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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〇七.瞿塘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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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春雷惊蛰,巴陵桃花始发。浩气盟前往瞿塘峡的队伍选择了水路,以几艘轻舰逆水而上,取道巴陵,到达盘龙坞略作休整,再沿江行至瞿塘峡不空关。一路上春意初萌,岳渟渊经常趴在船舷边看江边飞逝而过的景色,一看就是数个时辰不挪窝。
他在纯阳宫长了十四年,终日所见尽是华山飞雪、竹简碑文。唯当亲身览过这浩大河山,方知书中只言片语,不及其中意趣之万一。
楚指挥则是吹不得半点江风,整日整夜待在幽深的船舱内。岳渟渊曾跑去岸边折了几枝桃花,踏水归来,送到师父面前。周围人看在眼里,私下嘀咕这位小徒弟颇有些翩翩风度,殊不知师徒两人关在屋里捣鼓了一个下午,将花瓣尽数碾成了芬芳粉嫩的桃花酱,偷偷蘸干粮吃。
不空关傍山而建,下临滔滔江水,可谓地势险峻。众人自码头登岸,不空关统领派了不少人前去接应,还特地为指挥准备了车马。而楚指挥婉言谢绝了统领的好意,披了一件厚重的斗篷,自山道一步一步行至不空关。
岳渟渊紧随其后,师父的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透,却始终没有依赖过他的搀扶。叶白宁与岳渟渊并肩而行,神色一直很凝重。
当众人踏进据点大门,忽听一声号令,众弟子向总指挥齐齐行礼。
岳渟渊从未经历过这等阵仗,不由惊得一颤,他第一次切身体会楚指挥在浩气盟中威望之高,这与其在武王城里形同幽禁的待遇简直大相径庭。周围那些浩气弟子见到总指挥,皆是满面崇敬,意气风发。一个多月前,正是这位指挥以奇谋破敌,守住了这座不空关,对此人们仍是记忆犹新。
楚指挥抚下斗篷的兜帽,向整齐列队迎接的浩气弟子微微点头致意,此时岳渟渊瞥见叶白宁的眉头拧得好像没煮熟的面疙瘩。
叶副将似乎对于楚指挥如此抛头露面感到相当忧虑和……不满?
岳渟渊心思转得飞快,这应当是楚指挥一个月以来首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师父也一定在有意利用这个机会,以神采奕奕的姿态面对诸多浩气弟子,无形中击破了“指挥伤重未愈”的说法。
群情高昂之中,叶白宁忧心忡忡的神色尤为显眼——至少在岳渟渊看来是如此。
深受万千浩气弟子拥戴的楚指挥重新自幕后踏至台前,叶白宁却是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岳渟渊已经完全肯定,在武王城的一个月间,楚指挥始终处于叶副将的控制之中。
这种控制又绝非他一人的行为。以岳渟渊这段时间的观察,叶白宁为人忠厚耿直,着实不像什么阴谋家,如果不是这个人把自己藏得太深,那只能是由于他已得到了更高层的授意,方能调动如此多的资源,将总指挥长期幽禁一室。
如是观来,楚指挥此人,也绝非如众人眼中这般纯粹而崇高。师父身上的秘密,恐怕是,足够威胁到整个浩气盟。
岳渟渊站在无数欣羡目光聚集之处,忽然感到一股无由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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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气盟将谈判之地选在刚刚历经大战的不空关,颇有几分扬威之意。浩气这方的出席者除了总指挥楚阳秋、副将叶白宁与不空关统领之外,还有天杀堂主陆艳离。这位以美艳手辣著称的女子绝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此番竟亲自出马,担任上司的贴身护卫,场面之隆重可见一斑。
至于恶人谷一方,总指挥秦肆、雪魔卫统领木含霜、情报司的两位司长皆亲自前来,只带了少数侍卫,诚意不可谓不足。
岳渟渊无级无职,楚指挥私下安排他换上侍卫的制服站在门口,正好可以旁听谈判的内容。当恶人谷的大人物从他面前走入议事堂时,岳渟渊忍不住抬头将他们细细打量。
在一片湛蓝之中,那几个人血红的衣饰尤为瞩目。为首的恶人谷总指挥红袍轻甲,步履稳健,不怒自威。旁边的女子身材娇小,一袭水红衣裙,面若桃花。
浩气侍卫个个身板笔挺目不斜视,唯有岳渟渊睁着好奇的眼睛地望着他们,来者似乎也察觉到投在身上的目光,向这少年侍卫扫视过来。岳渟渊触到那两人警惕的视线,心中一慌,赶忙立正垂目,却听一个轻慢的声音道:“好矮的侍卫。”
岳渟渊怒目抬头,看到一个苗疆衣饰的男子从面前经过,正居高临下地打量他。这人生得妖冶,遍身银饰熠熠生辉,望着岳渟渊的眸子里透着戏谑。岳渟渊狠狠瞪着这个人,抿起嘴憋住满腹不忿,因为师父答应他旁听的条件是不许出声。
那五毒男子微微偏头,唇角带笑,与身边万花服饰的黑衣人耳语几句。那万花青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有意地向岳渟渊瞥了一眼。随即两人便并肩进了屋,留下岳渟渊噘着嘴杵在门外。
那两人想必就是情报司的二位司长,从职责上,正是天璇坛的死对头。岳渟渊知道自己的师父正是出身天璇坛,亦是天杀堂的前任堂主,两方暗地里的对弈交锋定然比战场上的戎马厮杀要多得多。
第一日的会谈并没有涉及多少核心要事,唯一引起岳渟渊兴趣的,只有那看似不经意提起的“大隋武库”四字。
他游历江湖时日不长,却也听说过大半年前几乎将整个江湖翻动的陈家宝藏。无论是十几年前的姑苏血案、还是那“冤魂索命”的传说,乃至其后这份宝藏的真实面目,无一不挑动着少年的好奇心。
然而望僭角一役,除去恶人谷前指挥唐如晦派出的二人之外,其余人皆葬身海底。但陈家宝藏原来是前朝大隋国库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也不知是不慎泄露,还是有心人故意将之流传出去。其后不久,唐如晦又在恶人谷的内乱中身亡,其余部四散,为浩气盟策反者有、归顺新指挥秦肆者有、隐姓埋名销声匿迹者亦有,那份传说中绘制了全部路线与机关的图纸,也就不知所踪。
如今浩气盟与恶人谷讲和休战,大隋武库之事不过浅尝辄止,双方稍作试探之后,便又开始漫无边际地顾左右而言他。楚指挥发言很少,气氛和平得诡异,岳渟渊百无聊赖到有些犯困。好不容易捱到散场,浩气又设了宴,为对方的几位大人物接风。楚指挥不能饮酒,宴上的菜品大部分都碰不得,开宴后向诸位敬了一杯白开水后,便离席而出。
岳渟渊原本很开心地想要跟着一起走,谁知师父命他继续在门口站着。
“不妨学学聪明人如何讲废话。”楚指挥经过这个少年侍卫身边时,俯身在他耳边悄悄道,“记得捎些百果糕回来。”
岳渟渊深吸一口气,默默地记下宴会上人说的每一句话,起初只觉庸庸扰扰无甚意趣,慢慢地头绪逐渐多了起来。人们举杯谈笑含沙射影,仿佛在尖锐刀锋上包裹了一层璀璨的金纸,明晃晃地迷人心志。
他忽然觉得听那群人讲废话也不那么无聊了,礼法得当的言辞下是云诡波谲的心思与锋芒暗藏的对峙。他曾以为浮华无用,万物一宗,是以虚极静笃,不求机变;然道之所化,纷纷杂杂,万象森罗不离两仪所育,而未见万象,又如何自诩窥得那大道之宗?
韬光养晦,隐而不发,伺机而动——师父想让他明白的事情,原是如此有趣。
“找一个孩子当侍卫,浩气盟没人了吗?”
又是那个戏谑的语调,声音不大,恰好能让岳渟渊听清而不引起其余人的注意。岳渟渊抬起眼,看到白天那五毒男子正站在几步开外盯着他。
宴会方散,已是月过中天,人们正相互行礼推让,只有恶人谷的那位情报司长饶有兴致地向岳渟渊走来,垂眸笑道:“小道长,饿不饿?”
岳渟渊扁着嘴没有说话,直直地回望高挑而邪魅的五毒男子,对方则偏着头,细细打量少年的脸。
这时,一个沉静的声音响起:“缬桑,你在做什么?”
有温润的灯光接近,黑衣的万花青年提灯走来,他看了看在场的两人,转手将灯笼塞进五毒男子的手里,向岳渟渊抱拳道:“在下情报司谢澜,同僚不胜酒力,若有得罪,还请阁下见谅。”
“啧,阿澜你也太没趣。”五毒男子信手一甩灯笼,温润的红光在夜色中晕染一片暖痕。
万花青年握住了他不断甩动灯笼的手腕,转身便要走。
五毒男子并没有即刻随他离去,而是从袖里滑出一颗橘子,弯腰捧到少年的面前:“还请岳公子,代为向楚指挥问好。”
岳渟渊眉梢微动,伸手接过了那颗橘子,展颜一笑,说出了多日以来的第一句叫做“客套”的废话:“多谢景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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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人们各自散去已近子时,岳渟渊偷偷揣了百果糕,又多拿了几块青豆酥。站了大半日,他实在饿得厉害,一面往嘴里塞糕饼,一面匆匆赶往师父歇息的小院落。这里是不空关的一处角落,安静却不算偏僻。岳渟渊和沈大夫被安排在旁侧的厢房,院落内外,守卫昼夜轮岗,除了叶白宁和陆艳离,外人一概无法进入。
天色这么晚,他猜师父大约已经睡下,谁知房间里仍旧亮着灯。岳渟渊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声师父,楚指挥应了,守卫才放他进去。
桌上一灯如豆,楚指挥正垂足坐在榻上。屋里没有生火,也没有煮水,茶杯全部倒扣在托盘上,桌上也没有任何摊开的书本卷宗,空气干燥而清冷,所有什物都没有动过的痕迹。
宴会召开的这段时间,莫非楚指挥就一直坐在这里发呆?
他想起昨日刚到不空关,统领说这里正是年末一战时楚指挥的住处,已经打扫齐整,一切皆维持着楚指挥在此处起居时的样子。而师父进屋后始终一言不发,岳渟渊得不到任何指示,只是直觉不该说话,便站在门边,默默看楚指挥在屋中缓慢地踱步,仔仔细细地抚摸过书案床榻、笔墨纸砚。
就好像是,在寻找另一个人在此停留过的气息。
“这么晚,饿了罢?”
师父的声音唤他回神,岳渟渊连忙从袖子里掏出糕饼,那颗橘子也顺势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滚。
“感觉如何?”楚指挥语气很淡。
岳渟渊捡起橘子掂了掂,道:“那个情报司的五毒,应该是最难缠的一个。”
楚指挥笑了笑:“你说得没错,景奚此人,是他钦定的接班人。”
岳渟渊调动起脑中有关恶人谷高层的信息,推知师父口中的“他”是指情报司前任司长裴台月,说来也算是岳渟渊的师兄,只是素未谋面。那人手段阴狠,设计围杀李将军后,竟然在兵临城下时命人焚其衣冠、戮尸示众。当时楚指挥身负重伤,甘冒奇险,以自身以及整个不空关为饵,才终于将其斩于乱箭之中。
岳渟渊知道师父与那人的仇恨不共戴天,哪怕大仇已报,这也是终生不可磨灭的痛楚,是以他小心翼翼地把握着话题:“那个五毒说,让我代为向楚指挥问好。”
“他欺负你了?”
岳渟渊摇头,将橘子放在桌上,橘皮在烛火的映照下橙得发红。
“他知道我。”
“那可是情报司长。”楚指挥笑得清闲,伸手拈起那颗橘子晃了晃,“害怕吗?”
岳渟渊撇嘴,从他手里夺过橘子,三两下剥开,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塞回师父手心,剩下的那几瓣直接丢进嘴里,然后皱眉打了个激灵。
“好酸……”
“谁叫你路上偷吃甜糕。”楚指挥慢条斯理地用单手揭开橘瓣,缓缓道,“好在,情报司虽然难缠,但指挥大权终归在雪魔卫这边。两边素来不和,这一次,情报司大约会以看戏为主。”
楚指挥撕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也皱起了眉。
“确实很酸,我们还是吃甜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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