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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面桃花 ...

  •   琼华派隶属道教一系,对命理星象方面也有不少心得。以前有个学过推算的师兄闲着无事给众人算命,看到玄霄面相时,说他是逆水行舟、心比天高。
      这话可不怎么好听,便有人在旁边打趣道:“那情缘呢?”
      “得之非幸,失之非命;情深缘浅,情浅缘深。”
      周围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阵尴尬的唏嘘。
      那时候玄霄只是轻慢地扬着头,苍白的额上,妃色的印记显得越发殷红如血,宛若桃花。

      云天青又下山了,玄霄对此倒全无意外。他这个师弟若是那天循规蹈矩安分守己起来,那才是天塌下来的怪事呢。他最初十分愤怒,还为这个教训过云天青几次,只可惜都毫无成效,到头来反而是玄霄自己先半途而废了。
      难得清静,想到自己最近每每被云天青纠缠得连专心修炼的精力也没有了,修业进度落后了不少。深刻反省之后的玄霄决定趁师弟不在的时候加倍努力补过来,便提着剑去了剑舞坪。
      他却没想过避开云天青这个可能,于玄霄而言,云天青更像是一种无处可藏的无妄之灾,该来的总会要来的,你躲也躲不掉,区区剑仙在天灾面前也无计可施,他还不如想些事后弥补的法子来得实际。
      到了目的地,玄霄意外地看到夙瑶的身影。
      “玄霄,怎么就你一个人?云天青呢?”
      为什么每一个见到他独自一人的同门都会这样问呢?而且居然连对三姑六婆闲言碎语漠不关心的夙瑶师姐也这样说,玄霄有些受到了打击。
      看他不回话,夙瑶恍然大悟地说:“他又私自下山了,是不是?”
      “师姐……”
      “玄霄,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师姐但说无妨。”
      “你可不要太过偏袒云天青那个惫懒子,荒废了术业,对你和他都不是什么好事。”
      玄霄眉一挑,心想别人对云天青的看法是好是坏与他无关,迟疑片刻,却还是小心问道:“师姐似乎对天青师弟有所误解?”
      “你可以直说我对他心怀不满。”夙瑶冷笑,“师弟你说,我琼华派创立至今,桃李天下,弟子无数,真正修道成仙者,又有几人?”
      玄霄大抵猜到她的下文,但还是顺从地回答了:“寥寥无几。”
      “那么这么多代的弟子前赴后继,有几人失败是受限于天资不足?又有几人失败是因为不思进取?”
      玄霄没有接话。
      “掌门看重你,不单因你资质卓绝、万中无一,更因你刻苦勤奋、一心向道。而那云天青,他虽也悟性极高、骨骼清奇,对待修仙此等大事却玩闹一般,委实太过轻率。他众多心法一点就通,可却毫不珍惜,大好人材,偏要白白浪费。你近来和他走得近,可千万莫要受他影响才好。”
      玄霄听到这,想起琼华派有许多弟子修炼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却到死连御剑飞行都做不到,不免也有一些默然。可他又有一点忍不住觉得夙瑶说得太过了,云天青为人虽然有些荒唐,和琼华派的某些规矩格格不入,但也不是像夙瑶所说的那样自甘堕落一事无成。
      夙瑶想来也看出他的想法,只是苦口婆心道:“我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和他平素交好,感情深厚,自然总要偏心一些,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只盼你不要在泥潭中陷得太深才好。”
      他什么时候和云天青感情深厚了?玄霄被夙瑶的结论冲击得哑口无言,久久说不出话来。

      云天青回来的时候,玄霄还在思索这个问题。他对人情世故当真是淡薄到了一个极限,和谁也不甚亲近,他倒不是讨厌与人接触,对掌门的崇敬、同门的喜爱他都不缺,只是觉得没有特别大费周章的必要。言语不过是欺骗与交流的工具,违背承诺总要容易过遵守誓言,所以还是一开始就不要出口无法收回的话语,那么也就不会伤到谁的心。这落在他人眼中,却成就了他冷落的名声。
      那云天青呢?游离于笑言和允诺间的话他也听了不少,却稀奇地没有表示自己的不信和不满。他反感计划外的变数,却对云天青一忍再忍。习惯了他的亲密和陪伴,分别时反而会感到若有若无的失落和黯然。无声无息的变化之大连玄霄自己都吃惊,最吃惊的却是他并不排斥这种变化。这个发现让玄霄心中一片五味陈杂。
      “酒好喝吗?”听到云天青进屋的动静,他随口问。
      云天青一脸的眉飞色舞。“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今晚月色大好气氛极佳,葡萄美酒夜光杯,只可惜师兄不在,不能与我举杯对饮,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清楚你下山的人可不止我一人,拖我下水之前,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再被罚抄书,我可不会帮你。”
      云天青作势抖了一下,“我们感情那么好,师兄你怎舍得弃我于危难之中不管不顾?”
      玄霄沉默了一会。
      “……我们感情真的很好?”
      “啊?”
      玄霄看向他时,云天青能感觉到他的眼底藏着些莫名的东西。这让他忽然意识到两人是如此的接近,近到他只要往前略略一靠就可以碰到玄霄的唇角。然而云天青却笑了笑,没有动。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怎可能会不好?”
      “缘分吗……你我之缘,也不知是浅是深?”
      云天青好像看见玄霄在笑,可那笑容像是月光映在水中的倒影,涟漪一过,就碎掉了。
      他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看到玄霄笑过。

      他总是以为他们还有时间,可到末了他和他都拥有了无尽的时间,却早已丧失了时间原本的意义。
      他们总是彼此失去,彼此错过。

      妖界战争开启之间,他和玄霄就已就不分青红皂白的斩妖除魔有了摩擦。玄霄大约是固执的,坚守着琼华古老而腐朽的教条一路偏激到底。云天青与他辩论时,时而想狠狠摇晃他,摇到他是非分明头脑清醒过来为止;时而又想死死吻住玄霄,直到他喘不过气,答应和自己一道离去,再不管窗外风雨。
      可他知道那都不过是他偶尔疯狂的臆想,因而什么也没有做,仅仅在每次争执后,下山去喝酒。
      他们之间还是太脆弱,有些话,他如履薄冰,还不敢说。
      不能说。

      那一晚两人争得厉害,他又偷偷下了山,跑到客栈里的老座位低头喝着闷酒。他也是惯饮酒的,玄霄起初为这秉性说过他不少次,后来才因左右无用而停掉了,但他平时饮酒不过是宜情抒怀、修身养性,借酒消愁这种窝囊事却还是第一次做。
      烈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更是干脆直接上了坛子,四周的客人都对他指指点点的,要是以前他一定会好好“报答”他们一下,但是此时此刻云天青实在没闲心情管那些无聊事。他只顾一口接一口地喝酒,迷迷蒙蒙地醉了又醒醒了又醉,竟连过了多少时日都算不清。
      神志迷离间,他仿佛看到了玄霄坐在他的对面,一边皱着眉,一边静默地陪着他对饮。云天青依稀记得对方似乎说了些什么,可他那时正醉得人事不清头痛欲裂,根本就没有心情去听。印象最深的倒是玄霄的手,素白的手指握着深色的酒杯,更衬得没有人味的冰冷。
      死人骨头一样的冷。
      明明摸上去是那般令人想要落泪的温暖。
      醉生梦死到这里,他一个机灵就彻底清醒了过来,眼前却哪里还有半点玄霄的影子在。想来还是自己的幻觉了,真实的玄霄怎会有如斯的温情呢。纵使玄霄会屈尊跑来看他,也是不屑和他一起饮酒的,更别说有执手地碰触了。他若真来了,见到自己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有一招雪舞冰封直接朝他劈头盖脑地砍下来,云天青就已经激动得想上高香感谢天地了。
      醉到出现那般相似的幻觉还是首次,看来玄霄说得对,酒这个东西还是不能多喝的。
      他又忍不住哑然失笑,都进退两难到了这个地步,玄霄还会在乎他喝不喝酒吗?

      云天青等到身上酒气散尽才回了山,当时已经是转天晚上的时辰了。天色黑压压的沉,星子闪烁着惊艳的怨毒。夜间的冷风吹过,他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要是害了风寒可就得不偿失了。他加快脚步,总算在子夜时分到了琼华。让他惊讶的是,自己的屋里竟然还点着灯。平常这个时候,玄霄这样生活起居规矩守时的好孩子早就睡下了。
      他心虚地推开门,果不其然看到玄霄穿着睡袍坐在桌边,羲和剑平静地枕在他的膝上。一灯如豆,桌上还摆着一个盛满液体的杯子和一个茶壶,明显是特地为他留下的。
      “什么东西?”他皱着鼻子问。
      玄霄没好气地看了他一言。“醒酒茶。”
      云天青拿茶杯时不小心碰到了玄霄的手,一瞬间竟有被火焰灼烧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体温对于玄霄这样清冷自持的人来说太烫了,可又觉得在哪一方面说不出的契合。
      “你的身体怎么热成这样?”
      玄霄蹙着眉,眼中说不出是什么光色。“我与羲和人剑同修,练的又是天下至阳至烈之功,热成这样已经算是轻的了。”
      云天青关切地道:“你确定不会出问题吗?这么邪门的功夫,一个练不好走火入魔,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再说,我也没有蠢到会去走火入魔。”
      云天青轻轻一笑,只是笑得有点奇怪,声音也有点异样。“这倒真像师兄你会说的话。”
      玄霄不解地望了他一眼。
      “啊,怎么说呢……”云天青低下了头,“连这样凶险的心法师兄你都一个人轻轻松松地闯到了第三重,而且还一派满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如果是师兄的话,就算一个人也无所谓吧。”
      有某种东西在玄霄脸上一闪而过,云天青却没有见到。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有些痴心妄想不自量力,想要安慰总是一个人高处不胜寒的玄霄的寂寞。但是像玄霄这样站在令普通人望尘莫及的绝顶之上的人,应该会微笑着享受那一览众山小的寂寞吧。
      他到底是不需要他的。这么想时,他就会突然生起一股油然的疲惫,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厌倦了玄霄,而是一种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的感慨与喟叹。
      人们常常会嘲笑飞蛾扑火的愚蠢,却时时忘记那火光是美得如此惊心动魄的残忍。

      万物有始便有终,任何的故事都要有一个结局。玄霄却料不到他和云天青的结局,会是那样一个不堪回首的决裂与永别。
      玄霄事后冷静下来时知道错的多半还是自己,他私心里是宁愿云天青能够吵回来的,那样他就有了道歉与被说服的借口;他期盼着云天青不再隐忍退让,而是能在他们之间数不清的争执中主动进攻一次,那样至少证明他和玄霄的感情值得云天青费心去争取挽留。
      可云天青仅是摇着头,悲哀而温柔地笑了。一直到他和夙玉私自下山,都没有和玄霄大声争过一句。
      这让他不禁怨恨起云天青的温柔以及那温柔表象下的残酷。
      ——我若真的重要,你又如何可以这般轻而易举地放弃。

      琼华那几日总是绵绵不断地下着雪,云天青出走的那天,天气却出奇的好,金灿灿的阳光明亮得刺痛了干燥的双眼。
      太一仙径上的风声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凛冽飘忽。玄霄看着云天青决绝的背影和夙玉越行越远。他持剑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忆起有一日客栈里与酒醉的某人双手交握的温热,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
      对玄霄来说,他和云天青一生之间漫长而又短暂的缘分,开始于这个地方,也终结于这个地方。
      倒也算是另一种哀凄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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