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啊，狐啊》沉沉野

7、七

　　“别愣着了。”

　　阿瑚柔软的声音像是拧起的泡泡糖，柔软甜腻而有粘性。

　　周素愣愣注视着阿瑚的眼睛。

　　刚才景象那些大家都看到了，大家都不是傻子，都知道那个婴儿就是周素，大家都看见了最后一幕，半蒙半猜也能知道林霏开在做什么——她在把自己的生命力渡给那个半死不活的婴儿。

　　——为什么呢？

　　周素想不明白。

　　林霏开爱自己吗？不爱。

　　周素从小就知道林霏开不爱自己。不爱自己，但也没有到憎恨自己的程度——那是一种漠然。那种漠然比憎恨更可怕。漠然得仿佛没有你这个人，漠然得你的存在与否完全不重要。

　　小周素有时候希望林霏开恨自己——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清楚“恨”这个字本身——他希望林霏开能将足够浓烈的情感灌注在自己身上，就像其他孩子的父母一样。哪怕是负面的情感也可以。

　　但他从来没有向林霏开验证过这一点。小小的周素隐约感到，向林霏开问“你爱不爱我”这样的问题，比平地摔跤还突兀。比他的小脑袋里能想到的任何场景还要蠢。

　　“好啦好啦，”昔开口打断了周素的思绪，“这里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阿瑚轻轻抚了几下周素的后背，似乎要传递给周素一些能量。周素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对阿瑚说：“走吧。”

　　下山的一路，周素都是恍惚的，阿瑚一直牵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

　　阿瑚从第一次靠近月女山，就感到了一丝熟悉感。或者更准确地说，一种带着陌生的熟悉感。

　　就好像什么呢？就好像小时候经常吃的零食，多年以后在便利店看见，却发现它已经换了包装——就是这种陌生的熟悉感。

　　阿瑚看着月女山的一草一木，都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似乎这些草木都有声音，自己声来可以与这些孩子对话，可是当他的手真正触碰到月女山的草木，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声音，没有欢笑，寂静得让人的内心空落落的。

　　在所有人沉浸在林霏开的过去的时候，阿瑚却听见远方恍恍惚惚传来一阵歌声。那是一个属于女性的声音，应该是属于一个极其温柔的女性。阿瑚听不清歌里具体唱了什么，却可以感受到内心的安宁。

　　阿瑚想起自己在白灵山的时候，那时候自己还很小，看着别的小狐狸都四肢着地地奔跑嬉闹，便一起脱去了自己的衣服裤子，膝盖跪在地上，学着小狐狸门奔跑嬉闹。

　　按道理来讲，阿瑚靠着一副人类的身躯，用这种姿势奔跑应该十分别扭。可是阿瑚第一次摆出这种姿势时，就感觉到自己天生应该用这种姿势奔跑，他很开心地撒开手脚，才发现自己怎么跑也跑不快，怎么努力都追不上其他的伙伴。

　　后来，阿洛走了过来，低下巨大的头颅，舔了舔阿瑚的脸颊，然后轻轻衔起阿瑚的腰背，把他带到那些被脱下的衣服旁边。

　　阿瑚站起来，感到膝盖一阵刺痛，低下头，才发现两边的膝盖都在淌血。

　　阿洛舔去那些鲜血，轻声念了一串咒语，阿瑚膝盖上的伤口慢慢长合了。

　　“阿瑚，穿上衣服。”阿洛抬头看着阿瑚。

　　阿瑚固执地撇着嘴，不愿意把衣服穿上。

　　“阿瑚，你和这些小狐狸不一样，”阿洛蹭了蹭阿瑚的脑袋，“他们需要修炼上百年才能拥有人形，但你一出生就是人形。”

　　阿瑚不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话了。

　　“大家修成人形以后都是要穿衣服的。都是要站立着走路的。”

　　阿瑚没有说话，只是扭头看着远处滚成一团的小狐狸们。

　　——我知道，我都懂。但是，我只是想和大家在一块儿。我想和大家是一样的。

　　阿洛靠在阿瑚身边，轻声唱起了歌，那歌似乎没什么固定的节拍。阿瑚听着，内心渐渐只找得到安宁。他不再看那群小狐狸，而是趴在阿洛身上睡着了。

　　阿瑚听见的女声唱的歌，似乎就是儿时阿洛靠在自己身边哼唱的歌。

　　阿瑚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月女山的空气。

　　——不一样了。

　　阿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了。

　　*

　　到达林氏旧址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

　　说是旧址，实际上已经夷为一片空地了。空地上长满了杂草，虫蛾在草叶间拉开长长的网，被敲碎的石块掩藏了及膝的杂草之间。

　　完全看不出这里二十多年前曾有人居住。

　　昔跳到一块碎石之上，低头嗅了嗅，随之摇了摇头。

　　“不行吗？”小琪皱起眉头。

　　“试试看吧。”昔跳回小琪身上。

　　小琪拿出小刀，割开自己的手指，昔身上的咒文不断放大，却仿佛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飞散。这回等了很久，咒文才勉强拼凑出几分规则感。

　　昔等到咒文的浮动基本平稳了，俯身发出一声低吼。

　　周素感到熟悉的腾空感，眼前出现一个院子，院子里蹲着一个小孩。

　　小孩剪着几乎是寸头的短发，独自蹲在院子的一个角落。

　　“你是谁？”

　　周素下意识看了看四周。

　　“你是谁？”

　　这回周素听清楚了，发问的是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转过头，直直看着周素，又问：“你是谁？”

　　——他能看得见我？

　　周素随即又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这只是一段过往，过往的人怎么可能……

　　“你是谁？”

　　周素眼瞳收缩。

　　——不会错了，他真的看得见我。

　　周素尝试着走进小孩，小孩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黑沉沉的眼睛注视着周素，令周素莫名地心口发凉。

　　“你叫什么名字？”

　　周素尝试着开口。

　　小孩并没有回答，只是四处看了看，又问：“他们是谁？”

　　周素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晃动。

　　“什么？”

　　小孩转过头，沉默地和周素对视。那双眼睛不像一个孩子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显得深不见底。

　　“……”

　　“我叫林霏开。”

　　小孩沉默了很久，突然出声。

　　“你们是谁？”

　　——林霏开？

　　原来不是“他”，是“她”。眼前剪着近乎寸头短发的是个小女孩。

　　周素听到“林霏开”三个字，心头猛地震了一下，重新细细打量起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脚腕上有红色的痕迹，像是长期被捆绑留下的，手臂和手背上满是针孔样的疤痕。

　　“这些是怎么来的？”

　　周素吞了口口水。

　　林霏开似乎不是很习惯说话，她准备了好一会儿才说：“在医院里，他们说我有病，所以把我绑起来，给我吃药、打针。”

　　“什么病？”

　　林霏开的眼睛还是那样沉沉盯着周素。

　　“他们是谁？”

　　周素看向四周，没有一个人影。

　　“什么他们？”

　　林霏开抬手指向周素，又指着周素旁边的位置。

　　“他们是谁？”

　　周素突然感到脚下的地面开始摇晃，眼前的一切也逐渐不再清晰。

　　小孩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周素着急地大喊：“什么医院，林霏开，告诉我，什么医院？”

　　下一刻，一切稳定下来，眼前又变成了一片荒草。

　　周素看向昔，昔躺在小琪的怀里，一人一猫都显得十分疲惫。

　　“不愧是林霏开。”

　　昔叹了口气。

　　“什么意思？”周素问。

　　“传言说林霏开天生异能，双眸能视阴阳，”昔摇了摇尾巴，“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我们会看过去，看到的不是真正的过去，而是过去留下的痕迹。”小琪解释道，“每个人的活动都会留下痕迹，或轻或重，生命本身是一种灵力，划过就会留下灵力的残余。

　　有些人——或是精怪——天生灵力很强，他们留下的痕迹可以保存很久，甚至可以生出自己的意识。”

　　小琪看了看刚刚景象中林霏开蹲的位子，道：“比如林霏开。”

　　“我们在界师中经常听到林霏开的名字，老师们都拿她作为那些‘天才’的代表。”赖子云在一旁接话，“林霏开当时销毁林氏旧址，把一切有用痕迹都抹去了，就留下了这一点点不重要的残余。”

　　“那为什么我们会突然脱离出来？”

　　“因为我们都被记忆中的人察觉了，构建的记忆存在的时间线被毁坏，我们就被排斥出来了。”昔接话。

　　“我们……都被……察觉了？”

　　周素回想起景象里林霏开不断的追问“他们是谁”。

　　“林霏开真的是一代界师的翘楚，”小琪摇了摇头，“他们那时候的界师还很辉煌，界内界外事件不断，每个界师接受的锻炼都很充足，大家的能力不是现在的界师可以比拟的。更不用说其中的翘楚，林霏开。”

　　“那这些年林霏开发生了什么，难道你们一点也不知道吗？”

　　周素感到不可思议。

　　大家都沉默了，最后，赖子云开口解释道：“林霏开从十七年前就失踪了。”

　　“失踪？”

　　“对。”赖子云低头躲开周素的目光，“或者说，背叛。”

　　“赖子！”小琪呵住了赖子云。

　　阿瑚握了一下周素的手，示意他不要继续往下问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十七年前林霏开到底怎么了，不然，我们不会和你们一起来这里追寻过往，”小琪看着周素，“冒着被你们发现不该知道的事的风险。”

　　“那其他的事呢？林霏开的过去呢？”周素忍不住又问。

　　“林霏开的过去我们都不清楚。”小琪说，“我们只知道他自幼在林氏长大，后来成为了林氏的新一任掌门。其他详细的，时间实在是太久远了……”

　　——自幼在林氏长大？

　　周素想起了小林霏开脚腕的红痕和手上的针孔，还有小林霏开口中的“医院”。

　　——难不成这些还都是林氏弄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