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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日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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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头是透光的,所以她虽然蒙着脸,却能视身边事物。她看到了她的丈夫、当今皇上,是个龙眉凤目、丰神俊朗的男子。
她也看到了,他颤抖的手与压抑的情绪。
虽然不知道他发怒的真正原因,但想必跟她一定有关系。在那么多个秀女中,人人皆以为坐上后位的会是鳌拜或者遏必隆的女儿,谁也没料到却是她赫舍里‧芳儿蒙皇帝垂青,雀屏中选。她不会天真的以为帝王家选中她,是因为她四全姑娘的美名。她清楚,帝王家的心思远比表面上看到的更为深沈。
若她不是赫舍里家的女儿,一定会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秀女名单中。但她知道玛法不甘就此告老还乡,还希冀更大的政治权力。她更担心自己毫无政治野心的阿玛,会因是玛法儿子的身份,在政争中牵连受害。所以,她温顺地入了宫来,带着一些遗憾……
如果不是刚刚那个泼她一身酒的男人,她现在应该已经坐着花轿到了福全哥哥那里,成为福全哥哥的福晋。
她与福全哥哥自幼相处在一起,因为玛法在福全哥哥身上押了注,认为他将是下一任的皇帝。奈何天不从玛法之愿,最后当上帝王的却是那个自幼病弱的三皇子。
当福全哥哥请求阿玛将她许给他时,阿玛高兴的整晚睡不着觉。在阿玛的心中,福全哥哥是完美的女婿。他文才并茂、敦厚温柔,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政治野心,可以带她远离朝中的是是非非。
虽然福全哥哥不是她期望的那个人,但是她喜欢福全哥哥的性情,还有他许给她的未来──
因为在她的心里,住着一只海东青。
她从小是个不爱拘束的直性子,玛法口中的野丫头。圣贤书里的大道理她懂,不过既然孔老夫子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也乐的不去实践。开心就笑、难过就去骑马,草原是她最爱的家。幼时她才刚学会骑马,就急着奔驰着去寻找草原的尽头。在马背上、在没有边界的草原上,她乘着呼啸过耳的急风,飞上了青天。
阿玛疼爱她,尽力给了她最大的自由,但不管她走到哪里,她永远都不是赫舍里‧芳儿,只能是“索尼的孙女”。她明白自己生命最后的结局早已写好──成为玛法扩展政治版图的一枚旗子,失去所有的自由。
但是福全哥哥给了她一个很美的梦,他答允她,等他们成亲后就迁居回关外,满人的故乡──盛京。彻底远离政治上的纷扰,让她在关外的大草原上,真正做一只自由飞翔的海东青!
失去平凡的幸福,她感到有些遗憾……
“该怎么办呢?合卺礼还没举行,皇上就回乾清宫了,连寿面都没吃……放着皇后娘娘一人该如何是好呢?”宫人们惶惶无措地交头接耳讨论着。
“礼部仪制清吏司的郎中何在?”她开口问。
又一阵慌乱后,礼部主管大婚嘉礼的郎中战战兢兢的声音在她前方响起:“回皇后娘娘,臣在此。”
“纪录大婚过程的册子在你那儿是吧?”她记得那册子的全称是大婚典礼全档。
“回娘娘,是在臣这里没错。”蒙着头的新科皇后的问题,让礼部郎中如堕五里云雾,弄不明白。
“拿给我吧。”她声音轻快说道,完全没有反应她现在刚入宫就差点被打入冷宫的困境。
“娘娘要什么?”礼部郎中一边努力为现在的僵局思索解套方法,一边分神回答皇后的问题。
“就大人你手上的那本大婚礼档,还有大人的笔墨。”
蒙着头说话真不方便,她干脆掀开了她的新娘头盖。
“娘娘万万不可啊。”顷刻之间,所有坤宁宫里的宫人全涌向她面前,惊呼不断。
“这头盖只有皇上才能掀,娘娘万万不可自行掀开。”
“你们的意思是,如果皇上一直不掀开,我就得一辈子蒙着头过日子是不?”她疑惑反问。
“这……”宫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答不出话来。
隔了许久,现场官最大的礼部郎中鼓起勇气道:“这不合礼数……”
“不合礼数?今晚不合礼数的事可多了!真要合礼数了,反倒成为不合礼数了。”她笑着道。但显然在场的官员与宫人已受到过度惊吓,无法接受她的玩笑。
轻叹口气,她温声道:“我不是要为难你们,只是这头盖弄得我好闷,想透透气。”
“郎中大人,麻烦把你手上的大婚礼档跟笔墨借我片刻。”
她从礼部郎中的手中接过记载皇上大婚举行过程的大婚典礼全档,让宫女把宴桌上的酒渍擦乾,看了半晌后,就着方才举行合卺礼的宴桌振笔急书起来。
“合卺礼,顺利举行完毕……交祝歌,唱完了……长寿面,吃过了……”她口中喃喃念着尚未顺利举行的仪式,笔下却一一填写上正确的过程。光看她填补的部分,会以为今晚根本没发生皇上拂袖而去的那场意外,大婚的过程完美顺利。可是这大婚典礼全档,必须要上呈给皇上过目,再颁召留做记史之用的。
“娘娘……这……”礼部郎中惊吓地整脸刷白,无法言语。
“是欺君之罪?”她挑眉。“放心,你尽管把这本大婚礼档呈上去,皇上不但不会治你的罪,还会顺势当作根本没有意外发生。”
她再解释:“皇上刚刚也说了‘今晚到此为止’,而不是‘把皇后押入宗人府治罪’。今晚到此为止的意思是所有的仪式一切从简,就当作已经举行过了。”政治婚姻就该有政治婚姻的样子,若今晚大婚皇上发怒的消息传出去,最高兴的一定是鳌拜与其党羽,她相信这不是皇帝乐见的。
奇怪的是,她明明记得满朝文武对皇帝的评价都是”性温和,喜怒不形于色”,怎么她进宫第一晚就被泼了一身酒,还被赏了一顿排头吃?如果不是皇帝太讨厌她,就是平日太过压抑,这才是他真实的性子。
皇帝是否讨厌她不是她能介意的,她也不想过问皇上真实的性子是如何,她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
“本宫进宫的第一道懿旨,就是今晚之事在场之人俱不可宣扬出去。若有违者,一律送内务府慎刑司与刑部议罪。”她收起笑容正色道。
“现下,所有的人都各回工作岗位。”
众人呆愣片刻,便在她的命令中找回冷静、不再慌乱,各自回到了工作中。她则独坐在龙凤喜床床沿,从袖中抽出一直随身的玉如意看了半晌,非常珍惜地抚摸着。
虽然无法完成跟福全哥哥的梦让她感到遗憾,但她接过这玉如意的那刻,已经对这只玉如意发誓,会一心一意地侍奉皇上──她的丈夫,真心愿意为他饮去所有的苦酒。既然这是场政治婚姻,她便要助他铲除鳌拜。
因为她是赫舍里家坚强勇敢的女儿。
“郎中大人,大婚期间,皇上要在坤宁宫住满三晚是不?”
“是的,娘娘。”礼部郎中苦着脸回答。大婚的最后一项仪式,不是皇后娘娘大笔一挥就能完成的,必须要皇上愿意回来坤宁宫才行。但从不发怒的皇上刚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一定不愿意再踏入坤宁宫……
她没听进礼部郎中担忧的碎念,恋恋不舍地续望着手中的玉如意,有种酸楚的情绪站上了心头。
皇上讨厌她是必然的,她的存在是因为他对鳌拜的无可奈何而产生,想来皇上每见她一次,对鳌拜的愠怒就会涌上胸口一次。
她前顷着身子,回望那幅挂在喜床上方的匾额。
“日升月恒”
皇上是日,她是月。因为身份跟立场,一个在白日、一个在黑夜,当中间隔着黎明与黄昏。日日夜夜,并存──
却不相见。
在着后三宫里,多少对帝后一再重复着这样的命运。如果,她能成为例外,皇上能不那么讨厌她,愿意对她展露笑容,该有多好……
小心地将玉如意收回袖中,她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撢去朝服上的酒珠。
“那么,谁能告诉我到乾清宫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