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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〇八.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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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指挥的料想无误,第二日,恶人谷便提议双方指挥单独会谈。这个有些莫名的条件显然令叶白宁猝不及防,在他犹豫的当口,楚指挥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应了下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叶白宁纠结得头发都快抓下来一把,却也不得不照办,隔天送来一捆写得满满当当的卷宗。岳渟渊凑在师父旁边看了,原来是浩气方面有关此次谈判拟好的条件,而叶白宁写在旁边的批注字数,足够再抄两遍《道德真经注》。
      除此之外,双方正式开始谈判之后,叶白宁也三不五时便以“指挥需要服药”为由前来强制双方歇息,然后扯着楚指挥到一旁的屋里叮嘱个没完。对于这种种举措,岳渟渊觉得叶白宁纯属搅局,会谈时他站在门外听得起劲——师父当真是舌绽莲花能言善辩,却又不仅仅是凭借言辞胜人,对双方势力与大局的分析亦堪称精准。
      与那被软禁雅室时的闲散不同,楚指挥在谈判席上的表现,才真正能令岳渟渊将他与传说中的那位心思巧捷、奇计破敌的指挥大人联想到一起。
      原本对方提议单独会谈,显然是欲在气势上胜浩气盟一筹,却没想到反砸了自己的脚,处处受制,未讨得半分便宜。知晓此事的岳渟渊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却也清楚师父并非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游刃有余。
      每日上午会谈完毕,信使都会捎来武王城最新的消息,等待楚指挥前往商议。岳渟渊对他们谈话的内容同样好奇,然而楚指挥吩咐他扮作侍卫旁听与恶人谷的所有会谈,却不许他参与浩气内部的讨论,这让他半是不解半是郁闷。
      在其他人都离开之后,楚指挥依旧不会休息,而是拿着东西回房继续研究。岳渟渊早晨来为师父送药时,对方要么还在沉睡未醒,眉头不由自主地蹙着,脸上透着深深的倦意;要么依旧坐在桌旁,将前一夜写下的大摞纸张一一投入火盆里烧掉,旁边的床褥冰冷,没有躺过的痕迹。
      这样近乎拼命的做法,令楚指挥原本就差的身子愈发虚弱,惹得沈大夫没完没了地絮叨,却又没一句真正入了对方的耳。
      小半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卷宗上拟定的谈判内容被楚指挥一条一条划去,甚至其中的大部分都超出浩气盟曾经的预期。
      “想不到你还挺行的。”这天与叶白宁一同前来拜访指挥的是陆艳离,她随手从桌上的盘子里拈起一片切好的雪梨。坐在旁边煮梨水的岳渟渊眉头一竖,立刻扑过去把那盘梨片护在怀里,然后悄悄放在了师父的手边。
      陆艳离对纯阳少年气鼓鼓的眼神视而不见,一弹指将梨片丢进嘴里,边嚼边道:“难为你凭一张嘴,就能让对面碰一鼻子灰。”
      “论兵法指挥,我自不如秦肆,”楚指挥合上手中的卷宗,展颜一笑,“但在这谈判席上,我又怎能让他讨得好去?”
      那个笑容倨傲又自信,虽然只有一瞬,岳渟渊却怔住了——他从未在师父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仿佛这孱弱隐忍的躯壳之中,又复活了某个意气飞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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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大夫对楚指挥的顽固彻底没辙后,转而开始絮叨指挥的徒弟。岳渟渊确实忧心师父的身体,故而时常为大夫帮腔,劝楚指挥多多休息。难得一次说动对方早早就寝,岳渟渊翌日早起去给师父送药,却被守卫告知楚指挥已经出门了。
      这天上午并未安排会谈,楚指挥无事时永远待在屋里,岳渟渊还没听说过他会因为私事出门。好奇心顿起的岳渟渊从守卫一路打听到不空关的大门,大概问出楚指挥与叶副将一道往江边去了。于是他运起轻功,跃下山道,抄了一条近路,不出片刻便来到了江岸。
      早春的江风吹彻人衣,初萌的青草与野花在寒风中瑟瑟颤动。岳渟渊迎风四顾,嗅到空气中隐隐的烟火味。他循江前行,忽然看到几张熏黑的纸片在风中打旋。转过山岩,视野豁然开朗,一辆简朴的单驾马车停在山道上,旁边是叶白宁的背影。
      听到有人接近,叶白宁警觉地回身,在看到来人时有些惊讶:“岳公子?”
      岳渟渊挠了挠头,道:“师父他……还没喝药。”
      叶白宁在唇前竖起手指,岳渟渊闭上嘴,从枯木之间跳出来,与叶白宁并肩望向江畔的黑衣背影。
      碎石遍布的江岸上,楚指挥孑然而立,寒风吹得他的袍袖猎猎作响。燃着火星的纸屑从他身前的火堆中飘起、冷却、坠下、随风而去,楚指挥左手执了一坛酒,慢慢倾洒在滔滔江水之中。他仰起头,江风浩荡,白日隐于层云,曛晦如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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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恶人谷想要扳回局势,会谈终于不再限于指挥之间,双方皆重拾了排场,议事堂里的人们相视而坐,颇有些沙场上两军对阵的势头。
      岳渟渊照旧立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唇枪舌剑。秦肆本人的话少了许多,而浩气这边,倒是颇有默契地依旧以楚指挥为主,其他人不过偶尔帮衬一两句。无论对方如何咄咄逼人,楚指挥也是镇定依旧,言谈丝毫不乱,局面也依旧是浩气盟占优。就在岳渟渊以为今日的谈判即将结束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那个熟悉的轻慢声音道:“楚指挥。”
      “哒”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小东西被搁在桌上的声音,屋中安静了一瞬,随即便听到楚指挥淡淡开口:“公事不收私礼,多谢景司长好意。”
      岳渟渊心中一阵好奇,四下里瞅了瞅,反身凑在门缝前,往里面瞄去。
      长长的条桌两边,楚指挥坐在正对大门的主位上,对面便是秦肆,左右手两旁分别是雪魔卫统领木含霜与情报司长景奚。由于是背对,岳渟渊并不清楚景奚的表情,只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按着一只小小的匣子,语声带笑:“故人之赠。”
      “我已无故人。”
      楚指挥的声音很轻,语调却是断然。景奚闻言长跪而起,身体微微前倾,将那个木匣推到对方的面前:“楚指挥不妨看过再言。”
      “阁下还请自重。”叶白宁沉声开口。
      景奚却充耳不闻,近乎挑衅地与楚指挥对视着:“请。”
      叶白宁似乎打算先行查验,楚指挥却直接伸出了左手,按在木匣的盖子上,慢慢掀开。
      在看到内中物的瞬间,楚指挥原本波澜不惊的双瞳猛然一缩,竟失手将那木匣的盖子碰翻在桌面上。一时间,在座的人皆看到了摆在匣中的物件。
      木匣里,是一截红色的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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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渟渊蓦地发觉屋内的气氛变了。
      一片死寂之中,楚指挥的气息明显凌乱起来,紧紧抿住的双唇仍是无法掩盖阵阵闷咳声,捏住木匣的手指泛白,青筋隐隐可见。
      匣中的穗子陈旧暗红,显然是天策弟子冠翎上的饰物。
      看清此物的浩气中人刹那间便明白了缘由,一个个绷起背脊面露怒色,甚至有人将手按在了佩刀上。
      岳渟渊感到一阵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地趴在门上。他窥到不空关统领大掌按在桌面,身子前倾,喝道:“这就是你们恶人谷的诚意吗?!”
      叶白宁的神色比众人更镇静一些,他冷冷开口道:“景司长此举,与议题何干?”
      “楚指挥当心知肚明。”
      景奚答得泰然,叶白宁不由皱眉望向身边的上司。
      就在这时,一声低笑划破了凝固的气氛。楚指挥抬起眼,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颊此时更是惨白如纸,他缓缓开口,声线愈发沙哑,语中带讽:“这是他的遗计?”
      “故人留讯,略尽其用而已。”
      景奚答得从容,楚指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冷肃,细瘦的手指从匣中勾出那截穗子,紧紧攥在掌心。
      “遗策本当一击破敌,景司长如此轻易拿出示人,不怕糟践了故人一片苦心?”
      “无非一时胜败,兵家常事——恶人谷输得起,只怕有人输不起。”
      景奚刻意加重了话音。恰在同时,岳渟渊注意到,坐在楚指挥身边原本神态镇定的叶白宁却在一刹那脸色铁青,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除了极度的惊愕,似乎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楚指挥目色黑沉,仿佛极寒之地冰冻的夜空,他强自忍住咳,双肩都在微微发抖,仍勉力平复着杂乱的气息,道:“一役‘斩首’已毕全功,景司长此举,岂非本末倒置?”
      “楚指挥何必妄自菲薄。诛心之策,兵不血刃,非吾等能及。”
      楚指挥的手攥得更紧,眼神中翻涌的锐气却随着沉默逐渐偃息,他阖上双眸,再睁开时,只剩下满面倦容。
      “贵方的诚意,楚某收下了。”
      景奚的嘴角勾起自得的笑意:“那么,方才所论……”
      楚指挥气色不佳,话音虚浮:“待我等另行商议后,再予回复。”
      屋中呈现一种诡异的沉默,身居主位的楚指挥简单地点头告退,离开谈判席,一言不发地走向住处。岳渟渊不顾自己当下侍卫的身份,直接追了上去。师父的身影单薄得落寞,但又没有半分摇晃,走上住处的台阶,他才伸手一扶门框,身子不经意地倚了上去。
      “师父!”岳渟渊急急追上前,却被沈大夫挡在门外。
      “楚指挥需要休息,你去告诉外面,今天他谁也不见。”
      门扇在眼前闭合,岳渟渊听得里面传来急促的咳嗽,沈大夫的声音道:“我说过不可动气,快收束心神……”
      岳渟渊悻悻地走下台阶,举目四顾,跳上厢房的屋檐,在屋顶抱膝坐下,把自己缩成一团。
      一截穗子对师父的冲击竟如此之重,那个情报司的出手着实精准老辣。
      他早就听说楚指挥与李将军情深意重,一直以来他只看到师父薄情冷静的一面,如今看来,楚指挥的心中,仍是挂念着那人罢。
      可是,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岳渟渊没有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大起大落,无法臆断楚指挥的心情,可他又无端想起了那个在江畔独自祭奠故人的单薄背影——那个人孤独而决绝,不会仅仅因为睹物伤神,便轻易乱了方寸。
      那截穗子里还暗含着什么别的故事?
      可惜他无从问起。
      “听说没有,刚才的会议上,恶人竟然用李将军的遗物扰乱楚指挥的心神!”有窃窃私语从廊下传来,原来是附近刚换过岗的守卫正凑在角落里休息聊天。
      “卑鄙恶狗!还有脸染指李将军的东西!”另一人义愤填膺,“想当初他们把李将军……”
      旁人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悄声道:“刚才看到楚指挥回去了,气色相当不好。”
      “楚指挥比起年前瘦了好多,都快认不出来了,”另一人摇头叹息,“原本那么强健的一个人,唉……”
      “也是可怜,楚指挥多好的人,怎么就摊上那样一个弟弟——”
      “哼,楚楼风那个无耻小人,死了真是便宜他!兄弟俩长得那么像,怎么品行差得这么远!可惜李将军……”
      “唉,还是莫要提了。”守卫说话间,忽然警惕地按刀喝道,“什么人!”
      岳渟渊从屋檐上跳下来。
      “岳、岳公子?”守卫们登时有些心虚地互相看了看,他们几个驻守不空关,也都对楚指挥新收的这位亲传弟子略有耳闻,刚才的聊天虽然没什么大不敬之语,但毕竟是私下议论人家堂堂总指挥的伤疤与家丑。
      岳渟渊四下里看了看,转头露出一个少年人特有的纯真笑容,凑近道:“能否与我讲一讲,那位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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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〇八.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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