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啊，狐啊》沉沉野

8、八

　　回到月女城后，小琪用贫瘠的经费给周素和阿瑚安排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馆。

　　阿瑚推开旅馆的窗户，外面正在下雨。雨水挟裹着大风，飘在阿瑚的身上。阿瑚把半个身子探出窗户，深深地吸了口气。

　　白灵山是没有雨的。

　　白灵山的四季如春，奶奶说，这是天神的馈赠。

　　“什么天神？”

　　“那是数百年前，仙狐的先祖，他们维护了世间的安稳，于是天庇佑仙狐的子孙，不受雨雪困顿，白灵山永远都是充满着生机的晴朗春日。”

　　阿瑚感受着雨水泼洒在身上的凉意，开始怀疑，天神不仅仅是在馈赠仙狐，也是把仙狐囿困在远离人间的一隅，让他们永远不知人间困苦，永远无法离开。

　　“阿瑚，会着凉的。”

　　周素坐在床上，双手撑着面颊。

　　阿瑚于是关上窗户，回头看着周素。

　　“你说你不是妖，那是什么意思？”周素的眼睛看着窗外，低声问阿瑚。

　　“……”

　　阿瑚沉默了一会儿，坐在了周素对面的床上。

　　“我不知道。”

　　阿瑚也看向窗外。

　　“我的身体里，住着狐仙的灵，可我的肉身，是人类给予的。”

　　“什么意思？”

　　“数百年前，有一只仙狐，游戏人间，却被困在人世，无法脱身，百年之后，人类为了安抚震怒的狐仙，将那只仙狐的灵投生到一个女性的腹中，那就是我。”

　　阿瑚摇晃着双腿。

　　“可我残存的记忆告诉我，一切没有这样简单。”

　　“残存的记忆？”

　　“我在梦里常常看见沾了血的锁链和不停落下的天雷，梦里的我心中总是怀着无端的恨意。这些梦开始只是一两个画面，随着我长大，它们越发清晰，再后来，我来到人间，在某些时候，面对着某些场景，闪回的记忆总是不断在眼前出现。”

　　周素看了一眼阿瑚，发现说着这些的时候，阿瑚没什么表情。

　　“刚刚在月女山，我突然觉得月女山的树木生灵都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觉得我可以和它们对话……”

　　阿瑚停住不说了，他转头看向周素。

　　“你呢？”

　　周素一愣：“我？”

　　阿瑚突然笑了一下，上半身凑近周素。

　　“偷偷告诉你……”

　　阿瑚的五官显得柔美而无辜。

　　“我说过，我们有一道缘吧？”

　　周素脸上发红，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子。

　　“那道缘啊，不是指未来的缘，而是指，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之间就被牵了一道缘。”

　　“很久很久以前？”

　　“对啊，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因为啊，”阿瑚凑得更近了，“我发现，你对我有一种没有缘由，无法抵抗的吸引力。”

　　周素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白日，自己手提着教辅，花瓣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翻飞，一个少年忽然降临，带着难以忘记的馨香。

　　周素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性向，他的成长中也不乏令他产生好感，面红心跳的女生。但面对眼前这个男孩——也许是因为他过于漂亮，漂亮到不分性别的脸庞；也许是因为他靠得过于近了，抵挡不住身上飘来的幽香——周素明显听见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感到脖颈一阵的发热。

　　阿瑚又猛地把身子移开，摇晃着双腿说：“而这种吸引力，只有可能在已经缔结的纽带中找到。所以我说，我们的缘，是早就被订好的。”

　　——所以，我们的缘是早就订好的。

　　周素睁大眼睛盯着阿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么是谁顶下我们的缘的呢？”阿瑚继续摇晃着双腿说，“又为什么要定下我们的缘呢？又为什么是我们呢？”

　　阿瑚笑了笑。

　　“你说呢？”

　　月光透过雨点，打在阿瑚的半侧身体。阿瑚柔和的面部线条在这样的光线下莫名显出几分坚硬。周素愣愣注视着，只觉得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满脑子都是阿瑚勾起的眼尾与唇角，以及被风扬起的灰白色长发。

　　过了好一会儿，阿瑚才关上窗户。耳边的雨声一瞬间变小了，显得窗户里的小房间格外寂静。周素抓紧床单，觉得自己的大脑终于开始转动了。

　　“二十多年前，月女下山，林霏开解散林氏。十七年前，林霏开抱我回到月女山，在界师之中失踪……”

　　“或者说背叛。”阿瑚补充道。

　　“对，背叛。”周素接着往下梳理，“林霏开布下了界，隐藏了我的存在，或者，对我隐藏了外界的存在。”

　　阿瑚开口：“十七年前，为了补偿狐仙，仙狐的灵被投入人类体内，我出生了。然后，我被从人间送往白灵山，被白灵山的仙狐养大。”

　　“阿瑚，白灵山可以和人间联通吗？”周素问阿瑚。

　　阿瑚摇摇头：“我们说的界内界外，指的都是人间，世界不是只有人间，白灵山就是独立于人间的一块领域。白灵山与人间并不相通，我之所以可以来到人间，是因为十七年前，有天神为我留了一条通道。”

　　“天神为你留了一条通道？”

　　“对，我有选择，继续呆在狐仙的世界，或者来到人世，据说，这是我出生时天神就许下的允诺。”

　　周素点了点头：“那么我们还得加上一条，天神在十七年前许下过允诺。”

　　“那么我们如果有定下缘，只有可能在十七年前，在我们刚出生的时候。”阿瑚看向周素，“不知道周家的人又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对，林霏开给我的姓是周，界师又给我送来了周家的令牌，我很可能就是周家的孩子。”周素突然想到了什么，“林霏开联系你的时候没和你说什么吗？”

　　阿瑚回想着自己接到林霏开消息的那一天。

　　那天，阿瑚正蹲在屋檐底下躲太阳，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鹅叫，一抬头，一阵白光闪过，眼前忽然飘过一串字符：小儿周素被囚月女山界内，望引路人接其出界。

　　“所以你那句‘引路人’是从这来的？”周素抽了抽眼角。

　　阿瑚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先睡吧。”

　　阿瑚率先躺在床上。

　　“一切等我们到了周家再说。”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这个晚上，周素和阿瑚都没有睡好。

　　阿瑚纯粹是睁着眼睛听了一夜的雨。

　　小时候，他有想不明白的事的时候，有悲伤难过的时候，有孤独的时候，都会一个人静静地跑到一棵无人知晓的树下，躺着听风吹叶落的声响。一直到阿洛急得不停地给他递传音符，他才懒洋洋地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

　　阿瑚感到茫然。

　　在白灵山，只有他穿着衣服，只有他双脚站立着走路，他感到茫然。来到了人间，他人人行人走，笑语嬉戏，他也感到茫然。

　　他总是想随地躺下，舒服地打个滚，溅一身泥点子，裹着满身的草叶。他总是想在阳光下摊开肚皮，闭着眼睛去嗅每一样东西的味道。他总是想要和别人窝在一起，不舒服的时候就彼此蹭蹭痒痒。

　　可这在人间是古怪的。

　　他感到一种辽阔的孤独，真正的无枝可依。

　　可又能怎么样呢，这是他早早预料到的事，这是他早早习惯的事——只不过这种习惯扩大了一个维度，心中想的“在人间就好了”的痴妄破灭了。

　　阿瑚盯着天花板。觉得世间真是狭小。

　　而周素呢，周素做了一个晚上的梦。

　　他时不时梦见阿瑚抱着他，手脚都缠绕在一起，对他说：“我们的缘是一出生就订好的。”

　　然后便是雨声和雷声，周素转头，一间屋子里飘满了符文，符文中间似乎包裹着一个什么人，周素往前走，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却什么也看不清。

　　他想要大喊，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仔细一看，原来自己也被包裹在符文之中。

　　周素猛地从床上弹起，发现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怎么了？”

　　阿瑚问他。

　　“我梦到了一间房间，房间里好像有一个人，全都是符文，我看不清……”

　　周素突然反应过来。

　　“你没睡吗？”

　　阿瑚懒懒地应了一声。

　　周素打开手机，发现才不到四点。

　　“说来奇怪，林霏开设的界里什么都是假的，你这手机倒是真的。”

　　周素想起，着手机不是林霏开带着自己去买的，似乎是他直接交给自己的。

　　那天，周素背着书包回家，林霏开突然就递来了一部手机。

　　“拿着用，好联系。”

　　事实上，之后林霏开也没有用过手机怎么联系过周素。

　　周素突然一个转身，叫住阿瑚。

　　“阿瑚，你说，林霏开会不会在手机里留了什么东西？”

　　阿瑚保持躺在床上的动作转过了头：“嗯？”

　　“这手机是林霏开亲手交给我的，而且是突然、没有理由地交给我的。”

　　周素强调了“突然、没有理由”。

　　“她会不会在手机里留下了什么？”

　　“如果他想让你知道什么，更方便的方法有很多吧？”

　　阿瑚又转回了头。

　　“如果是在某个特定时机才想让我知道的呢？”

　　“唔……那你明天把手机给界师他们做个检查咯。”

　　周素看着自己的手机，摆弄了好久，越想越觉得这是林霏开留下的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