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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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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上正在放一件本市最近的案子,一个人在一家教堂门口被杀了。
在这个治安还算不错的城市里,当街杀人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稀奇事,但是就在最近,一下子发生了两起,而且凶手都是精神病。
陈秋拾起电视遥控器换了个台,她不用再看这个了,因为她现在写的稿子就是关于这个:洋洋洒洒一整篇,讲述了她对“精神病杀人”这件事的私人见解。
作为一个自由媒体人,陈秋自诩比起同行有道德的多,她很认真,也翻了不少法律条款,最后这篇东西写得客观中立,并没有站在任何一方以示同情的意思。
但是当她写完最后一个句号,她有一瞬间的愣神。她似乎写得无懈可击,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令她不由产生了些许冲动——在发稿之前把这篇写了好几天的东西,彻底删掉。
太片面了,她想,似乎总有些细节是她没察觉到的,可她暂时就是想不到。
她合上笔记本,舒了口气。现在是午餐的时间,她得下楼吃东西。
……
陈秋就租住在市区的一处老新村里,新村里的房子都是老公房,住在这里的不是外地人就是一些老头老太。本地的年轻人都不愿住在这种地方,他们会花大把的父母的钱到别处买商品房安家立户,然后难得回来看父母两眼。
陈秋倒觉得这种地方很好。位于市中心,交通方便,周围服务设施一应俱全,租金还比那些新房便宜些。陈秋从不避讳自己是个外地人,在这种高速发展的城市里,到处都是外地人,没什么谁被谁看不起。
她在楼下的摊位上买了个手抓饼,付钱时还在思索她的稿子里到底缺了些什么,就这么心不在焉地接过饼打算再次上楼去。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男孩,住在她楼下。事实上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了,男孩大概是几周前搬过来的,她下楼买东西时经常会遇上,不分假期工作日,不分早中晚。
凭着媒体人的第一直觉,陈秋认为这个男孩既没有在上学,也没有在工作,至少没有一份正经工作。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这个男孩,长得好看极了。
是的,陈秋发现租住的房子楼下,新搬进来一个好看的男孩。这个男孩面容白净,头发半长不短,看上去似乎只有十七八岁,但面上却带着点三十岁男人的世故。
自从他搬进来后,每次碰到他,陈秋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人爱看漂亮女人,正如女人爱看漂亮男人,没什么好羞耻的。所以她也就只是看看而已。
但是这一天,他们在楼道口迎面相遇时,那个男孩在对上她的目光时,向她微微点头,笑了笑。陈秋立刻感到了尴尬,不得不撇过头去,好躲避他的微笑示意。当她再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上楼回屋了。
她自认并不是个只看样貌的肤浅的人,但她并不排斥与这个男孩的接触,至少,不排斥与他做一个普通的朋友。
楼上楼下的,要接触很容易,他们总会相遇。有一天他们又在楼梯口遇见了,她鼓足勇气,向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她礼貌客气地说。
对方一愣,但立刻反应过来:“你好。”
他也礼貌客气地回了一声。
于是她终于知道,原来这个人的声音低沉暗哑,也是她喜欢的类型。
他们逐渐热络起来,直到有一天,他们打完招呼后,他叫住了她。
“我叫秦笑,你呢?”他这么说,陈秋也理所当然地交换了自己的姓名。他们还稍微聊了两句,这一次的相遇很令人愉快。
陈秋想,至少在这一天,她也算是在这个城市里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就住在她楼下,很近……那么至少,作为一个外地人,她再没有以往那么孤单了。
她毕业的时候被分到这座城市,如她的专业,干记者这一行。可是很快,她发现做一个记者并没有她在学校想象的那样客观无私,总有些东西要顾及到影响,她明明知道,明明可以揭露,可就是不能说。
那一阵子,她患上了焦虑症,自己写的稿子一遍遍被退回,领导总是不给她好脸色,加上同事间还会互相挤兑……她最终决定,从那个不错的事业单位辞职了。
陈秋和秦笑道别,她回到家,关上门,靠着门稍微休息了一阵才缓缓回过神。她的笔记本开着,搁在桌上,屏幕莹莹地发着微光。
她走到桌前,给笔记本解锁,那个Word文档出现在眼前,还是那个对于精神病杀人案的分析和见解。不过这篇稿子已经是早就交上去了,只是与最初写的相比,加入了不少尖锐的、更易吸引大众的东西。
陈秋盯着她的稿子,每一行每一字的重新审阅,她已经交了稿,下个月就会收到某个网站的稿费,可她还是忍不住这么做。她仍然觉得自己的稿子里有什么缺少的东西,但是始终说不上来,也似乎的确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看完一遍后,她揉了揉眉心,因为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她干脆关了Word,打开载了自己文章的网站,接着转发到自己的微博里,很快,就收到了一片点赞和零星不痛不痒的评论。
她是个自媒体,还是干着本专业的事,无非也是发发稿子,但心态与刚毕业时比,真的不同了。她有三十几万的粉丝量,每一天她都怕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而掉粉无数,她的每篇稿子都经过仔细审慎,唯恐触动了哪些无聊的敏感人群的神经。干她这一行的,说错话就意味着被同行制造话题刻意打压;可不说话,又是要被粉丝遗忘的。她不可以掉粉,她靠这些粉吃饭:文章打赏、软文广告……无一不是她这些粉给捧起来的!
陈秋麻木地盯着微博上一条条最新冒出的艾特或者评论,大部分甚至没有实际的内容,顶多是个“转”或“好”,很少有人能在她的微博下提出些实质性的意见。或者说,那些人就单纯是来抱大腿的,想要从她这里分到一些热度。
她没有什么才能,只会写东西,靠粉赚钱是迫不得已。但是说实在的,她实在很讨厌她大部分的粉,那些人离开网络,天知道都是些什么人。
陈秋觉得很孤独,她的生活中没有那么一个活生生的存在的人来给她些许安慰和鼓励。她只能鼓励她自己。只能依靠媒体人的嗅觉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搜罗来博人眼球的东西。
第二天,她的线人打来电话。
位于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一夜之间死了三个学生,不同的专业,不同的班级,甚至都不是同一个宿舍。他们的死因,都是心脏病。
陈秋立刻去了一趟那所学校,死者的父母还没从外地赶到,校方粗暴地驱赶着接到线报的另外几个记者,口中大声辩驳:“没有的事!你们搞错了!这里是学校!你们快离开!”
——这就摆明了这里就是有事的!
陈秋背着个大书包,装成学生,绕开对付着记者的保安大叔,光明正大地溜了进去。死掉的学生两男一女,她只有窥探女生宿舍的机会,要找到那间宿舍也不难,她很快就站到了门口。
这一整层都没什么人,宿舍发生命案,学生们对此心有芥蒂,大部分都跑出去避开了。不过,到了晚上,他们还是会回来,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谁也不会再记得那个死掉的女生,
宿舍的门关着,陈秋进不去。就在这临近中秋的高温里,她面对那扇大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是第一次,她第一次独自面对命案现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油漆味,可见这幢新的宿舍楼砌起来还不久,一切都是新装修的。走廊的两端,一头是楼梯,另一头是一面开了扇窗的墙,明明恰是正午日光,不知为何总透不进来,站在走廊中间望向两头,无论哪一端都寂静阴暗得诡异……
陈秋回到家就写了一篇宿舍环境对学生有所影响的稿子,她没有指明,但字里行间把罪责推给了学校,最后,满意地作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结论。
这篇稿子立刻就被发出去了,她的预期是激起人们对当下教育问题的重视,没想到收稿的网站很快回复了一条:“需要修改。”
陈秋一愣,她还能修改什么?
“……希望挖掘更多的东西,现在要看的不光是这些。”编辑回复道。
“哪些?”陈秋简短地发过去两个字。她不明白除了时下最热的对学校和医院的指责外,还能有什么点可以挖的。
“灵异方面,”然而编辑回道,“你写的这些都是被别人写烂的,加一点似是而非的东西会更好。”
陈秋沉默了一段时间,她有些为难了。
“不然的话,我们会录用写得更有趣的稿子。友情提示:抓紧时间哟,给我们供稿的不止你一个呢。”
陈秋悻悻地关掉微信,只得重新打开那个Word,但是面对着屏幕她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她不相信那些,而且,她肚子饿了。
陈秋下楼买晚餐时又遇到了秦笑,这一回,他好像也正打算出去买东西吃。
很自然地,他们聊起来,一同走到出了新村。这个时点,街边的各种大排档到了生意最红火的时候,陈秋选了一家她常来的,秦笑也跟着和她坐在了一起。
这一晚上他们边吃晚餐边聊了很多,秦笑这次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和周围嘈杂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陈秋边吃边聊,顺便也抬头看他,那个男孩一笑,一双勾魂的丹凤眼眯得弯弯的。她注意到他的眼角处有颗泪痣。
她想起问他有没有在上学,秦笑微笑着说他休学一年,为的是办一些大事。
她了解到秦笑平时爱写网络小说,和陈秋的工作差不多性质,也拿稿费。这房子也是他租的,所以他也住不久。
秦笑的笔名叫“丹山苍羽”,她问他这个笔名是什么意思,秦笑耸耸肩:“我也不知道,那只是我曾被人叫过的一个名字。”
秦笑说他写的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神怪小说,符合年轻的高中生口味,对于出了社会的人来说就是一堆满满的不切实际。陈秋想到自己憋了半天憋不出的稿,不由问他:“你写这种东西,那你相信鬼神吗?”
“不知道,”他优雅地回答,“可是对于那些未知的事物,作为人类来讲,还是应当保持起码敬畏之心。”
陈秋扑哧一声笑了:“这听上去像个空话,好多小说里都有这么一句。”
“或许吧,”秦笑挑了挑眉,“但这是事实。人类总是喜欢探索自己不该探索的领域。”
——这的确也是事实。
他们吃完,再一起回那幢楼,接着各自回家。陈秋喝了点啤酒,情绪有点亢奋,回到家踢了鞋子,她的思维还沉浸在刚才和秦笑在一起时的感觉。
不可否认,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和秦笑在一起她觉得很有趣;但当她坐定时,那篇讨人厌的稿子还大剌剌地摆在屏幕上,她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
她相信把文章给秦笑写一定能写出一个几万字的灵异故事,可她写的东西不是小说,不是瞎掰就好了的。陈秋只能翻看自己的手机相册,看看早上在学校拍到的几张照片能带给自己什么灵感。
首先,这所学校建在墓地,有些宿舍一推开窗就是一排墓碑。谁知道呢,三个学生可能真的是被鬼吓死的。
陈秋撇撇嘴,对自己的想法不屑一顾。因为别说本市,全国大多数的学校都是建在墓地上的。谁让墓地便宜呢。
她继续翻看着,越看越困,也根本没从照片中找到什么鬼影子,只得丢下手机,另寻灵感。
她百度搜索着关于本地的奇谈怪事,搜着搜着想到了秦笑的笔名。
丹山苍羽,陈秋在网上搜索了一下,这不是个很有名气的作者。她点开他的专栏,黑乎乎的界面暗沉沉的,专栏的名字是个数学符号“∞”。
陈秋点开了秦笑最早写的一篇小说,她想一篇篇看起来。
最早的这个故事,讲了一个大魔王。
大魔王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自己要上哪儿去,他只知道自己没有身体,所以他花了很多时间,最终吃到了一个女人的魂魄,占领了她的肉身。
然而这只是一系列故事的开始,因为吃了少女魂魄的大魔王,拥有了人类的躯壳,也就拥有了人类的感情。他迷恋上了那个女人生前所爱的男人,而女人被吃掉之前,流下的一滴泪凝在他眼角,化为了一颗泪痣。
看到这里,陈秋忽然想起秦笑的眼角边就有一颗不大不小的泪痣,她想,这或许是个作者对自己的隐喻。
总之,花了一整篇文的功夫好不容易吃到人的大魔王,因为突如其来涌入的情感,将生命赐予了女人所爱之人。那个男人本来已经死了,却在结局得到了他作为人类本不应得到的力量,成为一具怎么也死不掉的僵尸;至于大魔王,当它把自己非人的寿命强加到一个人类身上后,就安然入土,以人类的身份开始进行一次次轮回。
最开始的故事发生的朝代,是秦。
陈秋点开了下一本,然后是再下一本……她发现后面的故事都是围绕着大魔王每一次的转世、和受到大魔王寿命影响的男人的故事,这些故事中,总以那男人找到大魔王开始,演绎些可歌可泣的历史故事,然后以男人离开大魔王这一世的坟作为结局。而大魔王作为人似乎过得并不怎么样,他作为人换过不少名字,但相同的是,每一次都死得很早,每一次都死于非命。
她最后点开了最后第二本,这一本的故事叫《句号》,文如其意:已经在人间游荡了几千年的僵尸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继续活在世上,最后他求大魔王,求他把自己身上那无限的寿命收回去,而大魔王也应允了。
那故事的结局这么写道:
“……他的头枕在他的膝盖上,这个夜晚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盏灯,一盏昏暗的油灯点在离他们不远的桌旁。微弱的光填塞满这个不大的室内,偶尔跳动的火苗如在证明着什么一般,仍陪伴着尚存一息的生者。
他们之间连一句废话也没有多说,无需告别,没有遗憾……因为那些事早在过往的一次次轮回中已发生了无数次。他只是低着头,抚着他额头间因衰老而长出的皱纹和丝丝缕缕的白发。
这是个老头,一个已经走不动路,甚至连呼吸一下都艰难万分的老头。他快死了,可是为何,他却如此安详自在。对于他来说,似乎几千年的寿命都不如这一刻来得痛快——就如同,人类本身就是为这一刻而生的。
他看得出,那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陪着他,安静地走完这条路。
所以他们就这样,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直至最后,油尽灯熄。”
于是,一个永恒被画上了句号,他们的故事到此为止,唯独留下一地寂寞。
陈秋看完了整个系列,她很难描述读完的心情。“丹山苍羽”所写的故事中剩下一本还是锁住的,她暂时不知道里面会讲什么样的内容,或许是作者写完却并不想让别人看到。
第二天,他们又碰上了,再次一同吃晚饭。这一回他们没找大排档,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管子,秦笑点了一碗面,陈秋点了一份鸭血粉丝汤。
她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要锁掉最后一本,甚至这一本连个名字都没有。但作者锁文通常都有自己的原因,有时候只是因为觉得词句不好,算不了什么大事。所以她最后还是没有问。
但是她有记起那文里关于两个男人间似是而非的友谊或者爱情,她盯着那个好看的男孩子,觉得自己就像个怪阿姨。
“秦笑,”她最后还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你有恋人吗?”
“有,”秦笑说,“不过Ta已经去世了。”
话题有点沉重了,她点点头说了声抱歉,这就是个随口一问,以后她也绝不会再提了。接着她换了个话题,向秦笑请教起了关于自己稿子的事,她把那个学校发生的三件死亡案向他说起,抱怨着编辑的苛刻……她不知写什么,难道真的要写灵异相关么?
对于这些,她说,她是不信的。
“你为什么不信呢?”秦笑听完,静静地问她。
“因为没有看见,所以不相信,”陈秋说,“比起那些,我更相信科学。”
“这样啊……”秦笑为难地摸了摸下巴,“那种东西要看见倒的确不太容易……”
听他这么说,陈秋忽然好奇起来:“难道说你见过?”
“不,没有,”他立刻转移了话题,“话说,你是想往稿子里添加些内容的对吧?”
“是的。”
“那就尝试认真调查下吧。一夜间死三个学生无论怎么看都很不寻常吧?但是他们在同一个时间一起死了,对这三个人活着时的生活,你不会感到好奇吗?”
陈秋想了想,她本来是不想参与到一个案件里的,但秦笑说得有些道理。她的确好奇,作为一个媒体人,她也理当好奇。
回到家,她打开了那个学校的学生论坛,有几个学生在一个帖子里点蜡烛,帖子的气氛很悲凉。有人在说:“我前几天还看到她刷微博,真是想不到……”
那个女生,有微博。
陈秋打了自己线人的电话。这个线人是她的高中男同学,情报网到处都是,屡屡第一时间帮她挖出头条。陈秋打电话,问的是三名死者的微博和□□地址,那边不含糊,很快就发来了,顺带还约她吃饭。
那个男同学老早就结婚了,陈秋回信里道了声谢,对一起吃饭的事只字不提。
她首先打开了那女生的微博页面。一个非常普通的女生页面,微博头像是自己的自拍照,微博内容无非是昨天吃什么,今天要干什么,明天打算去哪里看帅哥……陈秋毕竟不是什么刑侦人员,实在看不出有啥大问题,倒是发现三名死者至少在网络上是互相认识的。他们三人的微博互相关注。
她又点开其中一个男生的微博,他的微博也十分普通,无非是一个大学男生在家抱怨父母,在学校打游戏开黑之类……不过他最新也是最后的动态里曾给一条微博点了个赞。
陈秋点开了那条微博,是一篇痛骂行为矫正学校的博文,那个死去男生的账号赫然飘在热门评论的最顶端。他说:“给所有骂学校的人点了遍赞!”
时间是事发的两天前。就在这一条微博文章的下方,她找到了另外两个死者的账号所发的留言,大抵是在和别人扯皮,使用的词句污秽不堪,动辄就是“你妈炸了”,当然,和他们扯皮的人词句也并没有好多少。
陈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条看不见的线索,也隐隐地感到了些许不安。
她熟悉网络暴力的套路,那些学生,当他们在校与他人交谈时,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网络的发展,令现代社会的人们发展出了两副面孔,一张带着微笑,用于现实;另一张带着恶意,用于网络。如此,似乎便能发泄自身的压力。
陈秋想起了一些往事,她想起还在单位工作的时候也曾因为压力而生出些许报复社会的念头。有一段时间,她最爱干的事就是在网上搜索各种负能量的新闻,接着在下面乱骂一通。有时会有人跳出来指责她,她就会把指责她的人再骂回去,直到心情舒畅了为之。
在这样的过程中,她很清楚自己正通过伤害一些人以达到排解心情的自私目的,可那时候,她就是无法停止自己的行为。
后来,辞职之后,她倒是因为曾在贴吧、微博发表过的极端言论,为自己积累了第一批粉丝,也是自己的第一批人脉。
陈秋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重新把目光放到现在的这条微博上。她发现文章底下有一些互不认识的人都在艾特一个叫“水中顽石”的账号。
不知为何,明明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账号,陈秋却对这个网名感到分外熟悉。她顺着艾特点了进去,发现这应该也是个男生的微博。
微博的页面主基调是白色和绿色,背景是一株水彩的四叶草的,整个页面明亮而温暖。这个“水中顽石”所写的文字透着股子文青的忧郁气质,可不管怎么样,他好像每天都会更新。
陈秋翻了一阵他的微博,多是些不痛不痒的生活日记,可就在某一段时间的几条微博里,她发现那些艾特过他的人都在评论里对他肆意谩骂,骂的内容很没有营养,她也不明白一个至少看起来如此娴静的男生到底有什么好骂的。
那些微博中,有一条只有个标题:“生命。”配图是他自己拍的一个摄影作品。照片中一排老房子,灰扑扑的建筑群,却在离镜头最近的那面墙上,爬满了生机盎然的爬山虎。
然后评论里尽是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他似乎懒得删,由着他们,也不多做辩解,而他的下一条微博则是:“世界上的对错不是靠嘴说出来的,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雨过总能天晴。”
这条微博之后隔了三天,他才发了一条:“HI~女表子们,想我了不?”
只有这一条格外突兀,他之后发的博似乎又恢复了原有的风格。
而渐渐的,那些骂他的人也转移了兴趣,不再出现在他的微博下了。在最近的那一条微博下,24小时之内的评论仍然还是0。
看上去,这是一个文青因为某件事遭到了网络暴力,最后他选择笑对明天,那些骂他的人也渐渐不再踏足他的世界的故事。陈秋在为这个水中顽石感到庆幸的同时,也更好奇起他被围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她注册了一个小号,在原来那篇骂学校的微博下的评论中随便找了个骂过人的问道:“你们为什么骂他?”
接着点进这个人的微博,发现这个人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更新过微博了。所以这些骂人的可能都是小号,骂完人就弃了换一个,反正号还多得是。
陈秋叹了口气,对那些骂人的一个个点下去,发现那些号不是注销了,就是最近都没更新。点到其中一个人,他的最后一条博下还有他朋友的留言:“你最近上哪儿去了?打你手机都不接……”
而那些人中,不可能所有人都是小号,有一两个拥有几百几千粉丝的账号,也在差不多的时间段里停止了更新。
陈秋感觉到了一点不可思议,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她忽然觉得那三个学生的死并不是偶然,他们死去,不过是因为他们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可她没法证实这个,她仅仅是怀疑,并不能证实那些恶意谩骂的人是不是真的都死了。
就在这时,她的线人突然发来微信:“有家公司,刚才死了两个心脏病,你要不要去看看?”
过劳死是个敏感的社会问题,尤其死者是这么年轻的两个女孩子,如果能好好地写出一篇报道,是可以激起社会反响的。但是陈秋也知道,写稿子的人那么多,谁都能以此写个一大篇……但能否取胜,最后的关注点还是在于是否能博人眼球。
她敏感地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甚至有种直觉,这件事和学校死了的三个学生,是一个事件。
“你能不能弄到他们微博和□□,发我下看看?”她急切地发微信给他。
“能倒是能,”她的线人回答,“不过得等两三天。”
于是她就知道他是在拖时间了。
“周三中午,”她写到,“我周三中午有时间,我们碰个头,吃个饭?”
“好,没问题。”
她舒了口气,放下手机,继续搜索着关于水中顽石不多的讯息,接着,忽然有人回复了她。就是刚才那篇骂学校的文章的作者,他居然在线,虽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丢给她一个链接。
那个链接,指向一个匿名论坛,当陈秋点进去的时候,她愣住了。
……
陈秋不是这个地方的人,甚至不是这个省的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她一直都没办法完全适应这里湿哒哒的气候,哪怕她已经来到这座城市好几年了。
她想留在这里,留在这座城市里。继续当一个自由的媒体人。
陈秋最大的理想是能够报道她所想揭露的所有社会问题,但接触到这个行业后,她发现哪里都是问题,问题是揭露不完的。所以后来她的理想改变了,她只想自由地发表任何她想发表的东西,同时依靠这种方式赚钱而已。
当然,最主要的目标还是赚钱。任何人都想成为富翁。
陈秋最不喜欢的事就是打电话回家,每次打回家,父母不是叫她寄钱了,就是叫她找男人嫁了。陈秋不想嫁人,至少到三十五以前,她没有这个打算,也找不到她理想的那种人。
陈秋很累,她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没有社保公积金,没有每月固定的工资,她在现实中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每天担惊受怕,自己在网上的事业一旦断线就再也没有机会留在这个城市。她不想回老家,不想在那个偏远小县城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哪怕对方和她家是门当户对的。
在压力之中,她一度怀疑起自己当初辞职的决定,那该是何等幼稚的一时冲动呀!
她竭尽全力地搜罗博人眼球的东西,发表博人眼球的尖锐文章,也不过是为了生活而已,为了生活,她愿意抓住任何一个商机。
哪怕出现些误伤,毕竟是在所难免的。
陈秋和秦笑说起这些时,后者只是微笑,沉默不语地听着。人如其名,陈秋从没见他生气过,他的脸孔上总是能淡定地保持着笑容。
她喝得醉醉地,把最后一罐啤酒一饮而尽:“那个案子,我有点头绪了。”
“是吗?”秦笑问,“你找到凶手了?”
“不,”陈秋小心地打量了他两眼,“我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哪一个。”
“哦,这样啊。”
“你上次说,让我调查那些死者的生活吧?”
“是啊。”
“我调查了他们的微博。”
“微博和他们的生活是不同的吧?”
“可是在网络上,他们才能做最真实的自己,”陈秋将眼神放空,她想到了自己,“想想看,多可悲啊,在真实的世界人们用善良的假面相待,却在虚假的网络上尽情释放自己的恶意……结果,善意才是虚伪的,恶意才是真实的,身处在这个社会,人真的好累啊……”
“也不尽然吧,也是有好人的。”
陈秋嘿嘿冷笑了声:“好人是有,都被逼死了。”
接着她讲了个故事,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讲了一群人,以在网上消遣别人为乐,有一天他们找到了个新目标,谩骂和发泄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内心,他们用尽一切手段窥探受害者的私生活,终于,受害者的住址和所在的公司被曝光了。
曝出这秘密的是受害者公司的两个女孩子,一个看到了贴悄悄告诉了另一个,另一个就悄悄转发给自己的大学同学,接着大学同学把截图往网站上一传,就什么秘密都没了。
看到截图的人中有一个神经病,神经病发现自己和受害者住得很近,而且曾同在某个机构接受教育的经历勾起了他的回忆,总之不知为何他揣着刀,上了街,蹲在受害人回家的路上,一刀捅死了他。
理由无所谓,反正他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在最近,被另一个神经病捅死了,看似事情告一段落,但那些曾在网络上诽谤过、诅咒过受害人的网民,却在冥冥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陈秋说,她打开那个受害人的微博,从第一条慢慢看到最后一条。在一大堆对他进行攻击的污言秽语中,只有这个受害人,从头到尾从未在网上肆意散播自己的恶意。
陈秋后来尽说些胡话了,她说着说着还哭了,哭得稀里哗啦地胡乱请求别人原谅,至于怎么回家的她自己都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被秦笑扶回去的。
那天之后,秦笑好像消失了。楼下的住户换了一家,陈秋也打算找一份正式的轻松点的工作,至少有五险一金,有每月固定的工资可拿。她想把网上的事情作为副业,至于粉丝是不是会掉还是会增加,随他们去吧!!
她的新工作位于隔壁较小的一座城市里。陈秋搬了家,在距离公司较近的房子里租住。依靠她在网上不错的人气,新公司给她开的薪水很高,房租和生活并不成问题。
每天,她都要坐地铁上下班。坐地铁时间紧,迟到会扣工资,可她过得很满足。她渐渐淡忘了秦笑和在上一个城市的失败,努力生活,做回自己。
一年后的一天,老总要求她加个班赶个大新闻,她赶到深夜,待她离开公司走进地铁的时候,已经感到有些筋疲力尽了。
地铁上人不多,每节车厢都有两三人。这一班还不算末班车,下一班才是,所以人虽不多,但也不至于没有。
才关上门没开多远,前面某节车厢就骚动了起来。女人的尖叫声盖过了地铁的隆隆声,一声连一声,声音惊恐万状。
本能地,陈秋的思维由于职业的关系一下子进入了亢奋状态,她与其他惊慌失措呆在原地的乘客不同,她顺着尖叫声疾步往前走,至少也得拍几张照片。
她还以为是谁被地铁的车门夹了或者怎么了呢,令她失望的是,那车厢里倒着一个女孩,衣服和身体都是完好的,可能是由于突发的疾病才倒下的。
每个城市每天都会猝死几个人,这种小事顶多占报社的一角豆腐块大的地方。不过她还是维护了下秩序,以保护现场。很快乘务员来了,再观察一番后乘务员摇了摇头,这个女孩早就死了。
“可能是心脏病,”有个老头远远地望着,遗憾地说,“真可惜,才这么年轻啊……”
话音刚落,列车到站。有个身影从车门处翩然离开,陈秋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衣服一角,所有的思绪就似被攫住了。当她回过神,她已下了车。这里还不到她家,她只能坐下班车坐到下一站了。
她的手伸进包里,面对眼前那个不缓不急正渐渐远离的背影,她的手指触到了她的手机,接下来犹豫的则是她是否该打电话报个警。
“秦笑。”她觉得她该喊住他。
那个人不为所动,继续往前。她追着他出了地铁站,到了大街上。
“沈飞!”
于是,她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
那个人,停下了脚步。
陈秋的手机,也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这个时间,大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尤其是这一站,比较偏,没什么人来也没什么人下,只有几辆汽车偶尔会呼啸而过。
秦笑缓缓回过头,还是挂着那副标志性的笑容。
“沈飞,”陈秋又喊了一声,“这才是你的真名吧?”
秦笑……或者该说是沈飞,不置可否地摸了摸鼻子:“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名字的呢?”
“去年……”
“怎么发现的呢?”
“因为……因为江岩……”
他听到这个名字,始终维持着的笑容不见了。
“我有认识的人,他帮我查过了……你原来的名字叫沈飞,四年前……你也是被父母送到那个学校去的,后来你离开那座岛就再也没回去,直到江岩死之前,你都是和他住在一起……”
“……”
“你说的那个死去的恋人,就是指江岩,对吗?”
“……”
“去年……最后一次和你吃饭的时候,我本来是想问你的,但最后没问……”
“哦,你那天哭得像个小姑娘。”
他恢复了常态,嘲笑了她一下,就打算转身离开,不理她了。
“秦笑……不对,沈飞!”她紧跑几步再次喊住他,“你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和你有关系吗?”他再次停住,无辜回过头。
“你……”她不好说“杀人”这个严重的词,只能愤怒地指向地铁口,“刚才……那是你干的吗?!”
“你能证明是我干的吗?”他说,继而注意到她手中的手机,“你打算报警?警察会理你吗?”
“我不知道……”陈秋的内心有些矛盾,“但我想阻止你……”
“阻止我什么呢?”
“阻止你为江岩复仇。他是个好人,一定不希望你这么做……”
“我不管那些,”沈飞笑道,“他死了,所以他们应当为此付出代价。”
“他们罪不至死!”
他平静地回答:“当然,每个人都罪不至死,法不责众嘛,所以都觉得自己不应为这件事承担责任。谩骂的把罪责推给人肉的,人肉的把罪责推给贴信息的,贴信息的就说:杀人者不是我,我是无辜的。”
他转而温和地问她道:“陈秋,你觉得你自己,是无辜的吗?”
“我……”陈秋一噎。
“所以……你为什么要追过来呢?”沈飞轻叹一声,“为了阻止我?你觉得你有你想象得那么正义吗?”
“……”
“你觉得那些谩骂他人的人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正义吗?”
“我不知道……”
“我来和你说个故事吧,”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从前有个大魔王,他用自己无限的寿命,复活了一个男人。可是呢,他犯了个错误,人活着,就是原罪;他把无限的岁月压在同一个人身上,令他无限地活下去,等同于令他背负起与那些岁月等同的恶。那些恶不仅包括他自己,也包括了众生对他的恶意。”
“你知道众生之恶吗?所有人齐心协力弄死一个人而不自知,这就是众生之恶。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只需要做一点点事,只要一点点……是呀,一滴水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无数滴水所汇集而起的江河足以将人溺毙!所以,所有的参与者,统统不是无辜的。”
“那个男人,他以为把寿命还回去就能得到解脱,却没想到他的下一世,下下世,注定会死在随着他的寿命被解除而爆发的众生之恶里。”
沈飞顿了顿:“我很早就料到他一定会死在众生之恶里,我不在乎他怎么死,但相应的,我也不打算放过那些参与者。这一点也不矛盾。”
听到这里,陈秋已经不明白沈飞到底是不是在讲故事了。或许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成了个疯子,就像捅死江岩的神经病一样,神经病杀人不判刑。
沈飞向她逼近了一步:“你为什么要追过来呢?陈秋,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搬到你楼下吗?因为那时,你是我的目标。”
她退了一步。
“我通过一些手段查到了那些帖子里所有人的IP,再通过IP找到了他们所有人的地址。一个一个……要知道,这个时代,猝死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昏暗的路灯下,沈飞的脸孔被映得昏黄,他咧开嘴,露出两排白惨惨的牙。
“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陈秋觉得自己的声音开始发颤了。
“你猜?”他歪了下头,既俏皮又诡异,“当然,你也可以亲自体验一下。毕竟,那个帖子实际上是你发的,不是吗?”
陈秋不寒而栗,浑身上下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她甚至都快记不得自己发帖的内容了,当时不过是收了钱写个报道,并没有想到会引发一波对江岩的人肉搜索和人身攻击。
“我只是发了那个帖子,”她不由脱口而出,“把他的一切讯息贴上来的人不是我!”
当她说完的时候,她就后悔了。这个夜晚很长,她本可不用多管闲事,她为什么非要追上来和沈飞说这么一句话呢?
沈飞沉默了一阵,他的沉默有令陈秋转身就跑的冲动,可她的双腿此时如同灌了铅,就是一步都走不了了。
那个几乎记不得的帖子,忽地清晰万分,陈秋不禁打了个寒颤。
标题是:XX学校案重启,呼吁失踪当事人江某重面问责!
于是,无论这个案子是不是疑点再起,人们是否反对或支持,江岩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涡眼之中。
地铁外有个公交站台,最后一班公交车徐徐进站,再徐徐开动,现在,街道上的车甚至都不剩几辆了。
他侧过身,似乎正在思考。她看不清他完整的表情,她认为她理当祈求这个谅解,这是应当的,也是能令她的未来更心安的……只是心安而已。她需要这么一个合适的理由,继续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但是沈飞在这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回答她,她的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公交车,和地铁最后一班末班车开走后要关闭地铁大门的提示音。
当那最后一声响起时,地铁站的铁闸自动拉上,这样的沉默终于有了松动……
头顶上的路灯闪了闪,他的半张脸孔隐没在黑夜的阴影中。
“是……这样啊……”他发出了一声暧昧不清的叹息。
……
他回到住所打开电脑,翻到熟悉的页面。
水中顽石——这并不是他的账号,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他只是在上面继续记录些东西,好让江岩的这一生的价值能更有意义。
他尽力模仿着江岩的文笔,好让这些文字看起来更真实,如同江岩还活着一样。
但是今天,他写下的东西和往常不太一样。
“原谅这个词很暧昧,”他这么写道,“原谅的基础在于矛盾的大小,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才配谈原谅不原谅。当人心满怀着恶意对他人进行中伤时,他们值得被原谅吗?不,他们只配谈如何被惩罚。”
接着他修改了自己专栏的签名:我非正义,我即邪恶。以邪恶之名,斩杀世间一切邪恶事。
专栏名为:∞。
(第三个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