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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个故事、 ...

  •   谢凡老妈笃信耶稣,他也不例外。从小,他妈对他的教导就是“上帝爱人”。
      上帝爱人,所以上帝自然也该爱他,毕竟他是如此虔诚的一个子民,他愿将一切罪孽向上帝表露无遗。似乎如此一来,他就能得到宽恕与解脱了。

      这一天,他又来到教堂告解了。白鸽飞过绘有圣母玛利亚的彩色玻璃,正如他此时此刻圣洁的心境。
      他走入告解室,关上门。

      他在胸前画神圣的十字:“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
      然后如同立刻得到了什么特许,他开始向一门之隔的神父告解了。

      “愿神宽恕我,我是个罪人,”他情真意切地说,“愿神拯救我,教我脱离我自己都无法原谅的罪孽。”
      “您有什么罪孽需要坦诚的呢?”年轻的外国神父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中文向他问道。
      “我杀了人。”

      谢凡说的话令空气有了凝滞,隔着告解室他都能感觉到年轻神父一瞬间肌肉的僵硬。

      他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呼出,“我觉得……我的良心不安。”
      “En……”神父悉悉索索地,似乎有了些心不在焉的小动作。
      “我在这里说的一切,都不会被泄露出去吧?”谢凡忽然问道。
      “理当如此。”神父含糊不清地保证道。

      “其实泄露出去也没什么,”谢凡又笑了笑,转而道,“是这样的,我出生在一个很美满的家庭。我家的美满之处在于,我家有很多钱,有钱就能做很多事。所以,从小我想要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所有人都惯着我,也不在意到底那么做到底对不对。”
      “我爸爸是个生意人,很忙;我妈妈没有工作,专心在家带我,也很忙。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明明什么都有,但就是不能安于现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对劲了,成天就想做些出格的事。然而我又不想做得太普通,那些逃课、吸烟、喝酒对我来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所以,就从比较另类的开始……”
      “我先上了我们学校的一个女老师。”

      他陈述道,语气平板毫无感情。随后,他毫不知耻地继续。

      “我可以回忆起我是如何[哔——]……她到我高中毕业的时候都还在说她爱我,可我呢,我现在可是连她的脸都记不得了……”

      他旋即低低地再次笑了一声,然后接着说道:“这归功于基因,我老爸的基因。他的女人,可以从教堂的这端直接排到门口。这是我上小学时就知道的事情了。”
      “我第一次发现老爸有老妈以外的女人,是在一次我小学放学。恩……老实说,她真的很美,在我的记忆中,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她更美了。我放学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那边有个女的,白裙子,在敲我家的门,那时我还是个小P孩,小P孩之间流行看金庸,我们班大部分男生的梦中情人都是白裙子,然后我家门口就有那么一个……我走近,她的面孔真的没令我失望,我差一点以为那真的是王语嫣到我家来家访了,但我很快发现,那绝不会是王语嫣。”
      “神仙姐姐不会大着肚子独自出现在别人家的门前的。”
      “她当时低下头盯着我看,我已经不记得她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了。我唯一记得的是她的眼睛很好看,然后嘛,我老爸出来了。”
      “我老爸拿了一沓钱……那时候不兴银行卡,都是付现金。所以他也付现金,把那一沓钱重重砸在她手中,然后说了一个字:‘滚。’”
      “于是,‘神仙姐姐’什么都没说,她连哭一声都没有,就那么面无表情地走了。那是第一个,之后家里又来了第二个第三个……”
      “我老爸后来总是说,那些女人都是他逢场作戏而已,不过是图他的钱,能用钱买来她们的身体,自然也能用钱打发她们走。我就问他,我就说:‘那我妈跟着你到底是图个什么呀?’他就回答:‘废话,就图把你个小王八蛋拉扯大啊!’所以,我妈的青春就是为了一个老王八蛋和一个小王八蛋一去不复返的。”
      “我妈很可怜,她每个月都有我爸给的一大堆生活费,日子比任何女人过得都舒坦,可她最想要的丈夫总是不回家。我并不怪我妈,她歇斯底里是有原因的,她恨我爸,所以更恨与我老爸一脉相承的我。我不怪她,哪怕她把我送到一所行为矫正学校,我也不怪她。”
      “我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了,就跟我爸的女人排着队站在我家门口一样,我的女人也排着队出现在了我家门口。有的时候她们会互相撕扯,这令我烦透了。而我妈比我更烦,更恨,她的儿子不争气,别的好一样没学到,光学会了跟他爹一样到处玩女人!”
      “我妈不能忍受这个,才把我送进了那所学校……对,就是那所,四年前轰动全国的那一家爆出丑闻的学校,校长姓梁,是个同性恋或者双性恋……反正他玩的都是男孩,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倒对这个不是特别排斥。以前都是我玩女人,现在变成我被玩,挺有意思的,没想到男人也能玩男人……就这么说吧,如果我说那里很可怕你一定不会相信,也想象不出来。尊严那玩意在那里就是青菜几毛钱一斤的概念,大家为了自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妈雇了几个大汉绑我去那学校的时候一定没想到这个。”

      谢凡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啊,万能的主,我有罪,我在那个地方,为了自保,不止一次出卖了自己的身体,我对此悔恨万分,所以饶恕我吧……”

      神父在隔壁微微咳嗽,以某种方式表达他的不满。

      他看似忏悔完了便嘿嘿了两声:“我的人生一定不是从那个地方开始腐朽的,但一定是从那个地方断线的。我深知我的一切都是不对的,我的人生从开始就是错误的,我就是该被抹消的!可是呢,我还活着,有什么办法,我还是存在着。”

      “没有人是理当被抹消的,人类生存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恩,总为了做一些事,被别人记住……”
      年轻的神父难得插上一句嘴劝慰了一下这个疯狂的来客,但他的意思立刻就被曲解了。

      “您说得一点没错,”谢凡诚恳地说,“我还存在着,就必定还有什么价值。我不知道,我很困惑,因为那些好事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下定决心去做,但是却对做任何坏事甘之如饴。我妈说,我是天生的坏胚子,我想,是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她已经把我生下来了,反正我都这么大了,反正我还活着还没死……”
      “亲爱的神父,我总得做些什么。”
      “在那里呆了不久,学校的丑闻被爆出前我爸就强行带人把我接了出去,丑闻爆出后,他开始和我妈闹离婚,那时我已经成年了,乘着他们打官司,我偷了家里的钱逃跑了。毕竟,说实在的,我家不正常。”
      “我跑出去后过了几个月好日子,钱很快花完了。我只能东躲西藏,免得我妈或者我妈说服我爸再雇几个人把我送到另一家那种学校去。说实在的,说喜欢被人玩是假的,我不排斥,但不代表我喜欢那样。我不是同性恋,我到现在还是直的,我喜欢女人,漂亮的女人!”

      他的声音里似在暗自隐忍着什么,哪怕是他这样的人,毕竟是人,也是会有痛苦的感觉的。

      “我当时觉得人生一片灰暗,几乎就要活不下去了……人那个时候吧,就总是想抓住些什么。谁都怕死啊,神父先生,我怕死,怕得要命,可是我一无所有,又是那么厌憎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是的,我很软弱,我不敢自杀,我尝试过很多方法,就是不管用,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发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从那个学校出来的,我的‘校友’,我甚至认识他,就不知道他认不认识我。我从网上得到了他的讯息,发现他住得和我很近,就在同一个城市,坐公交也就几站路,我找到了他。”
      “跟我不一样,他过得很好。我本来想上去聊聊的,后来想想我混成那样还是算了。他跟我不一样的。”
      “我也不记得,我为什么杀掉他了。”

      他用这个简短的句子来给自己以上的那番话作了个似总结一般的行为。

      “我也不记得了,”他重复着这个短句,“我手里有把刀,所以顺理成章地刺了进去,就在街上。大概是一时冲动。”
      “我觉得他最后还是没认出我,他被我捅那一下,两只眼瞪着我,完全不知所措。他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才慢慢对着我跪下,他跪下的那一瞬间已经死了,我知道的,因为我捅的是心脏。”
      “后来警察来找我,我就说是因为不敢自杀所以随便找了个人当垫背的好让法院给我判刑……他们说我脑袋有问题,我爸妈终于找到了我,本来我爸妈想给他家补偿,但是他们家拒绝了……而我也顺利开出了精神证明……”
      “可我没病,我觉得我没病,真的,如果我有病,今天不会到这里来。一个有病的人不会觉得自己有错的吧?可我是真心实意地到这里来忏悔的,我发现我竟然还有廉耻感,还是会因为他被我杀掉时的那种眼神而睡不着觉……”

      他顿了顿,最后说:“我不想去精神病院,那里没有人愿意听我认真的发言。我到这里来,所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句是谎言。我诚心知晓自己的罪,诚心来此忏悔……愿主赦免我的罪,阿门……”

      ……

      谢凡从教堂里走出来的时候心情舒畅,他的罪如同他的钱一样哗哗地流入了教堂,收到了一沓“捐助”的神父殷勤地送他到门口,心安理得地宣布:如此诚心的子民自然是无罪的。

      谢凡觉得他得到赦免了,长久以来阴翳着的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连这个被雾霾笼罩了好几天的城市都灿烂了好几分。

      教堂位于市中心,出了围墙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这个城市有很多人,每个人行色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副用于满足自我的假面具。
      他站在那里,一开始没有动。他观察着那些人,有些愣神。真不敢相信,他居然合法合理地重获新生,那么将来,至少,他想做一个比从前要好得多的人。

      他深吸了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往前迈了一步。

      “谢凡?”
      忽然之间,在很近的地方,有人叫他的名字。
      作为回应,他本能地抬头辨别声音的方向,于是就从那个方向,有人冲过来,将他的身体猛地一撞。

      他不明所以,还想看清楚撞了他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双腿却已不受控制地跪下了。
      他摸了摸胸口,一手粘稠的液体,都是血。那个捅了他的老头就站在他面前,沉默地望着他。

      “你……”他的视线模糊,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他努力瞪着眼睛,仍顽固地五指张开伸向那个教堂,如同想要说明自己已是何等的无辜,上帝保佑,他本该能有个多好的明天啊!
      他根本不想死呀,谁愿意莫名地死去呀!哪怕这是个曾经想要自杀的人,他也从未能有足够的勇气在他祸害他人之前先祸害自己。

      “我不管那些,”如同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那老头语气平静地这么说道,“你杀了我儿子。”

      那些在法庭上、在教堂里忏悔的词句、对成长环境的描述、向所有人博取来的同情、以及冠冕堂皇的保证——就此化为泡影。上帝宽恕了他,然而,受害者的家属并不如上帝的心胸那么宽广。

      毕竟,他杀的是人,又不是上帝。

      谢凡倒下了,他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还在思考:那个杀了自己的人,会受到什么样的法律制裁呢?

      他当然是看不见了,就在警察到达之时,那个老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直到那些警察给他戴上手铐之前,他从口袋里抖出一张纸。

      这是一张由省医院开具的精神鉴定证明。

      “我无罪,”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看,我是精神病。”

      (第二个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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