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渺缈孤舟客

2、第一个故事、

　　梁教授有一份对他而言相当自豪的产业，一所位于某座孤岛上的学校。
　　这是一所合法合规的学校，证照齐全，拥有完整的财务系统，每个月都会按时报税，不会少交一分钱。所有的营业收入来自于从全国各地前来的家长，他们一般就来这座岛两次：第一次是乘着船来送孩子，第二次是来把孩子接走，但其间相隔时间很长，短则三个月，长则很多年。
　　每年，都会有大笔大笔的学费打到学校的账户上，每一个将孩子送到这里的家长都对自己的花费毫不吝啬，哪怕他们中有些人平时就算买一根油条都会和小贩斤斤计较几毛几分。

　　对他们来说，毕竟，这是属于孩子的事。属于孩子的事能算小事吗？生一个孩子不容易啊，要健康养大还要教育好，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付出心血。从一个蹒跚行步的婴儿到一个意气奋发的大学生，还有整整二十多年的岁月，就在这段时间中，什么都会发生……
　　他们说，他们爱孩子呀，他们为这个孩子已经付出了多少时间和金钱，他们不能容忍这时稍微出现的任何一点点岔子！
　　所以他们要把孩子送到这里来，这个关上门便与世隔绝的孤岛，就是他们心灵唯一的寄托。
　　他们相信梁教授能治好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所得的疾病统统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听话。

　　没有父母会喜欢一个不听话的子女，他们抚养他们，供他们吃喝供他们上学供他们玩乐，他们的子女不能离开他们单独生活，所以势必也要活得如父母的理想一样，至少形同一个正常人。
　　在父母眼里，别人家的孩子才是最正常的，他们的生活只有吃喝睡与学习，父母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的子女：看，你就得和别人一样！

　　然而，这个学校里的孩子都和别人不一样。

　　关在这里的孩子，有的不过是顶撞了下父母；有的是每天打回游戏；有的则是偷窃犯；还有吸du的；不学无术混在社会的……但只要进了这里，就统统被钉上了“与犯罪只差一线之隔”的标签。

　　用一样的标准去定义每一个人，这显然不公平。可只要所有人都被同样地定义，那么在这所学校，就又成极公平的了。

　　梁教授满意地踱着步跨入校门：看，在这个学校里上课的全都是他的学生，没有你好你坏，只要进了就是一样坏，一样令家长伤心，一样活该受罚，一样不能相信！

　　大厅的铁门打开，他迈了进去。这时正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父母送到这里来了，梁教授眯着眼睛向他打量了两下。

　　呵，还真是个清秀的少年。

　　“您……觉得这样就能将我治好吗？”
　　少年目送完一个被拖到矫正室的校友，扭头问道。他身后的长凳上坐着一对男女，正满脸警惕地盯着他。

　　“是的。”其中那妇女斩钉截铁地说。
　　“您还是觉得同性恋是一种病？”
　　“不是病是什么！”那男的态度更为坚决。
　　“如果我会在这里受伤呢？”少年摸了摸额头上的纱布——哦，他受伤了，纱布下还在隐隐渗血。
　　可他父亲立刻怒气冲冲地接话道：“你威胁我们啊！”
　　而女人看上去有些不太坚定了，在他的直视中，她将目光移向一边，嚅嗫着说：“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受那么点伤算什么？！”

　　每个送孩子来这所学校的父母都会这么说一遍，而到这时，梁教授就要笑眯眯地站在那孩子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宽慰他，以打消新到家长们的疑虑。

　　“相信你爸妈，”他笑呵呵地说着场面话，“到这里来是给你治病，治好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以为接下来那孩子会和其他人一样反唇相讥呢，毕竟他见得多了，大多数的孩子都那样，不服管教。可是这一个不一样。

　　那少年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珠看向梁教授，脸上浮现出一模一样虚伪世故的笑容。

　　“我知道了，梁教授。”他说。

　　梁教授一愣，继而才想到要问：“孩子，你叫什么？”
　　“我？”少年挑了挑眉，“暂时还没想到呢。”

　　少年的名字叫沈飞，那是他父母登记的名字。但若是叫他的名字，他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的，好像他并不记得他有这么个名字一样。
　　沈飞的父母说，在进学校之前，沈飞找了个空子从途中住宿的旅馆四楼一跃而下，虽然看上去好像没受什么重伤，但是似乎从那之后他的脑袋就出了问题。

　　梁教授的心胸很宽广，他当然不会记恨一个孩子初次见面不告诉他名字，更不会和一个可能患上失忆症的孩子有什么计较。他只是对沈飞在意起来。学校里漂亮的男孩子那么多，他从未如此在意过其中较为普通的那么一个。

　　他承认，沈飞很奇怪。

　　比如，每个进这学校的孩子都要遭受一番惩戒，沈飞也概不例外。来教训他的教官是个自称刚退伍三个月的退伍兵，人高马大，站在沈飞身边就如同一座大山，可当他们的目光对视时，不知为何，那个教官的气势就萎靡下去了。

　　“我做不了。”教官铁青着脸，摆摆手，什么理由都没交代，就逃跑似地溜了。

　　后来，梁教授又叫来了几个教官，要他们一起上，哪怕是一个耳刮子也好……

　　“我做不到。”他们低着头，嚅嗫着退缩，如同退回成了一个与沈飞同龄的小孩子，他们同样说不出理由。

　　沈飞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笑呵呵地望着他们。没有人敢于向他动手，而且沈飞才受着伤，对他的训诫也只能就此作罢。
　　但梁教授皱了皱眉，从这以后，他就对沈飞有些意见了。

　　梁教授喜欢踱着步视察他的学校，那些学生看到他时也依旧会弯腰鞠躬恭敬如常，可如果沈飞在同时经过，空气都会有一瞬间的凝滞，其他的学生会有一瞬间的畏缩，而在沈飞鞠躬低下头的那一瞬，他那双阴沉沉的眸子总会瞥向梁教授的眼睛。

　　在这个学校，梁教授就是神。即便他不是，他也享受被他人当神顶礼膜拜的过程。
　　一个地方，神不能有两个。

　　而他很快就找到一个教育沈飞的机会了。

　　一堂检讨课。他将这种课称为检讨。在这样的课堂上，他鼓励孩子们踊跃检讨自己以前的所有过失，也鼓励孩子们互相揭发以给自己加分，既保证了这些服务对象对学校的忠心不二，又令他们不得勾结一起暗中造反。
　　甲举报乙扯了下窗帘，那是乙对自由的向往，是对叛逃这所学校的渴望；
　　乙举报丙刚才打了个哈欠，那是对梁教授的不尊敬，是对神明的亵渎；
　　于是丙立刻举报了沈飞，说他杀了人。

　　梁教授差一点笑了出来。这些孩子为了给自己加分好尽早出院，什么话都编得出来。沈飞虽然奇怪，可他才十三岁，能杀什么人？如果他杀了人，又怎么能好好地出现在这所学校里，而不是少管所呢？
　　但是按照程序，任何疑犯都有权利为自己辩护。说过啦，梁教授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当然也给任何一个犯过错误的孩子予以改正的机会。

　　于是甲乙丙立刻向他跪成一排，痛哭流涕着向他歌功颂德。在这里呆久的孩子们，都知道该怎么取悦他的。

　　只有沈飞，沈飞等他们哭完了，才缓缓站起身，平静地微笑道：“我杀过人。”

　　会场寂静一片，什么嘈杂都消失了，只剩下沈飞一个人的声音。

　　“我杀的不止一个人，”沈飞继续说道，“什么年龄都有，男的女的都有。你们想听哪一个的故事？”
　　他态度温和，话音适度，每一个人都听得到他的自白，如同在听他说个什么杀手的传奇故事。

　　可是沈飞忽然不说了，或许他也不知道该说哪一个，或许这段话就是他自己瞎编的。

　　这堂课结束，沈飞就被送到矫正室里头去了，罪名是不知悔改。
　　矫正室是个可怕的地方，学校几乎所有人都进去过，进去过的人都对那里讳莫如深。所有学生为沈飞默哀，他却笑眯眯地被带了进去，在两个小时后，他又笑眯眯地自己走了出来，只是两侧的太阳穴处多了两个黑色烧焦的针眼。

　　——他是神！

　　两小时前为他默哀的学生转而对他竦然起敬！这种敬佩是肃穆的，是纯洁的，是不掺任何杂质的！他们从未想过有人能竖着进去再走着出来，这已经不能被称为普通的人类了，沈飞该改名为沈日天！
　　沈日天踱着方步穿过走廊，两边各一排校友以钦佩的目光投向他，无人敢高声喝彩，但他们能用安静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崇敬之情。

　　梁教授走出矫正室时恰好看到这一幕，他更不高兴了。
　　这一天过后，教官之间流传开几个传闻，他们说，相比沈飞的泰然若素，梁教授是怎么上窜下跳地按动按钮以及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的。梁教授对这些传闻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是教官在传，不是学生，所以禁都禁不住。

　　沈飞成了学校的明星角色，也成了梁教授的眼中钉。

　　不过明星总是孤独的，尤其是总会有一两个人对出头者产生嫉妒。

　　没过几天，又有人在检讨课上举报了。
　　“沈飞和江岩走的近！”那个举报者说。

　　走的近本来不算什么罪名，但是学校禁止谈恋爱，哪怕是同性之间，都得保持距离。
　　然而很不幸，江岩被送进来时登记卡上的病症和沈飞一样：同性恋。
　　两个重点监控对象走的很近，这事就可大可小了。

　　江岩今年二十一，本来，如果没来这所学校，他明年就该大学毕业了。
　　他一脸惨白，但好像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什么。

　　梁教授在听到江岩的名字时忍不住向后者多扫了两眼，他不自觉地舔舔唇：“沈飞和江岩，下课后到我办公室里来。”

　　校长办公室，那是个神秘的地方。比起矫正室，去过校长办公室的学生可就少多了，对于那里，大多数的学生都一无所知。但唯一可知的是，进过校长办公室的学生都长得很漂亮，而且他们都能得到不错的待遇，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进矫正室了。
　　除了江岩。

　　江岩进过校长办公室很多次，每一次进去的时间都很长，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但为了自保，每个人只能装聋作哑。

　　这时脸色慘白的江岩站起身来了。
　　“我宁愿去矫正室。”他声音虚弱，但口吻低沉而坚定。

　　那些坐他前排的学生很想回头，但是回头可能会被安上各种各样的罪名，他们只能继续保持不动。

　　梁教授是心理学的教授，他看得出在场学生们于面目下暗藏的情绪。在一阵子的沉默后，他笑笑。

　　沈飞和江岩，最终还是被四个教官架进了校长办公室。如同往日，办公室的木门一关，没人能看到或听到里面发生些什么。

　　从那以后，就是个新的开始。

　　……

　　梁教授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他做的是对的事。这世上总有些孩子，一些恶劣的孩子，毫无感恩之心，理所当然地用着父母的钱，再自作主张地为非作歹，他们管这叫人权，叫自由，是他们应得的一切。
　　因为法律上保护孩子。未成年杀人，至少在大多数的国家，都不会有什么太严重的下场。

　　所以梁教授觉得自己很伟大，理应伟大。他代替家长们收拾这些钻了法律空子的恶劣的孩子，无论是不是成年的，只要家里有人同意，他就可以代替家长管教孩子，甚至代替妻子管教丈夫、代替丈夫管教妻子。

　　学校里有各式各样的人，都是这么来的。
　　梁教授有一个宏伟的梦想，他的学校将不止于建在这座岛上，他要将学校开到外面去，让更多的人把家人送到他这里，他的学校将开得越来越多，所有进入这学校的人都得到同样的对待，直至最终，不同性格的每个人，被教导成同一种性格。

　　那是个如此完美的世界。每个人都是同样的一种思维，世间充斥着美德，哪怕是虚伪的，能虚伪一辈子，世界也就能得到和平了。

　　而到那时，他，梁教授，将不再只是这个学校的神，他会让外面那些人也都对他刮目相看，总有一天，那些送孩子进他学校的高官都要对他感激涕零……

　　但是现在，他的梦想破灭了。

　　就在他的办公室，窗帘拉下，室内昏暗。一台手机，一台三脚架，手机的摄像头对准梁教授的脸，梁教授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嘴巴一张一合，接受现场直播的采访。

　　就在这一天，全国的网民都有机会一睹他内心的独白，那是远超于他那些伟大理想之上的——卑鄙无耻的私心。

　　“我喜欢漂亮的孩子，”梁教授一改他往日在课堂上的威风，而是在痛哭流涕地忏悔，“男孩子、女孩子，我都喜欢，所以我想办一所学校，可是一开始，没人愿意把孩子送来，因为这里太偏了……”
　　“所以我给学校改换了招牌，专门接收有问题的孩子，倒是成功了。那些家长把孩子们往那一丢就走了，我这边就很好管理。那些父母给孩子花大价钱去上私立学校，当然也能花大价钱纠正孩子的错误。大部分家长都那样，但他们根本没意识到过他们的孩子之所以走偏，就是因为他们这样不计后果地为孩子花自认为应花的钱！”
　　梁教授顿了顿，接着低声畏缩起来：“我……我有罪……我对那些孩子做了些事……”

　　“做了什么？”一个听上去挺好脾气的画外音插了进来。声音稚嫩，似乎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梁教授脑门上冒着冷汗，恐惧地盯着镜头范围外的某个方向，看起来他怕极了，如果不照实说，就会在他身上发生比死亡还可怕的事情。

　　“我……我……我对他们擅用了私刑！各种各样的，都是非法的！”
　　“还有呢？”画外音循循善诱。
　　“我……对那些男孩子做了……那样的事，就是……那样的事！”

　　“那样的事”应该是一件极难启齿的事，画外音没再逼他了，由着他继续说。

　　“因为他们是男孩……”梁教授底垂着头，抽噎着说，“他们不会怀孕……”

　　“是……这样啊……”

　　那个画外音，半带着遗憾叹息了一声，接着直播就切成了黑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

　　某市的某个湖，以往总是很冷清，但是忽然有一天热闹起来。有大批大批的家长坐着船到岛上接走自己的孩子，区区十几个教官并不能拦住几百号愤怒的家长。

　　父母很乐意花大价钱送孩子进火坑，花钱的是他们，自然也有权利把孩子弄回去，或是再换个火坑接着送。反正他们是不会承认自己错误的，一开始他们把教育的失败统统怪到自己的孩子头上，现在梁教授事发了，他们就矛头一致，将所有的罪责怪给梁教授。

　　但是，也有那么些家长仍然愿意相信梁教授，正如他们所说的一样，如果能治好孩子的病，孩子受点伤，又能算什么呢？反正孩子的伤也不会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所以这家学校还是会继续开下去，合理合法合规地开下去，只是校长不再是梁教授而已。

　　新来的林教授和正在操场上站军姿的孩子们道早安，他笑眯眯的，看起来和梁教授一般和蔼可亲。

　　（第一个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