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清倒影 （非清穿）》时晴

10、谁饮苦酒

　　看着皇后，他回想起几日前与她父亲喀布拉的一席对话。喀布拉是宫内的六位领侍卫内大臣之一，掌管三品以上的侍卫，几乎每日都有见面的机会。那日，他见喀布拉愁眉不展，一副担忧的模样，心中起疑，便召上前问了几句话……

　　“爱卿已是朕的国丈，究竟有何事能令你忧心？”

　　“皇上……臣从未想过女儿会成为一国之后。”喀布拉向他坦白道：”臣对女儿自幼
　　便过份宠爱、甚少约束。她的性子就和草原上的海东青一样，天不管、地不收的，臣真担
　　心女儿这般性子无法担当皇后的重任，成为后宫的表率。”

　　他微皱了皱眉头，纳闷着喀布拉为何用形容男子的词汇形容自己生养的女儿，难不成
　　这个赫舍里氏真是这般野性子的姑娘？

　　但皇后性子不重要，进了后宫，再野的性子也得顺着他。喀布拉一番言语所带出的另
　　一个问题才是他所关切的。

　　“如你不愿女儿为后，为何将女儿的名字送进秀女名单内？”他心中疑惑，他原以为
　　索尼一家对皇后的位子是怀有企图的。

　　“先皇时立下了规矩，八旗的女子不可私下指婚许配人家，必须在三年一度的选秀女
　　期间，透过皇室指婚。今年的选秀女，恰巧同时也为皇上选后妃，臣本以为……本以
　　为……”喀布拉一张老实质朴的脸胀红，不敢再说下去。

　　他知道喀布拉担心若直说下去会触怒他，便帮他接着说下去：“你本以为你的女儿不
　　会被选进宫，可以直接请太皇太后帮忙指婚是不？”

　　“是的……皇上。”喀布拉垂着头回答。

　　虽然喀布拉说的是实话，但他不相信索尼会跟自己的老实儿子有着相同的打算。老谋
　　深算的索尼八成是想藉由选后妃的机会，测试皇帝是不是还需要他，愿不愿意给他更高的
　　权力与地位。

　　“臣除了担忧女儿无法承担皇后重任，也烦恼拆散了女儿跟──”喀布拉发觉失言，
　　倏地止住了嘴。

　　这句话让他从思考中回神，问道：“你的女儿有明确的许婚对象？”

　　喀布拉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整个人僵硬万分地直挺着。

　　“罢了，朕不想追究此事。”他挥手，屏退了如获赦免的喀布拉。

　　喀布拉本想把女儿许给谁，他拆散了皇后跟谁的姻缘，都不是他需要关注的事……

　　在回忆的时候，他与皇后已先后吃完了饽饽，宫女撤下碗筷，摆上合卺礼所需的两只同匏爵。

　　大婚诸礼中，真正代表帝后成为夫妇的是合卺礼。同匏爵是将一个匏剖为两半，用线将柄端连接在一起所制成。其意在于匏苦不可食，用之以饮酒，象征夫妻二人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他不喜饮酒，深知酗酒的危害性，平时要求自己”能饮而不饮”，只在节日与重大喜气之日，破例饮一小杯。当他正要拿起酒杯时，瞥眼注意到皇后的红色盖头上，在角落绣有一只红眼白爪白羽、振翅欲飞的海东青。

　　海东青――

　　在他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海东青在天空中矫健的姿态、彪悍的性情，而是绣在一个小女孩身上马甲的那一只海东青……

　　在他的心里，住着一只海东青。

　　得到的权力越多，失去的自由也越大。不知不觉中，他也成了她歌中那只被敲敲打打送进京的海东青。他用自由换取权力，从登上皇位的那天起，就注定要为保住祖宗传下的江山百姓而牺牲自己的一切。就算成功铲除鳌拜，他还是必须背负沉重的江山，这是做为帝王一辈子也避不了的责任。

　　他不是振翅欲飞的海东青，只是只被拴上绸子系上铃、向往着天空的海东青……

　　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若父皇不是选择他三阿哥玄烨继位，而是二阿哥福全或四阿哥常宁，他是不是就能不必背负江山、不用埋葬自己的心意，能够走出宫去寻找那个为他唱歌的女孩，和她一起在大草原上，当一对自由遨翔的海东青呢？

　　蓦地，他忆起喀布拉那张为女儿担忧的慈爱父亲的脸，还有在皇阿玛临终前狠心责备他的自己，心中某根始终悬得紧紧的线倏地断了──

　　一时之间，对皇阿玛的恨与愧疚、对父爱的冀望、对自由的向往和沉重的责任……种种情感再也无法抑制地汹涌而上。他努力克制胸口滚烫的情绪、稳住颤抖的手，但仍失手打翻了酒杯。

　　手中酒杯摔出，藉由柄端丝线的牵连，皇后手中的酒杯也跟着打翻，溅出的酒水泼上了她朝服下摆精绣的一对行龙。突来的变化让整个坤宁宫里的大臣与太监宫女俱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人看见他的情绪起伏，只当皇上不知为何忽然发怒，泼了皇后一身的酒。一时之间，众人静默，连呼口气都不敢。

　　他看着翻倒在桌上的酒杯，想要说句话缓和气氛，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掩盖自己发怒的事实。他的情绪一直小心隐藏，从未失控过……

　　蓦地，一双素白的小手伸出，始终端坐不语的皇后默默扶起翻倒的同匏爵，再次斟满了酒，并将两杯苦酒举杯一饮而尽。

　　如珠玉落盘的清脆声音自盖头下传出：”皇家夫妻不需同甘共苦，臣妾愿代皇上饮下所有苦酒。”

　　他一怔，随即沈下脸拂袖冷声道：”连朕打翻的酒杯妳也敢扶起饮下？皇后，妳好大的胆子。”

　　”皇后扫了朕的兴致，今晚就到此为止，朕要摆驾回乾清宫。”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出坤宁宫。

　　他没有回头看皇后的反应，他也不在意皇后对他的想法。他要发怒便发怒，根本不需要解释原因。她是皇后，不是鳌拜，他在她面前没有压抑的必要。

　　在回乾清宫的路上，他想起了一件事。

　　一个敢扶起他打翻的杯子，还侃侃说出那句话的女子，绝对不是安静、温顺、没有主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