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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番外一 风泣血 ...

  •   不知你是否曾经想过,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究竟发生过多少故事,又留下过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然,这些秘密并不会全部流传下来,它们或者随主人的离去纷纷石沉大海,或者因牵连到天下苍生的安危而腐烂在时光的记忆中。
      总之不论是多么传奇玄妙的秘密,最终都将无一例外地走向死亡,只留给后人一抔暗淡惨白的骨灰。
      “浮生楼便是埋葬这些骨灰的地方。”
      鬼域阴冷的阳光照进窗子,映衬着藤椅发出的“咯吱”声,让人不由感到背后一凉。而浮生楼里唯一的主人,老天蛛精此刻就坐在那摇摇欲坠的藤椅上,干枯的十指间捧着杯热茶,缥缈的烟雾氤氲着他扭曲诡怪的面容,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全然是尊没有生命的雕像:“除了焚火鬼君外,你还是第一个敢进来的人。”
      透过昏暗的光线,依稀可以看到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女人,一袭玄色大氅包裹着她瘦弱的身子,长发如浓稠的墨汁般泼洒在肩上,远远看去,她已然和鬼域无尽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那是因为没有人杀得了你。”轻轻浅浅应了这么一句,那女人纤细的五指抚上腰间一柄带血的佩剑,漫不经心道:“除了我。”
      浮生楼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老天蛛精凝视着她手中腥气四溢的利刃,似乎在头脑中做了再激烈不过的思想斗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终于是抬起头来,浑浊的瞳仁里看不出半点光华,像极了一具干枯的死尸:“你想知道什么?”
      “很好,你算是我在鬼域见到最聪明的人。”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那女子嘴角一勾,露出个再狰狞不过的微笑:“我想知道,在成为正君之前,五仙君所有的故事。”
      “很久没人再提起这些事了。”
      杯中的茶已经散了大半的温度,老天蛛精的脸渐渐清晰起来,他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的尸山血海,喉咙里发出声低沉的,类似呜咽的低吟:“但既然你这么想听,我就给你讲讲吧……从我最熟悉的天儿开始。”
      无垠鬼域掌握着天下几乎所有的秘密,正是因为如此,负责守护这一切的焚火鬼君不得不成为三界之内最孤独的人,所谓父母至亲,兄友弟恭,举案齐眉,对他们来说都只能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事物。
      “当然,也不是每一任鬼君在封君前都是孓然一身的。”老天蛛精长长叹了口气,将语气放慢了些,“但从无上仙君为鬼域选择了新的主人起,他们就必须面对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无法逃脱的宿命。”
      初次见到上一任鬼尊沐饶时,沐九天只有十岁,站在漫山遍野的尸骨间,浑身颤抖着问他:“为什么?”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也没有看到苍穹下这满目的疮痍,沐饶俯下身来,一点点替他擦去满脸狰狞的血迹:“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知道自己肯定不是面前这个人的对手,沐九天索性也不再怕他,冲上前去死死拽起他衣领,扯着嗓子喊道:“这个村子里的人,还有我爹,我娘,我刚出生的妹妹……他们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不愿意说吗?不过也无所谓了。”看着面前这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沐饶眯起眼,在脑海中勾勒出他嘴角出血,脖子被活活扭断的画面,“我叫沐饶,从今往后你跟我的姓,叫沐九天吧。”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话音刚落,沐饶一对灿金色的瞳孔顿时喷张开来,顷刻之间,滚滚热浪如潮水般淹没了整座寂寥的村庄,脚下的土地在猛烈地震动着,沐九天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却感到一阵剧痛席卷而来,自眉心开始,像是有谁拿着把锐利的尖刀刺穿了他的皮肤,仔仔细细在他身上描画着一幅神秘奇诡的图案。
      “停下……快停下,求你……求你放过我……”
      来不及估量这刺骨的疼痛究竟持续了多久,沐九天只觉得每一根骨头都被打散了,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现在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场让人心惊胆战的噩梦。
      “终于到这一天了。”
      等脚下的土地再度回归静寂,沐饶看了眼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沐九天,忍不住伸出手来扼住他的脖子,轻而易举将他提到半空中,饶有兴致的欣赏着他眉间浮现出的那道玄神印,似笑非笑地感叹道:“我等了上百年,终于看到这东西刻在了另一个人头上。”
      “放开我,放开!”
      沐九天挣扎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沐饶,仿佛只要他稍微不留神,他便会冲上去将他撕个粉碎。
      诡异,扭曲,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俨然成为了正在狞笑着的魔鬼。
      沐九天想不出其他的词汇来形容映在他眼中的那张脸,血红色丑陋的妖纹像是滚烫的岩浆覆盖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蜿蜒盘绕着,最终汇入他眉间一道烈火印记中。
      “你不是人……你到底是哪里来的怪物?”
      “怪物?那你自己呢?”
      沐饶扫了眼沐九天,那沾满血迹的衣服已经烂的差不多了,透过布料的缝隙,可以看到烙在他身上,张扬跋扈的纹路,竟与沐饶的所差无几:“不过你放心,普天之下能看到这东西的,只有你我二人。”
      说着沐饶松开五指任他落到地上,也不再解释什么,兀自启程向前走去:“如果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跟我去鬼域吧,那儿不比凡界,规矩很简单,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你已经死了。”
      你已经死了。
      后来在鬼域的日日夜夜里,沐九天到底是明白了这句话其中的深意,沐饶给了他一对灿金色的鬼眼,从此三界之内再没有他看不到的东西,但无论看到了什么,他都必须缄口不言,直到死亡来临,那血红咒印化作一把烈火,将他焚成灰烬,不留给后人任何蛛丝马迹。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这便是焚火鬼君的宿命,是守护着三界几乎全部秘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或许正是因为这旷日持久的折磨,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凡间的生活,但又迫于沐饶的尊威,不得不将这一切深深埋在心底。
      黯然无味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沐九天十九岁那年,做梦似的,蓬莱仙鹤突然造访鬼域,传来消息说,映月君封储君,请鬼尊出面赐福。
      这等大事沐饶推拖不得,只好不情不愿地动身去了蓬莱,谁知他前脚走,沐九天后脚便偷偷去了凡界,一连七日乐不思蜀,就在他觉得心头一桩夙愿终于了结的时候,上天让他遇到了柳画眉。
      杨柳岸,桃花林,她一袭红衣如火,在漫天落英间一舞倾城,那曼妙的身姿,如画的面容,浅灰色,淡如烟尘的一对眉,让躲在旁边的沐九天深深陷了进去,不知不觉竟鼓起掌来,惹得那人心头一紧,四下张望着问道:“谁?”
      若他此时还是个凡人,樵夫也好,裁缝也好,或许他都会说服自己上前同她说上三言两语,但无可改变的事实是,他已经不再属于凡界,鬼君曾三番五次警告过他,不要和鬼域以外的人扯上任何关系,否则害人害己。
      和三界之内所有尝到过苦头的人一样,他不敢忤逆鬼尊。
      但他没有想到,正是这最后些许的遗憾,成为了他回到鬼域后的一块心病,那女子的身影也始终留存在他的记忆深处,那样热烈,那样绝望地舞着,像是焚林的烈火,燃尽了他最后一点理智。
      “我听鬼君说,你们对凡界之事最为精通,那若我求你们去打听个人,应该不算困难吧?”
      既然无法离开焚火殿,沐九天便动了鬼域冥鸦的主意,它们徘徊在人鬼两界,能将死者的记忆带回浮生楼,打听个凡人的消息,对它们来说真是易如反掌。
      果不其然,不出三天,他寝居的窗口围满了乌鸦,黑溜溜一片,七嘴八舌告诉他,那女人叫柳画眉,是河东侯柳崇明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似的宠着,十指不沾阳春水。
      “原来是官宦家的大小姐,那便好。”
      “好什么?河东侯为人清廉,家中虽不算清贫,但也没几件像样的物事,那姑娘的首饰,还没我们搜集来的多。”
      老乌鸦哑着嗓子反驳了句,随行的几只也开始跟着附和,叽叽喳喳吵得沐九天心烦,赶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从腰间卸下块玉佩塞到那乌鸦嘴里,做了个揖央求道:“前辈,她离我那么远,我碰不得也看不着,只能求你代我把这东西给她。”
      见老冥鸦没拒绝,沐九天便变本加厉,三番五次说软话让它给画眉叼去些珠宝首饰,锦缎丝绸,凡是他能想到的,一律费尽心思要送到她身边去。
      “怎么样?千年冰蚕丝做的衣裳,她喜欢吗?”
      看到窗口落了几只乌鸦,沐九天赶忙放下手中的书卷凑了过去,毕恭毕敬询问起来,但与平常不同的是,这才乌鸦们并未七嘴八舌回他的话,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有一只狠下心来,扯着沙哑的嗓子讲道:“柳崇明被指贪污受贿,朝廷的官吏在他府上搜出了大把的宝贝,现在正审问呢,怕是得抄家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沐九天心里乱成一团,结结巴巴问道:“那、那柳画眉呢?她怎么办?”
      “河东侯让她换上丫鬟的行头,连夜逃跑了。”
      “她去哪了?你们找得到她吗?”
      鬼域的冥鸦数以万计,在短短三天内已然遍布了举国各地,几乎将整张地皮翻过来,只为了替他找到一个女人。
      “她在韩城,刚找了份谋生的活计,给别人缝衣裳。”
      昔日里身娇体贵的大小姐,如今却沦落到这般地步,沐九天不禁愧疚难当,连外衣也没顾得上披,急匆匆便要去凡界找她。
      “别再和她纠缠了,你会害了她!”
      “是啊,鬼君知道了怎么办?”
      “我们不能插手凡人的事,你不记得了吗?”
      “但如果我不在,市井里有人欺负她怎么办?”身后乌鸦们的警告他哪里听得进去,怕是就算此刻鬼君出现在他面前,也未必拦得住他。
      凡界,他本来便是凡界中的人,这地方对他的诱惑太大了,他在鬼域的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想念着曾经在凡界的日子。
      更何况冥鸦们所说的韩城,是个弹丸大的边陲小镇,连无所不能的冥鸦都找了这么久,那焚火鬼君要找起来,怕是也得费些功夫吧?
      这样想着,沐九天狠下心来,置办了身行头化妆成个落榜秀才,在柳画眉住的暗巷里安顿了下来,一边提防着鬼君的到来,一边有事没事到她铺子里去,送些衣服来给她修补。
      “公子,你这褂子不能再补了,不如你再去买身新的?”上下打量着那件满是补丁的旧衣裳,柳画眉摇头叹气道:“不过我实在想不通,你每次给我一两银子,却只让我缝上几针,是不是因为这褂子有什么来由?”
      “没什么,你多虑了。”沐九天低着头,生怕她看到自己与凡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却不料她突然矮下身来,正对上他那灿金色的眸子:
      “公子,你……”
      “我的眼睛吗?我只是……”
      “像琥珀一样,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漂亮的眼睛。”说着她眉眼弯弯笑了起来,那笑容温暖如春,像是能融化鬼域万年的冰霜:“我叫画眉,你呢?”
      画眉,沐九天又在心里念了遍她的名字,脸上绯红一片,怕是她再粗疏些,都看得分明。
      而后的半年里,沐九天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喜欢读书,他便抄来诗文万卷,她喜欢音律,他便整日抚琴弄笛,所有可以让她开心的事,不论有多么荒诞可笑,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那满腔赤诚,足以让朽木回春,天地动容,就连沐饶好像也放过了他,任凭他留在她身边,神仙眷侣一般。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不过持续了半年,终于,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黄昏时分,他兴冲冲捧着刚抄完的《茶经》,敲开了柳画眉铺子里的柴门。
      “眉儿,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眉儿?”
      像是承受不住年月的摧残,破旧的柴门“砰”的一声跌落在地,吹得烛光一阵摇摇晃晃,几次快要熄灭。
      站在屋内的人不是柳画眉,那阴沉的背影,森然的鬼气,沐九天实在再熟悉不过。
      “回去吧。”依然是不掺半点情愫的调子,沐饶站在昏暗的烛光中,像沐九天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脚下横尸,手上染血,“我不过在浮生楼里闭关了半年,你一个人倒是会找乐子。”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沐饶早已做好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会失控的准备,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沐九天平静得像是死人一样,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分毫波澜:“我可以带她一起吗?”
      “随你便。”
      “好。”
      看着沐九天轻轻将地上面目全非的尸体抱在怀里,一步步朝自己靠近,沐饶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子向前走去。
      与平常一样,两人一路无言,事实上,即便是平日里在鬼域,沐饶对这个储君的态度也是异常冷淡,仿佛他只是个陌生人一般。
      都说仙尊与储君为天下至亲,甚至愿意为了彼此付出生命,但依沐九天看来,他在沐饶心里根本什么都不算,他从未教过他什么,就连炼魂玉,玄神印这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都是他从老天蛛精口中得知的。
      沐饶从来没有当他是过自己的储君,一天也没有。
      踏进焚火殿大门的一刹那,沐九天突然抬起头来,一对灿金色的瞳仁里满盛着彻骨的恨意,若是常人看来,怕早吓得不知所措了,但沐饶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眉眼一弯竟是笑了起来,百年不曾上扬过的嘴角几乎咧到了极致,让他的脸看上去诡异万分:“想说什么?”
      “我恨你。”
      “那你不妨试试杀了我。”
      如果能杀得了他,沐九天哪里会等到现在,但在鬼域这样弱肉强食的世界,他只要一天天无法与沐饶抗衡,便不得不万事听命于他。
      “我会让眉儿醒来,然后让你代她去死。”
      “像你这种程度的小鬼,我连手都不动就可以拧断你的脖子。”说着沐九天坐了下来,摇晃着杯中半盏烈酒,悠悠然讲道:“不过你若真是恨我恨到了极点,倒是可以去焚火谷的鬼渊门里走一遭,那门三百年开一次,日子就在七天后,没准儿门中的主人善心大发,会满足你的愿望。”
      焚火谷鬼渊门,曾经沐九天听老天蛛精说起过这道门,传说当年开天神尊将祝炎囚禁在焚火谷中时,祝炎为减轻痛苦进入了一条幽深的暗道,没人知道他在里面看到了什么,但等他出来以后,却好像全然变了一个人,残忍狠毒,一心只有称霸天下。开天神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曾经肆虐人界的魑魅魍魉皆是出自这里,但无奈里面的东西太过强大,他无法将其彻底铲除,只好令人修筑了这道门,想要永远掩盖住暗道里的秘密。
      但即便如此,那加注在门上的封印最多只能维持三百年,三百年后,鬼渊门大开,妖魔横行,天下又会陷入一片混乱,正在开天神尊走投无路之际,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情愿世代守护焚火谷中的鬼渊门,每三百年加固一次封印,以保三界太平。
      这便是第一任的焚火鬼君,也是此后无数接班之人痛苦的始作俑者。
      浮生楼里关于鬼渊门的记载只有这么多,至于里面究竟有什么,千万年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说的清楚,但从历代鬼君所掌握的情报看来,暗道内的主人可以满足见到他的人一切欲望,包括让死者复生。
      “鬼渊门内凶险莫测,我在浮生楼里闭关半年,却还是没有研究出任何见到那家伙的办法。”如此解释着,沐饶又问了一句:“怎么样,你敢不敢进去?”
      浮生楼中的老天蛛精讲到这里停了下来,那摇椅的声音吱吱呀呀,听得对面的女人心烦意乱,皱眉警告他道:“讲下去,不然我会让你后悔的。”
      “之后的故事你都可以想象得到,以天儿的性格,他当然是不顾一切地进去了,但鬼渊门里的东西比任何人能想到的都要残忍狡诈,柳画眉没有醒来,连魂魄都散在了那家伙手中,天儿心灰意冷,在她的尸体前跪了整整一天,全然失了出去的信念。”
      “后来呢,沐饶没有去救他?”
      “怎么会不去?他不仅去了,还将毕生的修为都传给天儿,最后虚弱到连身上的咒印都驾驭不了,被烧成一抔骨灰。”讲到这儿老天蛛精笑起来,那五官拧成一团,看起来又像是在哭:“但这才是沐饶的目的,他活够了,被三界之中污黑浑浊的秘密折磨够了,从天儿出现的那一天起,他便做好了要死在他手里的准备。”
      的确,知道的越多,人们往往得到的不再是满足,而变成了痛苦,以及对终结的渴望。
      但沐九天,或者祝炎,他们在鬼渊门里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绝望。”
      老天蛛精合上眼,声音沉了下来,像是屋顶的蛛网掉落,在地面散成一片灰,“他们看到了,生命最深处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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