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转 ...

  •   再见他时,他拥着貂裘,正月寒风疯狂刮着,寒如吾心。
      他看见我,也不问我不行礼之罪,只说:“小婢,去与我泡杯茶来。”我退身出去了,公子身子单薄,这大冷的天气,不知他有没有受凉。
      我用冷水泡了一遍茶,加入茉莉花,冲三遍雨前茶。
      我恭恭敬敬把茶捧给他,“爷。”他看我一眼,“小婢,该改口了。”我不接话。他端过茶,抿了一口,闭上眼。“小婢,是谁教你泡这茶的?”我疏忽了,我竟用给公子泡茶的手法给他泡茶,公子最爱喝这茶,他反复教我,我才记住这方法,哪知一时顺手,竟也这般泡给公子的仇人喝了。
      我跪倒地上,“爷饶命!”他扶起我,“小婢,我很喜欢这茶。自叔弟离开后,我再也没喝过这茶了。小婢,谢谢你。”我抬头看他,他眼里蓄满泪,我心一软,“爷,小婢以后天天给您泡茶。您,别难过了。”他声音嘶哑,“叔弟、嵬弟,天地有心,你我来世复为兄弟!”他似乎没有喝酒,但他似乎的确醉了。
      “今日我为王,为君,为天下主宰,可三年五年,谁谁取我而代?”他看着长空,漫天乌云,“叔弟,你要来杀我为融夫人报仇了吗?”
      我拔下发簪,暗暗握在手心,他是要疯了吗?那就索性死去吧。
      他却忽然看向我,“小婢,你是来杀我的吗?”我一惊,“爷,小婢不敢杀人。”
      他垂泪,“天下人要杀我,我做这天下主宰有什么意思?诸侯虎视,我大周天下还剩下什么?”他跌坐地上,掩面泣哭,“外,有诸侯反叛;内,叔弟、嵬弟不肯见容于我。我……”
      我忽然想到公子,他们都是那么的寂寞,那么地无助。我心疼极了,我扔下发簪,上前抱住他,“爷,小婢绝不杀你,小婢绝不容人伤害您。”
      他哭了很久,他是那样绝望,他在哭泣中沉沉睡去,我猛的看见被我扔在地上的发簪。我是怎么了?我是公子的奴,我是要杀他的公子的奴。可我刚才在做什么?我说不许人伤害他,这个人,包括公子吗?我实在下不了手杀他,他眉目、神情和公子那么相似,我如何下得去手?!
      侍监进了宫门,“禀,叔公子到京了。”他醒了过来,他和公子一样睡得极浅。“宣他进宫,寡人要见他。”侍监退了出去。他叹了口气,“他此次进京,明是祭拜融夫人,其实是要来取我性命的。小婢,你明白吗?”我摇头,“小婢什么都不懂。”他点头,“不懂就好。小婢,你去吧,我独自见他。”我垂下头,“是。”
      我走出宫殿,晨曦笼着长空,他和公子都喜欢将满腹愁难寄予长空,我望着天空,天,为什么他和公子如此相像?为什么公子定要杀他?公子要杀他,这个叔公子也要杀他,爷的处境这般危险,我该怎么办?
      爷,小婢不会杀你;公子,奴想给你快乐。可是,我只是一个奴婢!我可以做什么?
      雒邑的天和常太府一样,忧伤地明媚不起来。

      我回到房间,点燃烛火,晦暗的烛光下,我看到日思夜想的人,我跪迎他,“公子。”
      公子点头,“她死了。”我不知道公子指的是谁,“回公子,他的夫人死了。”公子点头,“我本是要她死,她杀死了我娘。可是,奴,若不是他,她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杀我母亲。”我低头看着地面,“你是说爷?你还是要杀他?”他踹起脚边的矮凳,霍然站起,“你说什么?!”
      我抬头看他,公子,你为何发怒?
      公子停了一口气,“奴,帮我杀他,杀了姬去疾。”我第一次听到爷的名字,姬去疾,是吧?可是公子,奴仍是下不去手。
      公子蹲下身,“奴,你杀不了他吗?”我看着公子,他的眼神如此哀伤,“公子一定要杀他,对吗?”公子点头,“必须。”他看向天空,“兄,来世你我平常为兄弟,再不生皇家。”“叔弟、嵬弟,天地有心,你我来世复为兄弟!”我耳畔隐隐响起爷的话,他留着泪望着长空,我心疼得言语不出。
      公子自言自语,“他说纵是天大哀愁,寄予长空也消弥,可是,可是我做不到。”我忽然问他,“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公子看着我,我低下头,“奴不该问的。”公子问道:“你是杀不了他还是不想杀他?”“奴,奴杀不了。”“你是不想杀他还是杀不了他?”公子厉声问。我低头不敢看他,“奴杀不了。”公子仍厉声问道:“你是杀不了他还是不想杀他?”我昂起头,倔强地不再说话。
      公子忽地笑了,“奴,连你也背叛我。”他又咳嗽了,他的身体那么差。我闭上眼,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如何能让你失望?“公子,奴一定杀了他。”

      我在房间睡了一日,房里似乎还残留着公子身上的檀木香,公子却早已去了。我知道公子其实不想杀他,但我不知道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杀他。我不会背叛公子,是他给了我生命,我无论如何不会背叛他。可是爷,我又如何能下手杀他?
      我起身,腰腹被什么东西硌着了,我伸手摸去,是什么东西这么硬?我的手碰到冰冷、金属的厚重,是一把匕首。我起了出鞘,寒气直逼双眼,这把匕首,将刺进爷的胸膛。
      我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我烧了檀木,放在香炉中,洒进花,爷看着我烧檀,“小婢,你以前是服侍谁?”我愣了一下,“爷?”他道:“叔弟最喜欢这样的檀香。”我问他,“叔,是谁?”他看着我,“我的弟弟,可是,也是我的仇人。”腰间的匕首似乎要挣扎出来。
      爷放下手中茶盏,那里面是我精心泡制的茉莉雨前茶。
      爷看着宫外的天空,“小婢,我很爱叔弟,可是,……你知道吗?今日叔弟来见我,他很恨我。他以为我杀了融夫人,没有,我不会伤害他,怎么会害他母亲?可他不信,我为了他,已杀了铃儿去葬融夫人,他仍不信我。他为什么不肯信我?我为他做得还不够么?还是他想当周天子?不,不会的,我疑天子人也不疑他。小婢,我知道我早晚会死在他手上。”
      “兄!”我似乎听到公子的声音,爷的手按在小腹上,汗涔涔而下,“小婢,告诉我,他不会杀我。”我上前,扶住他,“爷,你错了。”
      他倚在我身上,没有力气再开口说话,我抚摸着他刚棱分明的脸,“爷,你和公子真的好像。”
      公子冲进宫门,那样慌张,他跑进宫门,不住地咳嗽,“哥哥!”爷睁开眼,“弟。”我的心沉入寒潭。
      公子推开我,抱住爷,“哥哥,你怎么了?”他摇头,“我不知道。”公子握住他的手,“我给你宣大夫,大夫呢?”他摇头,“算了弟,大夫若是有用,父王怎么会病死……”公子咳出声来,“哥哥……”他抚着公子的脸,“大夫若是有用,你怎么会旧伤不愈,落这终生咳疾?”原来公子一直咳嗽是因为他受过伤,公子你受过伤,奴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擦掉公子的泪,“弟,我这就传位给你,这样我才走得安心。”“不,”公子嘶声道,“我从不在意天子之位。哥哥,我只在乎你。”他勉强挤出笑,“我相信,很相信。”他从身上掏出玉,“叔弟,为我管治好周。”公子抽噎着,忽然发怒起来,“贱人!你究竟对哥哥做了什么?!”我很久才反应过来公子是在同我说话。公子却不等我回答,自己哭了起来,“哥哥,我怎么能真去杀你?”他点头,“你是,是怪我,娶铃儿……你,你还是……”公子点头,“我恨不能杀了她!哥哥,你为什么娶她?你不是说你爱我的吗?”他绞着下腹,“父王、父王之命……叔弟,我没杀融夫人……铃儿也没有……融夫人之死,只是巧合……我知你容她不下,为你,为你杀了她了……叔,我不能再护你了,叔,来世……”公子泪盈满襟,“来世复为兄弟,去疾,你应我一应!”他笑了,我见他几个月,他是第一次如此纯净地笑,毫不违心、无奈,如此纯真,可他随即去了,再不醒来。
      许一个来世,慰籍逝去的爷,和苟延残喘的公子。

      说一声苟延残喘倒真不是胡说,爷殁了以后,范先生延请诸侯,请公子登极为王,可公子早不是当初的公子了,他病得愈重了,咳嗽不治,每日每日大声咳嗽,他也思念过世的爷,总说爷要来找他,要来寻他,要带他走。爷走后,他不再寄哀愁于长空,而托给了酒器,他一杯一杯地饮,一声一声地泣。
      公子醉酒之后瘫软在地上,“奴,哥哥说天空是无限宽广的,它包含了好多好多,心有愁怨交于天,它自为我解决了。”公子恨我杀了爷,他更恨命我杀爷的自己,他没有赶我走,他仍是我的主人。公子扶着我的手,“天底下,真心待我好的人只有两个,一是母亲,第二个便是他呀。”公子又哭了,公子你这般糊涂,奴是第三个呀。公子道:“奴,我兄弟一直很好,我们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他是真的待我好,他教武艺,教我音律,教我礼仪……什么都愿教我。那日哥哥大婚,哥哥大婚,”公子顿了一顿,“父王为什么要让他成婚?哥哥是我的,谁也夺不走。”公子饮一杯酒,“那日哥哥大婚,有人跑来行刺。呵,周朝虽在,可大周王室已无权势,谁要行刺哥哥?我是那时受的伤……老师事后告诉我,那刺客其实是哥哥派来行刺的,说是为了杀我。你知道吗?奴,我为救他而受伤,他却不闻不问,不闻不问。奴,哥哥娶了妻子便忘了我。他派人行刺,我想了很久想不明白,可是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哥哥绝对不会害我,定是别人栽赃于他,对不对?对不对?”公子哭得鼻泗横流,我想劝慰他,可我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夏日烈日暴晒着战火连连的大周天地,一日又一日。
      公子常说他杀了爷却没办法使得大周再回辉煌,他对不起爷,对不起父。
      我不知道周辉煌时是如何,我只知道公子现在的绝望,我常会想到爷,想到公子与其在人世间痛苦,倒不如去陪伴爷来得痛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