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传之乾元本纪》末烬

30、诛心之论

　　乾元十二年腊月初八，清河王玄清大婚。
　　在此之前，皇上一直称病未朝，而大将军林铭被罚俸半年、思过一月，前朝事暂由太后垂帘听政。
　　有人说是因陛下与大将军秋猎是为人刺杀，伤势沉重，大将军救驾不力被责；也有人说，刺王杀驾之人许就是大将军；更有人说，林家功高震主，迟早会犯上作乱。
　　当然，这都仅限于人后碎嘴。虽然皇上不临朝，但太后也不是能轻易蒙骗的。不等大将军思过完毕，几个闻风而动弹劾大将军或私下议论皇上遇刺的人都被免官的免官，下狱的下狱，没个好下场。
　　后宫里，为皇上诊治的太医院院判温衡告老，由其长子温实初接任院判一职。仪元殿侍奉人等，除总管李长，全都换了个遍。
　　一连串的旨意下来，聪明人自然也就明白，这件事已经成为皇家密辛，只能不了了之。
　　毕竟是圣旨赐婚，娶的又是甄家女，玄凌于情于理都要亲往。而因舒太妃业已回府，太后称病不来，玄凌想来想去，便带上了皇后，并晋甄嬛为甄婉仪，准其为甄玉姌添妆。
　　如此，算是给足了面子。
　　清河王府一向崇尚节俭，不喜奢华，今次却在玄凌的强烈要求下布置得美轮美奂。府前的牌坊清一色用上好的金丝楠木雕建而成，各色御制彩绸缠绕其上，内里摆件、器皿，都是玄凌着李长从内务府库房里找出来的，又亲自指派御厨准备筵席。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玄清领着新妇及一干观礼大臣在门前跪拜的时候，玄凌还以为是自己的婚礼。
　　皇家娶亲都是在晚上，那红烛闪耀灯火辉煌的既视感让人一看见就觉得喜气洋洋。玄凌甫下龙辇，只觉得养病数月好像让他变得有些清心寡欲，这样的热闹，他却只觉得聒噪。
　　“平身。”玄凌快走几步扶起玄清，朱宜修也扶起了新娘子，“今日六弟这个新郎官最大，无需多礼。”
　　“臣弟不敢。”
　　玄清一身大红色亲王吉服，神采飞扬，端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而他身侧，新妇甄玉姌凤冠霞帔，面色绯然，益发显得妩媚婉约，楚楚动人。二人携手进退，想来玄清对这个王妃还算满意。
　　“皇兄亲自驾临臣弟府主婚，已是天恩浩荡。”玄清道，“还请皇兄移步入内。”
　　皇家婚礼，比平民百姓要复杂得多，除三跪九叩外还有一长串的祝词。因着舒太妃在府，玄凌硬是让她坐了首位，自己和朱宜修则错半步落座。
　　毕竟是人家儿子成亲。
　　眼见主婚人已经落座，朱宜修看看左右，忽然冲玄凌笑道：“六王爷果是年轻，内务府也不多提点着。吉时将至，怎么还不见征婚人呢？”
　　随行的李长忙近前道：“回皇后娘娘，王爷与甄大人特特请了林大将军证婚，只是皇上未有通传，不敢擅入喜堂。”
　　“林大将军”四字在耳边炸开，玄凌陡然一惊，险些失手摔了茶杯。
　　“皇上的意思是……”李长看玄凌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探问。
　　玄凌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今日清河王大婚，自然不能少了证婚人——请林将军进来吧。”
　　想念确实是一种很奇特的情绪。玄凌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得足够好，但当那人迈着矫健的步伐踏入礼堂，他还是忍不住投以专注的目光。万千话语哽在喉间，却在他跪地口称万岁的瞬间消弭于无形。
　　“平身。”
　　阔别两月，林铭似乎也清瘦了，想必面壁思过的日子并不十分好受。但那双如炬的眸子始终坚毅沉着，不容侵犯。
　　“能请到宁远证婚，是六弟之幸。”
　　林铭微微弓手，道：“蒙王爷不弃，末将方能忝颜观礼。今日见皇上神清气爽，龙体安康，末将方能安心。”
　　这两句话分明驴唇不对马嘴，但林铭相信玄凌能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自悬崖下那夜后，他第一次见到玄凌。虽说伤势大好，但许是卧床太久，玄凌面色依然有些苍白，眼睑依稀可见淤青，想是夜晚不能安寝之故。
　　“李长，赐座。”玄凌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吉时已到，开始吧。”
　　亲王大婚的礼仪繁琐而无聊，虽说没有人敢灌他酒，但场面上的客套是少不了的。朱宜修深知玄凌酒量浅，一早吩咐了醒酒汤预备着。
　　“不必了，朕去外面吹吹风，你们不必跟来。”玄凌推开瓷碗，对朱宜修如是说道，“这碗汤……给林将军送去吧。”此刻筵席正酣，但主角毕竟是玄清，玄凌一直在这里反倒拘束了他们。
　　“是。”朱宜修从善如流道，“皇上也要保重身子。外面刚才还说下雪了，雪路难行，皇上醒醒酒就回来吧。”
　　玄凌瞥了一眼正在自斟自饮的林铭，忽而笑道：“朕记得六弟府中有个暖雪亭，是赏雪的好去处，朕就借他宝地自在一回。”因命李长私下去准备些美酒果点送过去，莫惊动了其他人。
　　李长领命自去准备不提。
　　说是赏雪，其实不过是他出来躲清净的托辞罢了。玄凌一路走走停停，时而看看清河王府传说中的碧色梅花，待到暖雪亭时，李长早已布置妥当。两株红烛是应景，外加两碟小菜和一个小小的火炉，上面温着的竟是青梅酒。
　　时已隆冬，玄凌不知道李长是如何弄到这不合时令的东西，然品后方觉酒意醇厚，余味不绝，想来是窖藏过的，已不似从前清润浅薄。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玄凌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诗，念完连自己都觉得好笑，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念什么青梅竹马。
　　“这酒，原本就唤作弄青梅。”
　　熟悉的沉稳声音从身后传来，玄凌愕然回望，一袭绛紫朝服的男人已在他面前深深一拜，道：“末将，参见皇上。”
　　玄凌按捺住亲手扶他起来的冲动，轻声道：“平身吧。宁远怎么也到了这里？”
　　“末将为皇上而来。”林铭沉声道，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无论因何缘故，末将亵渎皇上乃是事实。今夜末将前来，是为让皇上亲手了结此事。”
　　玄凌微微一愣，颤抖的手撑住石桌勉强站着，尽量不让人听出他声音中隐忍的酸楚：“此事母后已有决断。”
　　“当日皇上曾言，龙游浅滩，囿于深林，这一月来末将苦苦思索，已得答案。”林铭忽执了他的手，将袍袖中的物件轻轻置于并不如自己那般宽厚的掌心，“毁林折木，以得自在。末将也可无愧于忠君之名，无愧于林家宗祖，无愧于天地本心。”
　　一柄雕刻极为精巧的宝石匕首静静躺在他手中，耀眼夺目。玄凌依稀记得，那是多年前金殿初遇，他曾赐予他的封赏之一。
　　“林铭。”他抽出匕首，让锋刃一点点在林铭的脖颈上游弋，唇边是一抹薄凉的笑意，“如果你直接自尽，或许朕会信你这番慷慨激昂并终生愧疚。可你现在让朕亲自杀了你，好成全你的一世忠贞，保全林家让朕成为乱杀忠臣的昏君，连一个自以为是的机会的都不留给朕。林铭，你是不是算准了朕……”
　　玄凌再说不下去，到底是将匕首掷在雪地里，随手拿起已经温热的青梅酒，尽数饮下。炽烈的酒液顺着喉口一路灼烧到胃里，催逼得他红了眼眶，失力般跪倒在林铭怀里。
　　这大概是他最狼狈的一次吧。
　　“林铭，你够狠。”
　　林铭看着已然神志不清的年轻帝王，忽然想起那日仪元殿前，太后冷冷地俯视着他，话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哀家相信你知道怎样做能比引颈就戮更加诛心。因为林铭，你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