满面感激流涕的样子!别左顾右盼,说的就是你,云天青!太恶心了!”

      喜欢一个人应该怎样传达、怎样表示?云天青在家乡捣乱时听说过许多痴男怨女的故事,他在江湖游历时也亲眼见过许多难以明言的纠葛。有的人家破人亡魂不守舍,有的人心若死灰孤老终生,有的人和乐美满相知相守,有的人看破红尘远走他方。他见过因为爱而放手,也看过因爱而疯狂,这让他想起战争与媾和,每一次的胜利都和妥协相互作伴,纯洁却又肮脏。
      悲欢离合他在鬼界耳闻过很多,也见识过很多。爱情是属于两个人的,也可以说是只属于一个人的,任谁也不希望和外物牵扯在一起。可人世的生活总不能让人称心如意如愿以偿,于是只能把生时的不圆满寄托到死后,然而来生相会虽然听起来浪漫,不复记忆的自己又怎么还会是当初的自己?
      黄泉路上,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继续等待。
      他等待过的时日,早就比他和玄霄相处过的时日长好多好多了。

      夜色很沉,一点黑色的倩影隐隐绰绰地点缀着玉桂蟾蜍之上。也不知道那广寒宫里,是否真的有嫦娥在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不管怎么说,嫦娥都是个狠心的女人。”
      云天青又在发牢骚了。玄霄默不作声地吃着月饼,云天青却不放过他。
      “师兄你说,羿的爱难道不够满足她吗?为什么要贪图长生不老,哪怕要永远孤身一人也在所不惜?”
      深知他不说话对方只会没完没了。玄霄想了想说:“因为那样才是她的幸福吧?”
      云天青回头深深地凝视着他,“为何师兄会如此认定?”
      “付出一切、舍弃一切也要得到的东西,怎么可能不会是她想要的幸福?”
      这时他看到云天青的眼睛暗了一暗,随即又亮了起来。“能够毫不留情地随意舍弃,是因为只在乎一样事物的缘故吗?”
      玄霄原先想说当然是的,后来却改了口。“那倒未必,也许只是优先权不同。”
      “优先权……”
      “最重要的和次重要的,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可以并行不悖自然最佳,但若二者只能择其一,只好挑选对自己来说更宝贵的东西。鱼和熊掌之说不也正讲的是这个道理。”
      云天青不语良久,才沉吟地问:“那么说来,就是努力也改变不了吗?”
      “大概吧,毕竟爱情不是最重要的。”玄霄看着他阴郁下来的脸,忽然笑了,“听个传说也如此认真,我倒不知你那么多情。”
      这却不是他多情,而是玄霄太寡情了。云天青在心底逸出一道长长的叹息。是男人的劣根性在作怪吧?他总是希望能成为玄霄最重视的第一位,但那从根本上来说就无从做到。他对玄霄的幸福一点用处也没有,这让他有时感到无用的自卑。要是他能使用望舒就好了,如此一来玄霄就别想把他甩掉,可那也只是异想天开的痴想。玄霄十分独立,这不单体现在他的行事作风上,连在性格和情感上也是一样。他不能向玄霄提供对方已经拥有的东西,而玄霄没有的东西,却是因为他原本就并不需要。
      如果是我的话……
      然后他又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这样绕指柔的云天青可真不像他,月色太美果真让人容易感伤。他也没资格去指摘玄霄,因为他也是那样的男人。不可触动的底线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差别只在于玄霄一直理性克制且目标明确,他的界线画得分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也极明显,故而看起来很无情。云天青却素来随心所欲、由着感性做主,只要不太过分,他倒不介意一时的忍让。人们常说他比玄霄好相处,但云天青自己明白真相,他其实也很无情。
      可是……他还是想愚蠢一次、放任一次、多情一次,什么都不做就要他退出,这种事他做不到。
      “人生苦短,自当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师兄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云天青说着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酒壶,他带开塞子,只见壶中清液淡青如碧,如玉一般的温泽润莹。上层浮着几朵嫩黄的花瓣,夜风一催,便有一股江南六朝烟水般的香色剔透而出。是桂花的香味。
      玄霄沉默须臾。
      “云天青……我告诉过你多少遍,琼华派不许破戒带酒!”

      那一夜,玄霄还是拗不过他的劝诱,与他一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人。那酒的后劲相当大,他们两人躲在屋子里,喝到后来,都是有些迷迷糊糊的了。云天青喝得兴致正酣,当下开始说书卖弄,天南海北古今六道,尽是些玄霄平日不常听的好玩事,极勾人胃口。说到后面,两人越靠越近,几乎是面对面贴在一块了。
      “师兄啊……”他口齿不清的话刚一开头,就禁不住自己先是窃笑起来。
      玄霄懒懒地看他一眼,他喝得不多,因此灵台还算清明,也没有云天青看上去醉得那么厉害。“什么事?”
      “我看琼华上下,也只有师兄你是那个成仙的性情料子……”
      “废话少说。”他打断他不着调的胡侃。
      “我的意思是说,你若成仙的话,就一定会比我死得晚。所以我死的时候……”
      玄霄突然直起身来,定定地望着他。
      云天青似是没有察觉,只含糊不清地接着说:“我死的时候,必定是白发苍苍没有牙齿的模样了,师兄你那时却还美貌依旧,想来就让人不爽……别打、别打!前面说过的不算还不成?不过你将来送我最后一程时可不许笑话我。”
      月光透过半启的窗户落进玄霄的眼中,如明珠秀雪,不减清华。
      “好,我绝不笑话你。”
      “还有……”云天青把玩着玄霄垂落的散发,藏在阴影下的面容笑得恶质。“不要忘了我。”
      玄霄眉心一皱,想把头发从某人的魔爪里抽回来,却还是牙一咬,点头忍了。
      “醉花荫的凤凰花很漂亮,怒放之时如同火蝶翩飞,很是好看。我把花种到你的墓上,这样你就不会……寂寞了。”
      “师兄……”云天青忽然把玄霄一把抱住,紧紧地,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你果真对我很好!师弟我真是太感动了!”
      慢了半拍之后,是玄霄许久不曾浮出冰面的激烈怒火。
      “云、天、青,你又骗我!”

      ……
      有什么东西打破了他赖以度日的梦境。
      很……熟悉的东西。

      玄霄于寒夜中睁开双眼。
      ——羲和在鸣叫。
      他还记得这种感觉,舒适而又惬意,自由而又温暖,漫溢了迷乱的快乐与揪心的痛楚。那是一种让人欢乐得想要哭泣流泪又哀伤得想要大笑高歌的甜蜜和忧郁。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缕魂魄、每一滴血液都在为之颤抖不止,那就仿佛失去爱侣的秋雁终于寻到了它失落的半身;仿佛无依无靠的孤凤终于找到了它栖息的梧桐;仿佛没有归乡的鲲鹏终于觅到了它梦中的南海。
      即使在玄霄最荒诞离奇的往梦中,他也从未想到,今生今世,竟还会在这个地方,再次感受到这个气息。

      他的耳朵在轰鸣作响,他的呼吸在他的喉中震动,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又很乱。
      来的人会是谁呢?夙玉或是云天青?还是两个人都在?他们应是会怕冷的,进了这地方,也不知身体受不受得了?他喜于自己终有机会将积年累月的愧意脱口,可他又应该冲他们说些什么?都过去了那么那么多年……
      杂乱无章互相矛盾的想法填满了他波动的思绪。方一动念,玄霄自己反而失笑不已。他们怎么可能还回来?双剑连心,夙玉临终那晚望舒绝望悲凉的哀叹横跨了千里慢慢的征途传递到他心灵的最深处,就像是把十指一根一根折断捏碎的骨肉分离,痛到了极致,却也麻木得没有了声音和语言。
      而云天青——
      不知为何,玄霄就是清楚,云天青这一辈子是再也不会来了。
      令玄霄感到可悲的是,他甚至连他们死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痛恨违背诺言,但也正是他同时违背了自己对夙玉和云天青两人的诺言。
      也许这就是对他杀孽过重的讽刺,玄霄对自己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两人的最后的记忆,居然只不过是个毅然决然的背影。
      可他就连那样诀别而去的背影,也都快记不清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踏着一步踩上他的心尖。
      有人来了。

      ——是谁都好,如果他可以不再孤单寂寞……

      云天河尚显稚嫩的脸孔浮现在玄霄面前。
      骚动的空气霎时安稳了下来,寒冰宛如明镜一般照射着清晰鲜明的影像。刹那之间,十九年的韶华转瞬即逝,眼前琼华禁地之中懵懵懂懂的山野少年慢慢和昔日太一仙径上风尘仆仆的游侠剑士重叠在一起,过往和现世于此刻别无两样合二为一。
      万水千山踏遍,咫尺天涯间,羲和与望舒的光芒于冥冥中交汇在一处。
      往事浮生历历在目,镜花水月庄周蝴蝶,黄粱一枕南柯梦断。
      一切恍若昨日。

      ——“……少年人,你,能否靠近一些?”
      ——“……你的长相,果真……你,可认识一个叫云天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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