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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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小男孩。
小男孩的父母很忙，常年在外经商，他都是被丢给他的爷爷奶奶管。爷爷奶奶是很严厉的人，小男孩的一言一行都严格遵循教条主义，每天都过着枯燥无味的日子。他按照家里人的要求，读最贵的小学，念最好的初中，甚至因为表现出色而跳了一级，早早进了市重点的高中。
可是渐渐到了青春期，小男孩一点都不开心，他的心底里一直压抑着一个秘密。他不喜欢女生。
当同班的男生讨论哪个女生最漂亮最值得追的时候，只有他会想到年轻的男班主任。
小男孩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
这个秘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在学校他也刻意地将自己与他人疏远。他不愿和别的男生勾肩搭背一起上厕所，因为这种感觉很怪。但是在其他人眼里，他才是个孤僻的怪胎。
小男孩很快在这个学生年纪都比他大的学校里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欺负。不是只有坏学校才有坏学生，也不是只有坏学生才会干坏学生才干的事。那些披着好学生的皮却做着欺凌弱者之事的坏学生们，露出了人性里最纯真也最恶毒的一面。
他默默忍受着这些，学习一落千丈。爷爷奶奶很生气，天天训斥他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小男孩只是摇摇头，他不敢与家人说在学校发生的事，他不敢说这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是一个同性恋。
他的压力越来越大，渐渐地，他发现他可以听到一个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他以为是幻觉，就像很多小孩有的那种幻想朋友之类的。他并不排斥这个，也没打算将之当回事，甚至尝试着与那个声音聊天。
于是那个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有时还会与他一同探讨学习问题。在身边没人的时候，他与它自言自语，好像这样一来，他就没那么孤独了。
那个声音喜欢给他讲故事，而且说来说都是同一个。它说：“从前有个大魔王……”
男孩说魔王把寿命送给了一个凡人，魔王傻爆了。
但那声音却说，凡人觉得失去寿命很可怕，只是因为人人都怕死。
然后它问男孩：“沈飞，你怕死吗？”
沈飞想了想，他也不知道。他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可是作为生物，本能地就会对那些有所恐惧。
他问那个声音，已是人类的大魔王取回了自己的寿命，那么后来它怎么了呢？
那个声音笑笑，回答道：“它不再是人类了，它恢复了原状。至今它依旧徘徊在每一个人的身边，选择作为自己躯壳的目标。”
沈飞问自己就是其中一个目标吗？
那声音就沉默了。
所以沈飞认为，那个声音就是他自己，来自于他心理阴暗的那一面，不过是很普通的人格分裂现象。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班上的几个男生把他叫到车库问他要钱，这一幕恰好被班主任撞上。这天，班主任救了他。
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了些情况，沈飞被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奔涌而出，他在男班主任面前哭得像个小姑娘。他把怎么被人羞辱和欺凌的事抽抽噎噎地、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班主任最初严肃认真地听，到最后满怀同情地安慰他，解释说自己是真的不知道这些事。
沈飞什么都说了，就是没说他喜欢男人，更没敢说自己对班主任的幻想。
那天过后，班主任似乎对他格外照看起来，没人敢再欺负他，沈飞心里的那个声音也失了踪，他觉得他的压力没有以前那么大了，功课多参加几个补习班应该就能赶得上。
他觉得他的前景一下子开阔起来，充满了阳光，以前那些阴翳的过去不算什么事，他都可以放下了。
可欺负他的那几个人没放下。他们失去了一个可以发泄压力的目标，因此恼火万分。他们盯着沈飞，窥探着他的行踪，然后终于找到了机会。
他们发现，沈飞经过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都会停下来看一眼；他们发现，班主任上课点名让沈飞回答问题时，沈飞都特别高兴；另外，沈飞扭扭捏捏地不太愿意和其他男生一起上厕所，即使他和其他男生一起上厕所，男生们对着尿槽站成一排时，他也会羞涩得满脸通红，不愿向两旁多看几眼……
他们找了个好机会，把沈飞骗到车库揍了一顿逼他承认了些事，还用录音笔录下来。等班主任被引来后，他们就幸灾乐祸地用录音笔放出录音，向班主任说：“沈飞是个同性恋，他喜欢的是你呢！”
年轻的班主任愣住了。
沈飞痛苦地捂着肚子，不敢抬头看班主任的眼睛，就当是默认了。令他难过的是，班主任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班主任是个纯直男，快要结婚了，对象是校长的女儿，也在这所学校当老师。这个节骨眼，不能出什么岔子。
当天晚上，沈飞的爷爷奶奶接到了一个电话，沈飞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他希望不是班主任。
他们和他说：“小飞，你明天不用去上学了。”
很快，他的父母也从外地赶回来了。全家四个人，八个眼睛盯着他，似乎要从他心里挖出点什么，把那个名为“同性恋”的疾病瞪出来。
沈飞的父母决定让他休学一年，然后转学。
就在休学的第一天，父亲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和颜悦色地说，要和母亲一起带他出去旅游。
这很难得，他的父母从来没带他出去旅游过，沈飞高兴极了。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他心里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别高兴得太早，他们要送你去坐牢呢。”
沈飞认为这个声音是无稽之谈，他是个学生，从没犯过法，怎么可能去坐牢？
他兴高采烈地坐上父亲的车，对那个声音的忠告嗤之以鼻。一路上他都很兴奋，对任何事物都好奇，毕竟，他以前生活的圈子太窄了，除了他家和学校以及学校偶尔举办的几次在当地郊游，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一路上的气氛都很轻松，沈飞也故意忽略父亲对他警惕的目光，以及母亲偶尔几声叹息。
他们最终入宿了一家小旅馆，父亲说，第二天他们要去玩位于这个城市大湖中的一座岛。
沈飞不是笨蛋，他当天就问了服务员，那座岛上除了一所臭名昭著的行为矫正学校，什么有趣的景点都没有。父亲的确是打算送他去“坐牢”。
他有点难过，但认为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想先睡一晚，然后再和父亲好好谈谈，可惜他父亲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大清早的，他打开房门看到的不是父亲，而是几个拿着绳子的壮汉。他们都是那所学校的雇工，正要把他绑起来，送到岛上去。
沈飞什么都没说，扭头拉开旅馆的窗户，就这么跳了下去。
旅馆不高，他住在四楼，落地的时候他还没死，只是倒在地上一股一股地向外冒着血泡泡。
临死前，他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说：“你快要死了，沈飞，你现在害怕吗？”
沈飞不知道，他觉得就这么没有希望地活着比死了更可怕，还是死了好。可是他还没死，他浑身都疼，死亡一点也不痛快，他对自己跳楼的这个举动后悔极了。
“哦，你在后悔呢，”那个声音看出了他的内心，“可是你已经跳了下来，而那些伤害了你的人以后还是能活得好好的。沈飞，你甘心吗？”
他一点都不甘心，其实他有很多理想，但那些一个都不可能实现了。
“所以，我有个主意，”那个声音温和地和他商量，“我能治好你、拯救你，只要你把这个躯壳让给我，我能办你原本想办的任何事情。而我要的东西很少，我只要你的魂魄。”
沈飞想到了那个声音曾和他说的那么些故事，人类总是在临死之前，终于能相信鬼神。长久以来，那个声音说的都是它自己的故事，一直纠缠着沈飞的它，就是故事里的大魔王。
他想到这里，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那么坚强，他想活下去，哪怕是换一种形式。
“你想活下去，”大魔王认可了他的想法，他们互相认可了对方，“那么，就让我吃了你的魂魄，把你的身体让给我。”
他获得了一个允诺。
接着，浑身的伤口愈合，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随手拍拍衣服上的土……
站起来的是大魔王，不是沈飞。沈飞死了，死在他的十四岁，死在他父母的注视里。
……
他的手指离开键盘。这个新的故事才开了一个头，他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内容要写，但是在写完之前，这篇暂时还不能发表，需要锁起来。
这是他的一个写作习惯，而且他还没想好标题。这篇文的文名还是一排省略号。
他想了想，并不知道该给这篇文起个什么样的文名。他想给这篇文起名为《江岩》，因为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围绕着他所发生的。
江岩。
他姓江，江水的江，岩石的岩，名字普通得就如江边的岩石一样不值一提。
他初次见到江岩的时候，场面并不是那么好看的。
他刚进那所学校的时候，大厅里零星有两三人，年龄有大有小，每一个都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表情木然，看似正在这室内悠闲地散着步，然而忽然之间，就好像通过空气传播来了什么不好的预兆，他们一个个不约而同地立正站直，面朝同一个方向，神情肃穆。
那个方向，是大厅一楼的旋梯。他尚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明白一座楼梯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只知道那天恰好是傍晚，代表着温暖的橘红色阳光从那楼梯的顶端漏下，那么一缕缕的光，却将这昏沉沉的空间照亮有如神圣的教堂……
唉，光。
哪怕整座建筑的门窗都被铁栅钉死，那些光，仍能循着缝隙钻进来。那是在这里唯一自由的东西了。
然后，沐浴着那自由之光，有人自楼上，沿着旋梯下来了。不是一个人，足有两三个，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声声，自上而下。
没有多余的声音，没有什么哀嚎叫嚷，他们安静地走下来，甚至连呼吸的动静也被控制在恰当的范围之内。
他们在肃穆的气氛中以肃穆的表情走下楼梯，出现在肃穆的众人面前，宣告着这才是“合理”、“正常”。
江岩穿着精神病人使用的拘束衣，一左一右分别是两个高大强壮的男性护工，他瘫软的身体勉强被他们驾着，半拖半拽地带着往前走。
他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就在他被拖着经过他身边时，江岩忽然抬起眼帘，扭头向他瞥了一眼。
就一眼。平平淡淡，没有多余的感情，没有绝望也没有什么对希望的坚持，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眼神，如同某种警告，警告一个新来的即将在他身上会发生些什么。
所以，“倔强”，这个他与生俱来的东西，一直都未从他的灵魂里消失，反倒是如同一堆藏在黑灰下的余烬，稍有风吹动，便又能炽烈地化作火苗，重新燃烧起来。
江岩在校长办公室呆了一整天，出来时已经近乎虚脱了。几个大汉把他抬回宿舍，江岩静静地趴在床上，就在这时，他偷溜进了他的房间。
“你好，江岩，”他笑眯眯地和江岩说，“我们之前见过了。”
江岩对他的到来有些惊讶，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已经开始自我介绍了：“我叫秦笑，但这里的人都叫我沈飞。”
于是，江岩认识了秦笑，也认识了沈飞。江岩常常给沈飞打掩护，作为一个大哥哥，他用自己的方法来保护他。太好了，沈飞生前的愿望实现了，就在这个孤岛上，他用沈飞的躯壳给沈飞找到了一个好朋友。
沈飞与江岩逐渐亲密起来，他也开始用沈飞的声音向江岩讲那些故事。
“从前有个大魔王。”他说。每一次的开头都一样。
然后，他笑嘻嘻地说：“大魔王吃掉了一个女人，也吃掉了那个女人的爱恋。因此他迷恋上了那女人的情郎，无可自拔。在那个男人死去之后，作为高等存在的它本可以忘记一个小小的人类，可它最后发现，它对那个人的迷恋也是高等的、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
“于是他决定追下去，每一次重新找到他，重新认识他，重新占有他。”
他说到这里，自信地握住江岩的手：“江岩，我保证，你会重新爱上我。”
然后那时，江岩微笑着摸摸他的头。无论江岩相不相信这些，至少在江岩看来，沈飞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小弟弟。不过这没什么，他们后来住在了一起，转校收录许是沈飞的家长办的，学费都是江岩供的，一直供到他出事。
秦笑想了想，他又回忆起江岩出事那一天和他最后的一段对话，于是他对这篇文章的标题，终于有了头绪。
……
“那些网上的人还在骂你呢。”
“让他们骂去吧。”
“他们还把你所有的信息都爆了出来，他们为什么这么恨你？”
“因为人们宁愿相信自己想知道的，”江岩披上外套，动作一滞，“所以人们也宁愿仇恨自己想仇恨的。哪怕是件毫无意义的事。”
“你会为这种事自杀吗？”
“不至于吧，”江岩乐了，“人哪里能为了这种小事就自杀？过一阵子他们就会慢慢把我给忘了。”
“是吗？”
“是的，”江岩忽然严肃地说，“倒是你，过了这个暑假就要高考了吧。你在家里成天写小说不学习，还有一个学期的时间，你能考好吗？”
“当然，”沈飞作了个OK的姿势，“尽管考试这种人类的活动对我来说不是主要的。”
“希望你说到做到。”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趴在椅背上喊他一声，“江岩！”
“哎，干嘛呢？”江岩正在换鞋子，马上就要出门了。
“考完后，我们出国玩玩吧。”
“那你得考得好才行。”
“我保证，所以，你也得向我保证。”
“我保证，”江岩无奈地直起身，“你想去哪儿啊？”
“希腊，爱琴海。”
“可以啊，”江岩一口答应，但仍然固执地补充，“你得考得好才行。”
“你说话怎么跟我爸似的？”
“因为我答应过你家里人，他们说他们不管你了，所以我管你，”江岩站在玄关处，“沈飞，你还太小呢，有的事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的。”
他笑眯眯地望着江岩，不打算对这番话作什么反驳，反正，他以为，日子或许还可以很长……
很长……
长到足够他再一次老死在他怀里。
“我上班去啦！”最后江岩说，“晚上我会尽量早点回家，你不要忘记功课，我回家之前，你得把那几张卷子都做掉，明白了吗？”
“好。”
“那我走啦！”
“早点回来，”他忽然又叫住他，“江岩！”
“又怎么啦？”江岩都快要关门了，等着他每日例行都要说的一声——
“记住哦，”他向他意味深长地说，“江岩，记住哦。我爱你。”
——我爱你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