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踏霄然之

6、06. 纠葛

　　“好，最后一句。”沈凌逸唇角微弯，虽然弧度依旧僵硬，但却比前一天好了许多。他继续道:“我开始失眠，半夜会被惊醒，直到现在。”然而两个人对这句话的理解却截然相反。

　　沈凌逸的理解是，他一直失眠，直到现在洛容到来。

　　洛容的理解则是，他一直失眠，直到现在依旧失眠。

　　洛容记录的动作已经停下，停驻的笔尖下，是被笔迹圈住的两个字——‘情伤’。是情伤，而非伤情。

　　情伤，为情所伤，对情无丝毫留恋。

　　伤情，因情所伤，对情有丝缕绮念。

　　随后的纾解心结等过程自不必说。而最后，记录纸上呈现着这样几个词——‘情伤’、‘康临纳斯’、‘梦魇’、‘孤僻’、‘惯性失眠’。除却笔迹略微凌|乱，并无其他特别之处。但这种不特别，对于一向淡定的洛容来说，已是最大的特别。

　　洛容坐在靠椅上，伸手按|揉着眉心额角，只觉身心疲惫。从沈凌逸的表现看，逻辑缜密对答毫无疏漏，完全不像患有心理疾病。可越是正常的表现，便越是不正常的暗示。

　　他突然想起，今天他与他最后的对白。

　　“逸，你的身体已经产生了抗药性，必须停止服用舒缓药物。而且，你最近也不能吃刺激性食物。”洛容紧握着手中的笔，神情略有凝重。

　　“无妨。”沈凌逸的回答依旧简洁，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

　　“那天的事，只是意外。”洛容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自然，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只是，当洛容即将离开时，沈凌逸说了这样一句话——“四天之后，我放你走。”

　　“好。”洛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但现在想起这句话，他只觉得，心，更乱了。

　　正如沈凌逸不知道洛容此时的心乱如麻一样，洛容也不知道沈凌逸那时的脆弱不堪。

　　“好像，会痛了。”就在洛容走后，沈凌逸伸出右手覆上心口，眸中情绪似喜似悲。

　　两间房间，一墙之隔。

　　隔离开的，是两颗心。

　　让两个人，彼此伤神。

　　我说，我放你走，是真的。

　　我说，我心疼你，是真的。

　　温曦破静明辉定，道是无情却有情。

　　第四天，洛容已经恢复原来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他正在清轩的厨房中准备早餐。

　　清轩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一个隐秘|处所，因此除了沈凌逸与宫绍语几人之外，并无旁人在此管理打扫。正因如此，所以宫绍语在择选为沈凌逸治疗的心理医生时，其中一条考评，就是针对他们能否下厨而设定。

　　洛容一心二用，在切菜的同时思索着昨天情状。昨天他贸然采用心理分析疗法的行为确实过于不妥。他原本是想让沈凌逸诉说过往，挖掘他无意识的心理过程，找到症状产生的真正原因，并将其召回意识范围之内，进而借此破除潜抑作用，揭穿防御机制的伪装。这样，可以让沈凌逸真正了解症状的真实意义，也极有可能令症状消失。

　　这种方式，最为直接，也最快速。

　　可是，实际情况却完全脱离了洛容的控制。

　　沈凌逸身在局中，却看得比谁都透。

　　如果不是看得透，沈凌逸怎会在被他催眠的状态下，辨认出他不是寒墨？

　　如果不是看得透，沈凌逸怎会在他诱导诉说过往时，准确选取五年之前？

　　他甚至可以说，沈凌逸的意识强悍到难以动摇。不论是在那次催眠时，还是在这次的剖析下。他终于明白，沈凌逸的病症为何五年都未治好。

　　不是无法治好，而是太难治好。

　　一个在任何状况下，意识都能够保持绝对理智的人，一个在一切未知时，将所有都洞悉得无比透彻的人，他的病症，怎么可能轻易就被治好？

　　而洛容不知道的是，对于沈凌逸的情况，敢于直接使用心理分析疗法的心理医生，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汤锅中的水已经烧开，洛容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他只能迅速做好早餐，而后将其端上餐桌。

　　正在洛容犹豫是否要叫沈凌逸下楼吃饭时，沈凌逸已经洗漱完毕，正向他走来。一身随意的家居服仿佛将他平素的冷硬棱角打磨平滑，让他整个人显得柔软了许多。

　　没有太多言语交流，两人用餐，互不打扰，无比和谐。

　　没有人知道，沈凌逸一直在笑。

　　没有人看见，洛容微弯的唇角。

　　吃过早餐，洛容再一次为沈凌逸进行治疗。他将疏导疗法与支持疗法相结合，疏通引导沈凌逸阻塞的心理状态，并有意让沈凌逸去适应目前所面对的现实。他本以为这一次又是毫无用处，却没想到，效果出乎意料——洛容已经可以感受到沈凌逸的一些情绪。

　　初得成效，他便已经将欣喜的情绪表露出来。这让一贯温雅清和的他，更添三分亲切。

　　“逸，昨天的事，我很抱歉。”即将分别的时候，洛容摩搓|着手指，踌躇之意尽显。

　　“无妨。”沈凌逸语气平淡，一派云淡风轻。说完，便转身离开。

　　第四天，就此过去。

　　第五天，两人在沈凌逸的暂用书房中相对而坐。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是什么？”即将分别时，洛容指着壁上收藏柜中的一个黑色盒子，态度亲近语气熟稔。

　　“盒子。”闻言，沈凌逸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颇为复杂，而后复归于无波无澜。

　　“介意我打开看看吗？”在洛容看来，这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

　　虽然直击要害至关重要，但是旁敲侧击亦不可少。里应外合，双管齐下。这种方式，最快，也最见效。

　　“无妨。”沈凌逸颔首回答，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洛容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不喜。并不是对他所提要求的不喜，而是对那个精致盒子的不喜。

　　明明不喜，却不丢弃。

　　这在洛容看来，实在矛盾。

　　没有多想，在得到沈凌逸同意的回答后，洛容将盒子取出，小心翼翼地捧着。

　　过于谨慎，只因担心。

　　他担心的是，这个盒子被损坏可能会触碰到沈凌逸内心的伤处，从而让他的病情进一步加重。

　　打开盒子，里面有两个盒子。上面的盒子整体呈蓝色，盒盖印有白色条纹，顶部系着一个浅蓝色蝴蝶结，看上去素洁大方。下面的盒子整体呈米黄色，有着埃菲尔铁塔的纹路，复古浪漫韵味悠长。

　　“这是……”洛容看了一眼沈凌逸，发现沈凌逸正看着他手中的盒子。他敛眸，伸手打开蓝色盒子。那一瞬间，洛容的神情颇为复杂，久久不能言语。他不得不承认，他很惊讶。

　　盒子内部装满了玫瑰花，上面用银色条带点缀。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一盒玫瑰花，全部是用折纸折成，整齐地摆放在盒中，并使其呈现出渐变效果。不论是构思，还是装饰，都足以表明沈凌逸准备它的用心程度。

　　“为他折的。”沈凌逸神情越发冷漠，语气也越发冷寒。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起，可见沈凌逸所受情伤之重。但洛容知道，“他”就是寒墨，那个让沈凌逸在被催眠时落泪的人。

　　精致的鲜花礼品随处可见，但用心制作的礼物却极为难得。更何况，像沈凌逸这种世家子弟，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如此地步。

　　盒子里整整28朵玫瑰，可以分解成27朵加上1朵。

　　27朵玫瑰意为“爱妻”，而1朵玫瑰则意为“你是我的唯一”。那么合起来便是——爱妻，你是我的唯一。

　　由此，便更能证明沈凌逸对寒墨的痴心。

　　果然，沈家人都是天生的痴情种子。

　　“……很漂亮。”洛容沉默半晌，最终给了这盒玫瑰一句评价。但这一句评价，给予那盒玫瑰，的确合适。

　　“毫无价值。”沈凌逸脸色越发难看，眸中厌恶情绪似能凝成实质。仿佛连说出这四个字都是施舍，即使有对它的赞美也吝啬接受。

　　“你可以把它送给别人，或者直接就把它扔掉，但你总有办法处理它，不是吗？”洛容语气温和，仿佛略有不解。看似是为了消除疑惑，实则是进一步的探听。

　　“我不会把别人不要的东西送给其他人，那是对其它人最大的侮辱。我也不会把它扔掉，毕竟它还能够提醒我一些事情。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把它扔掉，并给予它侮辱其他人的可能？”沈凌逸语气坚决，这是他第一次在洛容面前，将情绪暴露得如此彻底。

　　然而这一字一句，却狠狠落在洛容心上。

　　因为你不爱了，所以你会否定曾经做过的一切。

　　因为你不爱了，所以你会厌恶过去的那个自己。

　　你说它能够提醒你，可它能够提醒你什么？

　　是年少时的深情错付？还是绝望时的一掷孤注？

　　诸多疑问与各种情绪缠杂于心，洛容却并没有表露出来。无论他多么想要探知一切，都有一个事实摆在他面前——他没有资格。

　　“还有一个。”洛容打算把盒子放回原处，却被沈凌逸的话阻止。

　　洛容明白，沈凌逸是在说，他还没有打开另一个盒子。他轻叹一声，拿起米色盒子，打开。

　　整整一盒的情书，平铺各处，难以计数。

　　白纸铅字，脉脉情意，谁道人间有情痴。

　　【情肠百转，惟念寒墨而已。】

　　【看那人眉间暖意，不相负。】

　　【长歌相忆，心内愁；长歌无忆，水悠悠。】

　　【一念系生死，一陌衍别离。】

　　【末路局势棋已弃，无悲无喜终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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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开始，到结束。

　　每一天的感觉都不一样，每一天的思念都能展现。与其说是情书，不如说是记录。

　　从思念深切到痛苦决绝，从深情执迷到漠然置之，全部隐藏在字里行间。

　　洛容突然明白了沈凌逸让他看这些的用意，他是想告诉他，他已经放下了。为此，他不惜撕裂已经结痂的伤口，哪怕他因此痛彻心扉。

　　“这些……都是你为他写的情书？”洛容大致看过那些纸张，而后又将其放回原处。

　　“算是。”沈凌逸微微颔首，却没有太大情绪波动。

　　“可是你写的情书为什么……没有一封是快乐的？”洛容微微皱眉，种种情绪错杂。有犹豫，有不忍，更有心疼。

　　犹豫他自己是否应该问出，不忍看到他是否因此难过，心疼沈凌逸是否值得这样。

　　既然没有一封是快乐的，为什么你当初还那么在意？

　　既然没有一封是快乐的，为什么你当初还那么偏执？

　　“什么？”而出乎洛容意料的，沈凌逸仿佛并不知晓这一点。

　　“我是说……你写的情书，每一封都能够读得出悲伤的味道，却没有一封能够读出快乐的感觉。”洛容虽然心中疑惑，却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原来……是这样。”沈凌逸仿佛明白了什么，一瞬间眸中翻覆不定。

　　最后留下的，是彼此之间的沉默。

　　第五天，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