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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九.同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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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河将涂了药膏的布巾按在伤口上,岳渟渊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痛……!”
“现在知道痛了?”唐小河面不改色地摁住他,手上的动作麻利非常,“你折腾我的时候可比这个痛多了。”
岳渟渊被他牢牢地钳住,动弹不得,只能将脸贴在枕头里,虚弱道:“小河你这是恩将仇报……”
“我是礼尚往来啊,师兄。”
“我要让师父好好教你一遍到底如何换药!”
“人家忙着开会,可顾不上你。”
岳渟渊却没有接话,面色相当不爽,很显然,他想要旁听会议的愿望再次被师父不带犹疑地否决了。
唐小河看着他,手头故意一加力。
“啊!小河你就不能轻点!”
“你若是乖一点,这只手臂以后还能用剑。”唐小河展开干净的布条,将重新上过药的伤口包扎起来,“还好你个头矮,箭扎偏了,否则当场毒发攻心,神仙也救不回来。”
岳渟渊披上中衣,斜了他一眼:“说得好像你个头高一样。”
“我就是比你高。”唐小河扬起头,故意在他面前挺直了背脊。
“你鞋底有刀尖,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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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指挥有些疲惫地倚住身侧的凭几,望着屋内并排而坐的浩气盟众多文职武将。在遭遇刺杀之后,这是他首次出席会议,问题事项堆积如山。
“如今盟内传言,刺杀由唐如晦余部主使,目的是借此邀功,重归恶人谷。那些人归顺浩气盟不久,现下处境极为不妙。”叶白宁道,“盟内弟子对指挥近来的决策也多有异议,若处理不当,迟早会出事。”
“传言毫无根据。”楚指挥语气坚定。
“尽管如此,这些人仍旧不可不防。”一名令帅严肃地说道,在场不少人点头表示赞成。
“匪寨亦是同样,楚指挥,合作之事,还需三思!”
叶白宁与易如歌极短地对视了一下,彼此都很明了,这个局面绝非偶然为之。
瞿塘峡谈判时,楚指挥亲自作保,迫使恶人谷停止对唐如晦余部的肃清,令他们归顺浩气盟。众人听信传言,便会对于投诚者多加怀疑与戒备,从而将矛头指向新的归顺者——很显然,散播流言的人,其目的并非针对唐如晦余部,而是阮不归。
不愧为鬼蜮伎俩。
楚指挥的脸上浮现出冷然的笑意,道:“阮不归占山为王,意欲脱离白帝城的掌控,与浩气盟的合作仅仅是他的权宜之计,我们也是同样——各取所需,彼此防范,从未尽信。三寨名义上归顺浩气盟,与□□决裂,于百姓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怕本性难移。”有嫉恶如仇的,仍是语带不忿,“浩气盟怎能与此等匪类为伍?”
“赶尽杀绝从来都不该是浩气盟的作风。”楚指挥沉声道。
那人自觉失言,不再出声。易如歌此时开口,转换了议题:“那名脱走的刺客,身怀唐门功夫,唐公子与他有一招交手。此人身高七尺,体型偏瘦,身负一把轻剑。”
“千叶长生。”
听到楚指挥没有分毫犹豫的接话,在场的人纷纷看向他,易如歌问:“你认识?”
“那人倒也确实曾是唐如晦的徒弟,但是在唐如晦死前,师徒便已决裂。”楚指挥平静地叙述,“与他搭档的藏剑弟子是因我的设计而死,他会想杀我也是自然。”
“那便是私仇了。”叶白宁立刻道,情势未稳之时,将这次刺杀以私仇结案,当是最好的方法,“既然刺客的身份明了,当发布长空令加以通缉。”
楚指挥却道:“不必,私人恩怨与浩气盟无关,令诸位浩气弟子多加防范即可。”
“可是刺客之中却有天杀堂中的叛徒,只怕那人的背后,另有黑手罢。”
一人的发言,将众人的目光引向了楚指挥身旁的二人。此次回程的领军护卫之人乃是叶白宁,致命一击的刺客却是出在陆艳离的天杀堂下,再兼之他二人皆亲历了瞿塘峡谈判,便格外使人暗生疑窦。然而楚指挥却挡下了质问,道:“刺客与浩气弟子勾结,此事定要彻查。当事者有所不便,有劳易指挥协助正智堂,尽快查清。”
易如歌抱拳,以示领令。
“楚指挥。”韩谅突然起身走上前,他身后几名天杀堂弟子同样出列,郑重行礼。
楚指挥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陆艳离,后者正眉头紧皱。他又面向韩谅,道:“韩队长,请讲。”
“自陆堂主执掌天杀堂,三番两次违规行事,陷麾下弟子于不义局面,以至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此次刺杀事件,韩某识人不明,难辞其咎;而回程路线乃是机密,叛徒欧阳鸿不过是侍卫之职,资历不满一年,断不可能知晓全盘计划。天杀堂素来为天璇坛首要战力,如今却隐患重重,堂主之位,属下斗胆请楚指挥考量。”
“砰”的一声轻响,是陆艳离按住桌面,她站起身,湛蓝的眸子扫视那几名部下,语气冷冽:“你们想弹劾我?”
“属下只是质疑,新任堂主是否有足够的资格统领天杀堂。”
陆艳离冷道:“那依韩队长之见,谁有资格?”
“楚指挥曾为天杀堂主,无论资历还是威望,都足以令天杀堂回归正轨。”
楚指挥淡然回应:“我已身居总指挥,再行兼任,便是越权。”
“天璇坛职责特殊,有绕过指挥与其他坛主直接行动的权力,吾等无权干涉。然陆堂主之作为,着实难以服众。”
韩谅的话语赢得诸多附和,在场不少人经历不空关的谈判,都将陆艳离的表现看在眼中。天杀堂弟子更是知晓个中隐秘——在瞿塘峡时那所谓的“外出谈判”与“刺客入侵”不过是用以敷衍众人的托词,事实是,陆艳离以自身职权,下令软禁总指挥。
“谈判期间,陆堂主的作为皆是出于我的指示,”楚指挥道,“计划隐蔽,为此令天杀堂诸位心存疑虑,是在下的责任。”
韩谅的神情并无任何变化,甚至愈发凝重了起来。楚指挥分明曾遭受毫无道理的监丨禁,却再三强调陆艳离的行为乃是受自己指使,这份“宽容”,已经近乎包庇。不仅仅是天杀堂弟子,只怕在场诸多人都会忍不住猜想,这其中是否别有隐情。
“虽然楚指挥愿为陆堂主的行为作保,但是人心所向,川壅而溃。”此时开口的是玉衡堂主蔺持中,他长身而起,朝楚指挥揖了一礼,“蔺某冒昧请楚指挥下令,命玉衡堂七曜判参与调查。”
玉衡坛是浩气七坛之中唯一指向盟内的组织,七曜判更是为清查浩气高层而设,蔺持中所指不言而喻。
然而出人意料,楚指挥依旧拒绝了他,语调坚定不容余地:“陆堂主是由我提拔,我相信她的能力,也会监督她的作为——多谢蔺堂主好意。”
“瞿塘峡诸事牵扯甚广,玉衡堂这次无法坐视不理——楚指挥,冒犯了。”
蔺持中再次一揖到底,将一份绣着浩气盟纹样的卷宗推至长桌中央。
“七坛十二堂之中,天权坛正仁堂、正宽堂,天玑坛正智堂,玉衡坛正明堂、玉衡堂,天璇坛正力堂、正隐堂——共有七位堂主签署了联名书,请玉衡堂七曜判,对陆堂主及天杀堂在瞿塘峡的一切作为进行调查。”
依据盟中条例,如有半数以上的堂主参与背书,便可获得越过总指挥的权限,直接对于包括指挥在内的浩气盟诸位高层展开监察甚至弹劾。
“若陆堂主当之无愧,我等必会还天杀堂一个公道,而倘若存在‘滥权擅专’之实——”蔺持中顿了顿,肃然的视线扫向神情阴沉的陆艳离,话语掷地有声,“长空令下,浩气盟绝不轻容!”
卷宗缓缓展开,一枚枚朱红的印鉴逐次映入眼帘。
“请楚指挥——协助调查。”
黑衣的指挥目不转睛地阅过联名书,终于抬起头时,眼神明亮而坦然:“在下自会鼎力相助。”
他的视线落回明教女子的身上,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程一路还有很长,辛苦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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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屋中的最后一名部下告辞离去,楚指挥方以手支额,闭目休息了片刻,便直起背脊,拈起笔,将方才的会议纪要逐条列出。写至最后,他的笔一顿,望着纸上墨迹,眼神微凝。
一声轻响,屏风边闪现了女子的身影。楚指挥并未抬头,便道:“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我可以选择把你踢下水吗。”陆艳离无声行来,于书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只怕整个浩气盟都要翻船了。”
“你有何打算?”
“若是七曜判会被仓促捏造的谎言所蒙蔽,那浩气盟才真是岌岌可危。”楚指挥举起左手,袖口滑落下去,只见手指上缠绕的纱布已经除下,却仍有大片未曾消褪的斑驳伤痕,“除了如实招来,你我哪里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陆艳离冷哼:“你是打算告诉蔺持中那个死脑筋,浩气盟总指挥有恶人谷暗桩的嫌疑?”
“我还会告诉他——浩气盟数位高层,包括陆堂主你,都有嫌疑。”
“你就不怕玉衡堂闹将起来,整个浩气盟人心动荡?”
“比起总指挥的真相,这点动荡还不算太糟。”楚指挥将刚刚写满了字的纸投入桌边的小炉,盯着它焦黑、卷起,最终被火舌吞没,“何况,这也并非信口开河——鬼蜮潜伏于浩气盟高层之中,接连行动,致使我们互相猜忌、行为可疑,甚至不惜采取极端手段,都是因为我们无法信任彼此的缘故。”
陆艳离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将他的话继续了下去:“而隐瞒此事的目的,是为稳定军心,以免扩大猜忌。”
“奈何玉衡堂不依不饶,是否公之于众,端看那位蔺堂主的决断了。”
陆艳离缓缓俯下身,盯着书案对面的黑衣青年,道:“最好别让我查到那人是你。”
楚指挥回望进对方湛蓝的眸子:“我亦希望,自己能够信任你。”
“为何不直接弹劾我?”陆艳离忽然问出这样一句,果然看到对面的青年眼神微动,“你完全可以架空我,借机掌控天杀堂。”
楚指挥垂下眼帘:“陆堂主高看在下了。”
“呵,在瞿塘峡时我虽然过激,但最终舆论发展至此,你至少有一半的功劳。”陆艳离又凑近了几分,“为什么?”
“我原先……确实是这样想,也确实准备这样做,”楚指挥缓缓呼出一口气来,“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既然这样,那就先把这个人情记在账上,以后再还。”
陆艳离原本紧抿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终于久违地勾了起来:“你还真是锱铢必较。”
“谬赞。”楚指挥用笔尖蘸了墨,“天杀堂的事务我全然不懂,麾下又偏偏是整个浩气盟中最敏锐的一群人。因此与其冒此等风险接手,倒还不如收买人心来得实惠。”
“想收买本堂主,还是差了点。”
“足够。”
全然笃定的两个字,竟惊得陆艳离的指尖微微一颤。
黑衣指挥的目光仿佛能够洞察人心,女子忽地沉默下来,半晌后,喃喃道:“这是他留给我的……”
楚指挥执笔的手一顿,他搁笔抬头,抿着唇角思索半晌,忽然伸出手,揽住了对方的肩。
陆艳离一怔,一时间竟没有躲开。她僵硬着身子,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只问道:“你抽什么风?”
“我勉为其难,为你作半盏茶时间的楚阳秋——我大哥以前是怎么安慰你的?”在那个名字出口的刹那,楚指挥清楚地感觉到,怀中的身体轻轻地一抖。他闭上眼睛,复又慢慢睁开,而后更紧地拥抱住了她。
“你大哥——老大他才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就动手动脚,”陆艳离哼了一声,“各方面都差这么多,也不知道你俩是怎么个一母同胞法……邯郸学步,贻笑大方……”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当中的战栗也再忍不住。楚指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感觉到陆艳离也抬起手来,迟疑地揽上自己的腰。
“明明自身难保,还说来安慰别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陆艳离伏在他的肩头,极低声地絮絮叨叨,“这点倒还有点像,总是做出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实际上从来不留后路……我这当杀手的都看不下去了……”
她的手捉住他背后的衣料,慢慢攥紧。
“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任务回来就抱抱我……”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李将军当时脸都绿了,你居然还由着我胡闹……马嵬驿那个鬼地方,又湿又冷还没太阳,没点彩头谁要过去……哼……”
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地砸进衣领,如同鲜血般温热。平素白衣弯刀神鬼皆惧的天杀堂主死死攥着他的衣服,像个孩子般哽咽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楚指挥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轻道:“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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