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微长空》安拾欢天

2、承

　　府里上下已发布了讣闻，白纸糊满视线。我同过去两个月一样，冷水泡茶，再加入茉莉花，冲三遍雨前茶。我把茶端给公子，公子接过茉莉雨前茶，抿了一口，闭上眼。
　　老文进了书房，“公子，京里有信来。”公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是他？”老文吱唔起来，“是……不是，是……”公子心里定然已经知道是谁了，他接过信，只看了两眼便不再看了。老文上前一步，“公子？”公子道：“你去门口守着，三两个时辰内，京里还有信来。”老文诺诺去了。
　　公子坐回椅子，随手把信放在桌上，“奴，我要进京，你随我去吗？”我仍跪在他身边，“奴一辈子追随公子。”公子望着门外蓝天，“奴，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我知道他是要去吊丧的，“奴不知道。”公子道：“我要去杀人。”是公子的仇人吧？就是让公子不开心的人吗？好，杀了他。“是。”公子的眼神忽然迷离的悲伤，“我不想杀他。”
　　范先生不知几时来了书房，“公子，你不杀他，早晚为他所杀。”公子悲伤得那么绝望，“不！他不会杀我，他不会害我娘。老师，你真查清楚了？”范先生点头。公子道：“你知道吗？他…”“主人！”范先生轻喝一声，“妇人之仁！”公子闭上眼，“我累了，先生请先去吧。”范先生叹了一口气，退身去了。公子躺在躺椅上，我为他披上被毯，公子叹气，那样无奈。

　　公子说得果然不错，两个时辰后老文又匆匆进了书房，公子没有睡着，他一听声音便起身来，“怎样？”老文道：“是他！是他！”公子匆忙接过信，他的眼里满满是温情。
　　公子终于笑了，“他替我向父亲告了假，父亲准许我回京了。他说父亲这些日子也一直生病，从未起过床。”可他随即哀伤了，“他难道不知道我此番进京是为了杀他吗？”“公子还是下不了手吗？”老文问。公子点头。
　　我走上前，跪在公子面前，“公子，奴愿意为你去杀他。”公子讶然，“你？你，你能做什么？”“奴能杀他。”公子扶起我，“奴，他不是你杀得了的，不说你不知道他是谁，你就是知道了你也杀不了他，他身份尊贵，你如何杀他？奴，你一片心意我懂，可是……”“不，”我是个固执的人，我的公子因着“那人”不开心，我便杀了他，“公子，我可以杀他。”老文道：“公子，奴既有这份心意，你何不成全她？”
　　公子转过身，“老文！她是去送死！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奴杀不了他。”公子看着我，眼神仍那样忧伤，“奴，算了。”我摇头，“只要我知道‘那人’是谁，我定为公子取他首级来！”
　　公子终于说不过我，他告诉我那人住在京城雒邑，告诉我那人府址何处，告诉我杀了那人的妻子。他亲自为我送别，送我到府门口，扶我上马，“奴，为我杀了他们。不行，就回来。”我第一次从高处看公子，他那么单薄，那样忧伤，“公子，奴只要不死就一定为您杀了他们。”公子送我远去雒邑，我伏在马背上，泪流不止，公子，奴这一去还能回来见你吗？
　　公子，奴的主人，奴不在你身边，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在雒邑城下下马，徒步进了城，公子说“那人”府址很好找，但是他的势力很大。我不怕，我只是一个奴婢，我本就一无所有，我不怕失去什么。我只怕公子不高兴。
　　我跪在府前，公子，奴只会给人做奴婢，奴只能这样接近他。
　　一个仆妇进府时看了我一眼，“你在这干什么？”我听到有人问我。“小婢荒灾流浪到此，请夫人收留下来做个奴婢。”仆妇扶起我，“傻孩子，这里不是寻常人家，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家里的老爷一生气，你哪里还有命在？赶紧去吧。”我不肯起来，“小婢去到哪里都是死，请夫人救救小婢。”我低着头看着地，可是我明白听到那仆妇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她没再说话，我看着她的脚离开我的视线，我仍跪着。
　　跪了许久，我几乎要失去知觉了，耳边忽然响起那仆妇的声音，“就是她，莫管家，你看……”接着一个温厚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年头，哪里没有这样沦落人，咱太子府又救得了多少人？”我心沉了下去，可我马上就看到一双脚走近我，“你是哪里人？”仍是那个温厚的声音。“小婢是白中人。请莫管家收留。”我问过老文，我知道眼前问我话的人是管家，姓莫，是白中人。果然，他扶起我来，“你也是白中人？唉，家乡遭了荒灾我是早就知道的，可我……唉，你到这就没事了，我做主留下你了。左姑，你带她去洗洗，换上咱们府里的衣服。”最后一句话是对那仆妇说的。我又跪了下来，“谢谢莫管家，谢谢左姑姑。”

　　我终于见到他了，公子的仇人，他望着长空，“老莫，铃儿现在和融夫人见面了吧。”莫管家叹了口气，“夫人在天之灵会安息的，爷您别太惦记着。”我愣住了，我要杀的那个人，“那人”的夫人死了？莫管家接着说道：“爷，这个女子是荒灾流浪到雒邑的。老奴想，正好爷房里的丫头出嫁了，是否让这女子留下来？”
　　他回过头来，我抬头看他，他眉宇间和公子那么像。他问，“几时，这些小事要我操心？”莫管家诺诺点头。
　　他看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垂下头，“我没有名字，我只是小婢。”莫管家道：“是这样的爷，穷人家的孩子多是没有名字的。”他点头，叹了一口气，“小婢，你有兄弟姐妹吗？”
　　“奴，你有兄弟姐妹吗？”我耳畔响起公子的问话，我恭敬地回答道：“回爷的话，奴没有家人。”他望着我，眼神那样惆怅，“没有，没有。”

　　我服侍他到床上安歇，他腰际悬着一块玉，他抚摸那块玉，“小婢，把玉收起来，别再让我看到它。”我接过玉，“是。”他枕着枕头，“小婢，你寂寞吗？”我是怎么了？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和公子那样像？
　　我垂下头，“小婢不知道什么是寂寞。”“我知道。”他望着床架上的花纹，“叔弟离开我了，铃儿也离开我了。我即使坐拥天下也是一无所有。”我看着他，他眉宇真的和公子很像。我晃晃脑袋，他是公子的仇人，杀了他。
　　莫管家跑进房间，“爷，君殁了！”我心里一惊，又报丧？他缓缓睁开眼睛，“他来了，他要来了。老莫，是我让他回来的，可是我竟然这么怕他回来。老莫，我那么想他，可我不敢见他。老莫，我该怎么办？”莫管家走上前，“爷，君立爷为王，爷，您快进宫吧。”他站起身来，“对，对，国为大。小婢，把我刚才让你收起来的玉拿给我。”我忙拿出玉，他接了过来，“叔弟，你莫怪我。”他自言一句便穿上朝服，大步出了房门。
　　“你就是知道了你也杀不了他，他身份尊贵……”，“君立爷为王。”我惘然，他到底是谁？
　　我在房里走来走去，他要做王？“我即使坐拥天下……”他，爷到底是谁？公子怎么结了这么个仇人？
　　不行，得尽快杀他，否则否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爷，举国大丧爷也没有回来。一直到有一天莫管家召集全府上下仆丁下人，宣布一个消息，他说：“天子病逝，立了我们爷为天子，咱爷现在是周天子。以后爷圣驾来府邸，你们别改不过口来，见着爷要叫天子，知道吗？”我立时呆了，爷真的成了坐拥天下的天子？如此一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要怎么杀他？
　　莫管家续道：“天子有令，原太子府奴婢，尽数进宫侍奉。”我轻出一口气，我杀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