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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初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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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初冬
沁阳县终灵山
当东方的冷阳牵起黎明女神的素手,共同揭起夜魔灰黑色的帐幕时,带着寒意的终灵山,显出一片了无生气的蒙蒙尘黄。密林在曦雾的交织下,像是一个未知的虚幻空间。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在清雾凝露的林间有些吃力的走着,他身后背着一捆刚砍来还挂着霜的木柴,身体因沉重的负荷而下弯,少年手脚结实,体量偏瘦,深黑色的棉衣有几处破洞,棉絮争相展露头角,至于这件棉衣是否能保暖,只要看他上下打颤的牙齿与微微发抖的身躯就知道了。
少年有着乡里人特有的憨沉质朴气,他模样普通,皮肤是缺乏健康色泽的暗黄,他的眉毛浓黑,鼻子也有点塌,但嘴唇饱满丰厚,一双眼睛灿如星子,是这份熠熠神彩为这张平凡的脸点上一抹亮色,他此时脸色苍白,只有鼻尖被拂晓前寒冷的空气染上了一点红,刺骨的风吸在口鼻里,像一把把的冰渣子,冻得人连心口都痛。少年虽然动作僵硬,但脚下却不慢甚至越走越快,只因心中的沉郁不时提醒着他,家中重病的娘亲。
不知道娘醒了没有,他得赶快回去,若是娘睁眼看不见他不晓得会变成什幺样子。
山路蜿蜓崎岖,但对少年来讲却再好走不过,十六年来他已走了不下千百遍了,这里哪颗树上有鸟巢,哪颗树洞里住着准备冬眠的松鼠,他几乎都熟知,所以走山路对他来讲轻而易举,可他脸上的阴愁却像是用刀镌上去的抹也抹不掉,因为他娘身患肺痨,多年缠绵病榻,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昨天他就差点失去她,而娘现在却连药都不肯吃了,不管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管他的肝肠寸断满面泪流,她就是固执的连药碗都不看一眼,只求速死。想到这一直在眼圈打转的泪水,以掉落下来。
过了眼前这架小桥,再穿过前面那片小树林就到家了,少年过桥时看了一眼桥下早以结了一层薄冰的水面,心想一会得拿个锄头将冰面凿开才能取水给母亲煮药,正想着前面传来一阵突兀的马嘶,马?哪来的马?少年快步向前,刚转出树林,就看到一辆华丽的前所未见的大马车停在家门口,顿觉诧异,他家不常与人来往,打过交道的只有山下的一些村民,可他们又哪会有这等富贵香车,会是谁?少年担心母亲,绕过马车就要冲进茅屋内,忽然马车上打从少年一出现就一直盯着他举动的车夫跳下车沿,伸手拦住他,喝道:“等等,你是什幺人,这里现在不可以随便进!”
少年警戒地看了他一眼,虽觉这人莽撞可恶,哪有在自家门口被陌生人拦住不让回家的道理,但他一向深谙不惹事端保平安,略一点头温吞地解释:“我家,屋里人是我娘。”
那车夫一听,原本带点轻蔑的表情马上像被人撕下去一样换作一副笑脸,“原来是小少爷,奴材还真是有眼无珠,竟拦小少爷的大驾,小的阿福在这给您请安,您快请进吧。”
少年一听他叫自己小少爷,一时有些好笑,头一次有人这样称呼他,当他奔入用篱笆围成的小院后,还频频好奇回首,只见阿福不住点头哈腰,弄得他满头雾水,他干嘛对自己客气成这样?
一踏进门槛,就听见里屋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与女人嘶哑微弱的哭声,少年惊的心弦骤紧,以为有人欺负他娘,一把卸下后背那捆柴,猛地撞开紧闭的门冲了进去。
入眼就见娘亲床前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正满脸悲痛的执起娘亲枯瘦的手,不住的诉说:“烨妹,你太傻了……太傻了……”
而娘亲瘦削塌陷的双颊,显出一抹异样的红晕,仿佛是地狱里正焚烧的业火,焦烤着憔悴的灵魂。黑紫的眼袋上犹浸泡着一汪泪,裂燥发白的嘴唇上下翕动,泣诉着:“对不起……对不起……”也足见母亲的心情同样激动。
少年闯进来后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他呆住了,莫非这个面容丰腴,修眉长目的中年男子就是他流浪十年毫无音讯的父亲?
殷烨抬起脸,看了一眼闯进来的少年,充满血丝的双眼冷漠的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她启唇沙哑的道:“你干什幺去了……快来见过你舅舅……”突然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猛烈咳嗽起来,那咳嗽声似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绞碎,以她病弱的身子,还能忍受这种狂风骤雨的摧残简直是奇迹。
死亡的预感像一阵未秋先降的寒霜,在少年年轻的生命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忙奔过来跪在床前,手中捧着一个破旧的小痰盂,殷烨见了身子剧颤,软绵绵的手臂朝痰盂胡乱一挥,将痰盂弄翻在地,只见她嘴角挂着被她自己咬破嘴唇流下的血迹,手指着方南厉声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你想气死我是不是……”说着又是一阵猛咳,几乎一口气喘不上来昏厥过去,一旁的锦衣男子慌忙安抚。
方南咬紧丰厚的下唇,眸中以泛泪光,虽然习惯了母亲的喜怒无常尖锐叱责,但他仍被刺痛了,可笑的是他以为自己的心早炼就一番铜皮铁骨,没想到还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怎幺也敌不过至亲之人那毫不留情的伤人之语。他看着眼前的锦衣男子,俯首磕头,“方南见过舅舅。”同时不易察觉的抹去泪水。
“好,好。”殷正风连忙起身将方南扶起,打量一下方南,不住的点头道:“好外甥,这幺多年可苦了你啊。”说完感慨的叹了口气。
方南一听原本以逼回去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虽然从没听母亲说过有亲戚这回事,但眼前的这个男人,以迎得了他的全部好感,他活了这幺久似乎就是为了听别人一句关心承认的话,方南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为有如此软弱的感情有点丢脸。殷正风点了点头又坐回床沿,看着殷烨,语重心长的说:“烨妹你有个好孩子啊,他半点都不像方飞那个浑蛋。”
殷烨撇过头去,任凭苦涩的泪顺着眼尾滑下,胸口不住起伏,颤声道:“我倒……宁愿他像……他……”气息虚弱的像随时都会断。
殷正风一听似乎从刚才起就忍了许久,对殷烨丈夫的不满与怒火终于冒出头来,“到现在你还念着他,我来了才知道,他以抛下你们母子十年了,看看这十年来你过的是什幺日子,而他却不知在哪逍遥快活,当年就是他诱拐你与他私奔从此音讯全无,是他害得你现在这副模样,他简直……”
“不……不是的……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殷烨在枕上猛摇头,发丝纠结缠绕,凄怆悱恻的哭道:“……是我让他带我私奔的,我是那幺的爱他,我不能忍受与他的分离,不……我不能怨……怨他……”
“你还如此执迷不悟!爹娘的在天之灵若是看到你这个样子该是何等伤心。”殷正风的声音也以哽咽,颔下的胡须不住抖动。方南站在一旁,震惊的不能言语,他第一次得知母亲与父亲的事,没想到竟是如此的骇人不堪。
殷烨听了殷正风的话后,猛然停止哭泣,稿木死灰的脸微抬,急喘着,“你说爹娘……”声音隐含了莫大的恐惧。
殷正风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火气消弥与无形,忙转移话题,“烨妹,你好好休息,一切等病养好了再说……”
殷烨用皮包骨般的手死死地抓住殷正风的衣袖,“你说爹娘?”使劲支起身子,夹着银丝的头发,乱蓬蓬的散在身后,昔日的花容月貌早已变成了现在的枯残灰败,她追问着:“哥……爹娘……真的……”下面的话她已是气若游丝的说不下去。
方南忙走过去做母亲的椅背,殷烨靠在方南身上,她抓紧殷正风的袖子不放,手劲大的吓人,颤抖的声音不住祈求着答案,殷正风知道是瞒不下去了,唯有点头,但以不忍去看殷烨的表情。
方南同样看不到,他只觉得母亲的身子忽然停止颤抖,像什幺东西到了极至而停下运作,方南不安的叫了声娘,殷烨静静地放开殷正风的袖子,微微的呻吟了声,那幺平静地缓了口气。
“娘?娘……”方南对这样的她感到害怕。
殷烨抬起原本虚弱无力的手,打断了方南的声音。殷正风回头,只见她惨青着一张脸,手朝床里不住摸索着,方南见状马上知道她要什幺,立刻伸手从枕边拿出一根竹青色玉箫,娘曾说这是爹给娘的定情物,娘一直当宝贝般贴身收藏着。
殷烨接过方南手中的玉箫,力气似乎恢复了许多,将玉箫凑在唇边,吹了几个调子,箫声呜咽低沉不连贯,她似乎后力不继,最后箫声嘶哑难听。殷烨将玉箫挪离唇畔,放在手中顾念许久,她身后的方南忽地遍体生寒心惊胆颤,被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感所笼罩,殷正风也牢牢地盯住殷烨,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殷烨猛然抓起玉箫的两端,使劲一折,但此时的她哪有那种力气,玉箫纹丝不动,殷烨惨痛的呼叫一声,“爹!娘!恕孩儿不孝,孩儿这就来陪您!”语毕哇地喷出口鲜血,手中的玉箫顿时染上点点红斑,殷烨的身子软倒在方南怀里,头靠在他的颈侧,手臂失去生命的依持也垂了下来,玉箫滑落在地。
伊人就此香玉消,一缕芳魂归幽冥。
可怜红颜痴情一生,到如今却落得这幺个凄惨下场,陪伴她的永远是用眼泪洒成的清晨露水,用长叹嘘成的天空云雾,到死都跳不出烦恼圈去,爱情失去了甜蜜幸福只能空惹悲伤。
※ ※ ※ ※ ※
殷正风按照殷烨生前所嘱,并没将她的灵柩送回老家,而是安葬在方南家的茅屋后。当一切具都妥当时,殷正风看向穿著孝服的方南,心中虽然悲伤,但仍强颜欢笑,“小南,跟我去洛阳吧,这也是你娘生前的遗愿,她在给我的信中细细写过你的情况,我会好好照顾你,把你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的。”
方南站在母亲的坟前,似耸立在烟雾似的沉霭之中,看着墓碑上刻着的朱红字体,面容漾染着深深的悒郁与落寞,他只觉胸口像被人用利刃开了一个大洞,但不知为什幺里面却什幺都没有,内脏血液都消失了,是否有点恐怖呢?对母亲最鲜明的记忆似乎只剩下那种让人心都凉透的冰冷眼神,我不是陌生人,也不是你的仇人,我是你的儿子!这种感觉有点可怕又很不正常不是吗?方南已分不清心中的悲痛是为了谁,我怨娘吗?可为什幺眼泪却流个不停?止也止不住呢?
方南转头看了看慈祥的殷正风,半晌点头回应他的承诺,“谢谢舅舅。”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若想生存下去,就得依靠他。
殷正风微笑道:“你会喜欢你的新家的,你有一个比你稍大的表兄,还有一个小你三岁的表妹,你们会玩到一块儿去的,放心吧。”他现在只对这个失去双亲的孩子充满了怜爱与疼惜,尤其是他表现的又懂事又孝顺,性格似乎也很沉稳,这一切都使殷正风觉得即使他不是自己妹妹的孩子,他也会照顾他的。
方南点了点头,说不期待新的生活是骗人的,但同样也对即将来临的陌生世界充满了恐惧,有种道不明的苍凉与怅惘,仿佛双脚踏不到地的那种不安感正拉扯他的心。
殷正风深邃的目光似是看穿他的想法,微笑道:“安下心来,一切都会好的。”
属于冬之女神的玄色发丝,甩过万物,化作冰冷的寒风,卷起二人的衣袂,咧咧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方南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