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微》余小舟

11、鹿儿

　　既然紫蔷是跟她同时进宫的秀女，两者其实便是差不多的年纪，甚至于紫蔷还要比她年长一些。然而此刻看着她，锦微只觉得可怜，无论有没有偷东西，这样瑟缩的样子，若在小门小户作个小姐嫁了人，也不能不说是顺遂的人生，可如今进了宫里，便像是只能任人欺负。
　　软语安慰她道：“别担心，好好把事情弄清楚，我不会为难你的。”
　　许是因为没有了欢颜殿的人，许是因为锦微的年纪相当与轻声细语，紫蔷渐渐平静下来，虽然还是低头走路，却偶然会飞速抬头怯怯地看她一眼再飞速地低下头去。因着这一抬头，锦微便也看清了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小鹿般温顺的眼睛。怎么都觉得，这样的女子是不可能偷窃什么东西的。
　　一路带着紫蔷回了一笑居，却看到璎珞正笑嘻嘻地站在门口等她，随口问了句：“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璎珞笑的像是天上掉了馅饼，拦住锦微道：“小姐且在外面等等，里面灰尘满天的。”
　　锦微倒是奇了：“里面怎么了？”
　　“皇上罚小川子打扫咱们屋子，还不许人帮忙，每个犄角旮旯都要一尘不染，说是派他师父来检查呢。”
　　说是惩罚，倒有几分闹着玩的性质。然而皇上的金口玉言一下来，小川子却也不得不拿鸡毛当令箭。不过话说回来，少帝是为了什么突然要惩罚小川子？不由自主问出声来。
　　“为了他知情不报呗。”秦子固朗朗笑着走出来，“要恭喜高升。这位姑娘是？”
　　“紫蔷是王昭仪的宫人，说是偷了东西让我带回来查处。”锦微眨眨眼睛，“正好撞到你了，看你一副悠闲的样子，不然你来帮我查？”
　　秦子固打了个哈哈：“我就是来看看你，这不马上要赶着去处理军务，就先走了。”
　　“走吧走吧。”锦微笑眯眯，“走了就再不要来了。”
　　秦子固顿了脚步，锦微这话说的太绝。想想一笑居的菊花茶，想想那个虽不甚大但云淡风轻的小院子，终于咬咬牙转回身：“下不为例。”
　　璎珞是习惯了的，旁边的紫蔷却是一脸惊讶愣愣地看着他们，甚至把自己的害怕都忘记了。不消说是在宫中，即使是在家里，除了姐妹兄弟，也绝少能看到一男一女之间如此嬉笑，何况此时在皇宫里的尚仪局局正和嘉定公。
　　锦微看她的神情，心里默默想，若是见到那天跟皇上吵架，她会不会整个人吓晕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些微的得意与欢喜，能与皇上和嘉定公相处如此的女子，普天之下也没有第二个了吧。
　　虽然是天潢贵胄，然而骨子里不是神，都只是凡人而已。
　　微微翘着嘴角牵起紫蔷进院门，秦子固跟在后面，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小川子一脸苦相地趴在地上擦桌脚，见所有人前后脚地进来，眉头都拧成了他自己名字的形状：“小姐，您可千万爱惜小的的辛苦成果。”
　　叫小姐是锦微特地吩咐的。她听不得别人叫她娘娘，那就好像在对别人说我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然而小川子毕竟是下人，总不能称名字，也只得随着璎珞一起叫小姐。这个称呼似乎又把紫蔷吓了一跳。
　　秦子固才不理会小川子的苦脸，一径舒舒服服坐到了上手的藤椅里面，冲紫蔷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虽然看见嘉定公审她又开始哆嗦，然而总算是能把事情讲清楚。锦微倒微微有点惊讶，之前看她瑟缩胆小，没想到说起话来倒是条理分明清楚明白，也怪不得王昭仪会命她近前使用。除了胆小些，着实是个伶俐的丫头。
　　忽而想到自己明明跟紫蔷一般年纪，怎么竟然用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度来评价她。是自己太自负，还是心态真的已经如此苍老？
　　由于完全把这事交给了秦子固，她放任自己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秦子固不动声色地瞟她一眼，把想问的问完，摆摆手让小川子把紫蔷带下去。掩了门问锦微：“你觉得此事如何？”
　　锦微回过神，正色道：“紫蔷绝不是偷东西的人。”
　　“何以见得？”秦子固漫不经心地摸着自己腕上的梅花。
　　锦微顿了顿，理直气壮地说：“直觉！”
　　秦子固笑：“直觉可不行。这事儿我大概有谱了，让武陵去查一查，晚些时候给你回话。那丫头，你打算怎么办？”
　　“留在我这儿吧。”锦微早就决定好了。
　　秦子固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不要太好心，好心也不要太粗心。”
　　锦微神情一滞，沉思着目送秦子固出门。
　　有点心事重重地去看紫蔷。小川子正愁眉苦脸地想办法安置她，锦微稍稍想了想，吩咐道：“屋里收拾出个隔断来让璎珞进来住，紫蔷就住耳房吧。”
　　小川子干脆地答应一声就去办，锦微却笑眯眯地走近准备帮忙打扫房子的紫蔷：“今后就留在我这儿你愿意么？”
　　“紫蔷谢姐姐照顾。”紫蔷顿了手冲着锦微就要下跪。
　　锦微忙忙地上去扶：“行这么大礼折杀我了。”
　　紫蔷起身，小鹿般的眼睛里水汪汪的：“今后紫蔷原为姐姐做牛做马。”
　　锦微心中一麻，听这话总觉得格外别扭，忙笑着岔开话题：“要留你在这儿还不让王昭仪疑心，我得给你改个名字，你可愿意？”
　　“一切听姐姐吩咐。”紫蔷低眉顺目。
　　锦微略略沉吟：“我家的丫鬟们都是以珠玉为名，然而若是起个如此的名字，恐怕反而招人肖想。不若起个简单易行的名字，就叫鹿儿如何？”
　　紫蔷点头：“鹿儿谢姐姐。”
　　“还有，在一笑居，就随璎珞和小川子叫我小姐吧。一笑居里来过的人发生的事，半个字不可对人说，不然闹出什么事，我想帮你也是帮不上的。”锦微正色。
　　“鹿儿知道了。鹿儿一定牢牢管住自己的嘴。”
　　“最重要的是管住自己的心。”锦微叹一句，“你安心住在这儿吧，其余的事情我来操心。”

　　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留了鹿儿在一笑居。晚些时候秦子固又来了一趟，虽然证实了鹿儿的确是被冤枉的，却仍然意味深长地叹着锦微实在太好心，也实在太天真。锦微心里略略不服，既然做都做了，也不会再更改自己的决定。秦子固走后小川子倒说：“小姐，您能收下一个两个，将来得罪了主子要被罚去暴室的宫人多了，您还能都收着？”
　　锦微哑然，闷闷地坐在院子里想这事，连皇上到来都不知道。
　　少帝远远地在门口看着院中。锦微托腮靠在藤椅上，面对着西边天空漫天的红霞灿烂。傍晚暖融融橙色的光映在她脸上，美好的让他不忍心走进去。
　　轻手轻脚走到锦微身后，终于忍不住伸手捂在她眼上：“在想谁呢？”
　　忽然遇袭，锦微吓了一跳。听得那个清朗温煦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惊喜，进而却是更加地气闷。想到他也许不久前还在欢颜殿跟王昭仪欢声笑语，如今来了这里，却好像自己也同王昭仪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便动也没动，沉默不语。
　　少帝讶然，松了手绕到她面前，锦微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臣妾见过皇上。”
　　“锦微你这是做什么？”少帝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
　　锦微恪守着宫娥女官见到皇帝应遵循的仪制，规规矩矩低头站着不动如山。
　　少帝微微有些恼了：“你摆这样的脸色给朕看！朕可有哪里对不起你？”
　　锦微依旧垂着头：“臣妾不敢。”
　　少帝一腔怒火窝在心里想发却发不出来。锦微规规矩矩一点错处也叫他挑不出来。铁青了脸色，他高声唤道：“小川子，你给朕滚出来！”
　　小川子一张脸比下午时候还要苦，毕恭毕敬地上前听差：“皇上。”
　　“去绕着沉香斋跑五十圈，让你师父看着，少一圈都不许吃饭！”
　　锦微听得这样的差遣，终于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开口：“皇上，臣妾以为这样不妥。”
　　“放肆！朕说话由得你说妥不妥？”少帝的怒火烧出来已经控制不住。
　　锦微表情沉下去：“臣妾知错。皇上若没什么吩咐，请容臣妾退下。”
　　少帝张张口，终于抿紧了嘴愤愤地甩袖而去。小川子可怜巴巴地看锦微：“小姐，真要跑？”
　　锦微面无表情：“没听皇上说么？皇上的圣旨你敢不听？跑吧，让璎珞准备点好吃的给你备着。”
　　小川子欲哭无泪地向门外蹭去，锦微忽然心里一动，闷闷地说：“小川子，记得问问你师父今晚皇上翻哪个的牌子。”
　　小川子的苦脸瞬间变成了诡异的笑脸，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跑没了影。锦微说出来就后悔了，都不知道脑子里塞了些什么，怎么会那么鬼迷心窍地让小川子打听这个。想想刚才的少帝，心里的郁闷感没有丝毫减弱。天瞬再怎么都是皇帝，不是皇帝的时候也是个皇子。这么多天来似乎都被他不知是否特意的温文蒙蔽了双眼，几乎要把他看做与哥哥们一样的人。然而今天在欢颜殿和一笑居见到他两次，恍然让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天来都错了。
　　心中的迷茫扩大，这个在欢颜殿身着纹龙锦袍的男子和在一笑居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