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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生日女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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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
二十岁生日那天,她和往常一样做着女侍。她通常都在周五工作,但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那个周五她本可以休息。另外那个兼职女孩已经答应跟她换班:在厨师愤怒的尖叫中把南瓜汤团和海鲜烧烤拖到客人桌上去绝不是二十岁生日应有的过法。但那女孩感冒加重,严重腹泻,烧发到四十度,只能卧床休息。她毫无准备,结果还是被叫去工作了。
生病的女孩打电话来道歉时,她发现自己试图安慰对方。“别担心,”她说。“反正我也没什么特殊安排,即使是二十岁生日。”
事实上她也的确没怎么觉得失望。原因之一是本应陪她过生日的男友前几天刚跟她狠狠地吵了一架。他们从高中开始就在一起了。争吵的起因并不是什么大事,后来却出人意料地发展成一场漫长而激烈的喊叫比赛,严重到使他们的长期关系彻底破裂的地步,她如此相信。内心有什么东西变得石头一样硬,然后死去了。到现在他连个电话都没打,她也不准备打给他。
她工作的地方位于东京六本木地区,是家很出名的意大利餐厅。它从六十年代开到现在,虽然烹调技术谈不上引领潮流,名气还是很响,也并非名不副实。常客不少,他们在这里也从来不会感到失望。餐厅有股冷静而轻松的气氛,不带一丝卤莽感。它主要面向的不是年轻群体,而是相对成熟的顾客,其中包括一些著名演员和作家。
两名全职侍者一周工作六天。她和另外那个兼职女孩轮流值班,一人三天。除此之外还有餐厅经理和柜台处的中年妇女。她很瘦,显然从开店开始就在这里工作了,几乎可以说是一直坐在同一个地方,看上去像从《小杜瑞特》走出的角色,阴沉而古老。她只有两项活计:收银和接电话。她只在必要时开口说话,总穿同样一身黑色套装,身上有种冰冷坚硬的东西——如果你把她放在夜晚的海面上,不巧撞上她的船都很有可能被她击沉。
餐厅经理大概快五十了。他的身材高而健壮,年轻时可能当过运动员,但现在赘肉已开始在下巴和腹部堆积,头顶处的硬质短发也变得稀疏起来。他带着股上了年纪的单身汉味道,就像抽屉里和咳嗽药水一起搁久了的报纸。她有个单身叔叔闻起来也是这种气味。
经理总穿黑色西装、白衬衫,打着蝶形领结——不是夹上去的便捷式,是真的用手打上去的蝶形领结。这是他引以自傲的一点——不用镜子就能把领结打得很完美。日复一日,他熟练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检查客人进出,牢记预订步骤,记住常客姓名并以微笑迎接他们,恭敬地倾听可能出现的抱怨,对红酒的选择提出专业建议,监督侍应生们的工作。他还有项特殊任务——把餐厅老板的晚餐送到他的房间。
*
“老板的房间在和餐厅同一座楼的六层,”她说。“公寓啊办公室什么的。”
不知怎的,她和我谈起了我们各自的二十岁生日,那天都是怎么度过的。大多数人都记得他们二十岁的那一天。对她来说,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但他从来都没有在餐厅里露过面。只有经理见过他,给他送晚餐也是经理一个人的事。其他人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也就是说,老板从他自己的餐厅叫外卖。”
“没错,”她说。“每晚八点,经理都得把晚餐送到他的房间去。那是餐厅最忙的时候,经理不在总让我们很伤脑筋,但没办法,事情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他们把晚餐放在小车上,就是酒店的客房服务用的那种,然后经理就会带着恭敬的表情把车推到电梯里送上去,一刻钟以后再空手回来。等一个小时,他再上去把车推下来,带着空了的盘子杯子。每天都是这样,极为准时。第一次见他这么做时我觉得好奇怪,跟什么宗教仪式似的,不过后来就习惯了,没再当回事过。”
*
老板总是吃鸡。每次的做法和配菜多少有所不同,但主菜总是鸡肉。有位年轻厨师曾经告诉她,他有一次连着一周每天做同样的烤鸡,只为看看会有什么反应,却从来没人抱怨过。作为厨师,想尝试各种不同的做法是很自然的。每一位新任厨师都曾使出浑身解数变着花样做鸡。他们做出精致的酱料,换着供应商买鸡,但所有的努力都不曾得到任何回应,他们还不如对着一个空洞扔鹅卵石呢。最后他们每个人都放弃了,每天为老板随便做道鸡肉了事。那是对他们唯一的要求。
十一月十七日,她二十岁生日那天,工作开始得一如平常。下午的雨下得时断时续,傍晚时突然变大了。五点,经理召集所有工作人员介绍当天的特价菜谱。他们必须逐字逐句地记住它们,不能照单子念:米兰小牛排,浇有沙丁鱼和卷心菜的意大利面,栗子慕斯甜点。有时经理会扮演顾客测试他们。之后是工作人员晚餐:这家餐厅的侍者为客人点餐时胃部绝不能咕噜作响!
餐厅六点开门,但因为下着大雨,客人来得很慢,几份预约也取消了。女士们不想让自己的衣服被雨弄脏。经理走来走去,嘴唇闭紧。侍应生们为打发时间清洗着盐瓶、胡椒磨,跟厨师聊着烹饪。她注意着餐厅里唯一的一对顾客,倾听着从天花板扬声器里小心淌出的大音琴曲。厚重的深秋雨水味道渗入餐厅。
过了七点半,经理开始觉得不舒服。他跌绊到椅子里坐了一会,中枪似地捂着小腹。一颗油亮的汗珠爬上他的额头。“我应该去医院,”他咕哝道。生病对他而言是非常不寻常的事:在餐厅里工作了十几年,他还从来没有请过假。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另外一点:从不因病痛离职。但他痛苦的表情说明这次情况不妙。
她打伞出门叫了辆出租车。一名侍者搀住经理,和他一起爬进车里带他去附近的医院。进车前经理虚弱地对她说:“我要你八点把晚餐送到604房间。你只要按下门铃,说句‘您的晚餐在这’,走开就行了。”
“604房间,对吗?”她说。
“八点,”他重复。“准点的时候。”他做了个苦脸爬进去,出租车开走了。
经理离开后,雨并没有要停的迹象,客人来得相当慢。同时有客的桌子不超过两张,经理和一名侍者不在倒也没有太大影响。平时生意繁忙的时候,所有人员上阵还应接不暇的情况并不少见。
八点,老板的晚餐准备好了。她推着客房服务的小车进了电梯,升到六楼。是通常的晚餐:半瓶拧松了木塞的红葡萄酒,一壶热咖啡,配着蒸好蔬菜的鸡肉,面包卷及黄油。鸡肉香气很快充盈了整个电梯,和雨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地上有一滩水渍,之前的乘客大概带着把淋湿的雨伞。
她将小车推下走廊,停在标有“604”的房间门口。她重新检查了自己的记忆:604。就是这间。她清清嗓子,按了门铃。
无人回答,她站在原地整二十秒。正想着要不要再按一次,门向内开了,一位瘦小的老头出现在门口。他比她矮上四到五英寸,身着黑色西装,打着领带。白色衬衫的衬托下,领带显得十分惹眼,那棕黄的颜色让人想起枯萎的落叶。他的外表十分整洁,衣服完美地熨过,白发也十分平整,看上去像要出门参加什么晚会。他眉头上的皱纹让她想起航拍照片上的幽深峡谷。
“您的晚餐,先生,”她嘶哑地说,又清了清嗓子。她一紧张就会嗓子哑。
“晚餐?”
“是的,先生。经理突然病了,我是代他来的。您的晚餐,先生。”
“哦,我明白了,”老头说,几乎是自言自语,手还停在门把上。“病了,啊?真的吗?”
“他突然觉得胃疼,去了医院。他觉得可能是阑尾炎。”
“哦,那可不好,”老头说,手指抚过额头上的皱纹。“一点都不好。”
她再次清理嗓子。“要我把晚餐送进去吗,先生?”她问。
“哦好,当然,”老头说。“好,当然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无所谓。”
如果我希望的话?她心想。多奇怪的表达方式。我应该希望什么?
老头把门敞开,她推进小车。地上铺满灰色的短地毯,没有换鞋的地方。第一间屋子像间大书房,就像整个公寓比起住所来更像办公处。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旁边的东京塔,灯光勾勒出它的金属架构。窗前有张很大的书桌,旁边是沙发和两把扶手皮椅。老头指向沙发前的胶木咖啡桌。她在上面摆好他的晚餐:白餐巾,银餐具,咖啡壶,咖啡杯,葡萄酒和酒杯,面包和黄油,盛着鸡肉和蔬菜的盘子。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和平常一样把盘子放到走廊里,先生,一个小时后我会来取的。”
她的话似乎打断了他对晚餐的欣赏和沉思。“哦好,当然。我会放到走廊里的。放到车上。如果你希望的话。”
是的,她在心里回答,现在这就是我所希望的。“还有什么我能为您服务的吗,先生?”
“没了,”他想了想说。他的黑鞋擦得发亮,它们又小又精致。他着装很有品位,她想。而且对于他的年纪来说,他的腰板挺得相当直。
“那么,先生,我回去工作了。”
“不,等一下,”他说。
“先生?”
“你能不能从你的时间里抽出五分钟给我呢,小姐?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问得如此客气,她脸红起来。“我…我想应该可以,”她说。“我是说,如果真的只有五分钟的话。”归根结底,他是她的雇主,按小时付钱给她。这不是她抽时间还是他占了她时间的问题。何况这个老头看起来不像会做出什么坏事。
“对了,你多大了?”老头问道,双臂交叉站在桌边,笔直地望进她的眼睛。
“我现在二十了,”她说。
“现在二十了,”他重复,从什么裂缝中窥视一般眯起眼睛。“现在二十了。具体来说呢?”
“嗯,我刚满二十,”她说。迟疑了一下,她补充:“今天是我的生日,先生。”
“我明白了,”他揉着下巴说,好象这就解释了一切。“今天,是吗?今天是你的二十岁生日?”
她点点头。
“在这世界上,你的生命开始于整二十年前的今天。“
“是的,先生,”她说,“没错。”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说。“很好。那么,生日快乐。”
“非常感谢,”她说,突然意识到这是当天第一次有人祝她生日快乐。当然了,如果她父母从大分打电话过来的话,她回家就能接到他们的留言。
“很好,很好,这绝对值得庆祝,”他说。“干一杯怎么样?我们可以喝这瓶红酒。”
“谢谢,先生,不过我不能喝酒,我还在工作。”
“哦,喝一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说行,没人会责备你的。就一小口,庆祝一下。”
老头拿掉瓶塞,用自己的杯子倒了一些给她,然后从旁边的玻璃门柜里拿出个普通酒杯,给自己倒上。
“生日快乐,”他说。“祝你拥有富足而充实的人生,没有任何东西在上面投下黑暗的阴影。”
他们碰了杯。
没有任何东西在上面投下黑暗的阴影。她无声地重复他的祝词。为什么他要用这么不寻常的词句祝福她的生日?
“你的二十岁生日一生只过一次,小姐。这一天是无可取代的。”
“是的,先生,我知道,”她说,小心地呷了口酒。
“而在这里,在你的特殊日子里,你为我送来了晚餐,像个善良的仙女。”
“我的工作罢了,先生。”
“即便如此,”老头说着快速摇了摇头,“即便如此,可爱的年轻小姐。”
老头坐进桌边的皮椅,向她示意沙发。她谨慎地捧着酒杯坐到沙发边缘,并拢双膝,拽了拽裙襟,再次清清嗓子。雨滴在窗户玻璃上淌下来,汇成一线。房间里出奇地安静。
“今天恰好是你的生日,你又为我送来了这份热喷喷的美妙晚餐,”老头确认事实似的说,砰地一声把杯子放到桌面上。“这一定是某种巧合,你觉得呢?”
不是那么确定地,她挤出一个微弱的笑容。
“因此,”他说,摸着枯叶色的领带结,“我觉得应该送你份生日礼物。特别的生日需要特别有纪念意义的礼物。”
她慌乱地摇头,“请不要这样,先生,别再去想它了。我所做的只不过是遵照指示把你的晚餐送来而已。”
老头对她举起手掌。“不,小姐,你不要这么想。我所说的‘礼物’并不是什么实际的东西,不是贴着价格标签的物品。简单地说,”他把手放到桌上,长而缓慢地舒了口气,“我想为你这样的可爱仙女所做的事情,是满足你的一个愿望,使之成为现实。随便什么愿望,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如果你有这么一个愿望的话。”
“一个愿望?”她问,嗓子发干。
“你希望发生的事情,小姐。如果你许个愿望——一个愿望,我会让它实现。这就是我能给你的生日礼物。但你最好认真考虑,我只能满足一个愿望。”他竖起一根手指。“就一个。之后你不能改变主意收回它。”
她一时说不出话。一个愿望?风的鞭笞下,雨滴不均匀地打在窗上。她沉默的时间里,老头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不说话。时间在她耳中响着不规则的律动。
“我得许个愿,然后它就会变成现实?”
老头没有回答——双手仍摆在桌面上——只是微笑。他的笑容极其自然亲切。
“你有一个愿望,小姐,还是没有?”他温和地问。
*
“这是真事,”她说,笔直地看我。“不是我自己编的。”
“当然不是,”我说。她不是那种能从稀薄空气中挤造出什么愚蠢故事的人。“那么……你许愿了吗?”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小声叹了口气。“别误会,”她说。“我并没把他的话百分百当真。我是说,二十岁,你就不再活在童话世界里了。不过如果这是个玩笑,我得佩服他那么快就想出来。他穿得衣冠楚楚,年纪也不小了,眼睛里还闪着光,所以我决定陪他玩下去。说到底,那可是我的二十岁生日,应该有点什么不那么普通的事情发生,这不是我到底相不相信他的问题。”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相信你能明白我当时的感受。我的二十岁生日,马上就要结束了,没人祝我生日快乐,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把浇有凤尾鱼酱的意大利饺子端到客人桌上去。”
“别担心,”我说。“我明白。”
“——我许了个愿。”
*
老头定定地凝视着她,什么也没说,手摆在桌上。旁边还有几本像是帐簿的厚文件夹,一些文具,一本日历和一盏绿色外罩的台灯,他的手放在它们中间看起来像是另外一件办公用品。雨持续敲击玻璃,东京塔的灯光透过残碎的水滴映进屋里。
老头额头上的皱纹轻微加深。“这就是你的愿望?”
“是的,”她说。“这就是我的愿望。”
“对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可有点奇怪,”他说。“我本来以为会是什么别的。”
“不好的话,我可以换一个,”她说,清了清嗓子。“没关系,我可以想个别的。”
“不,不,”老人说,抬起双手像旗帜那样挥舞。“你的愿望没什么问题,一点都没有。有点令人惊讶罢了,小姐。你没有别的什么愿望吗?比如,嗯,你想变得更漂亮,更聪明,或者更富有?你不许这种愿望——这种普通女孩会许的愿望,这样好吗?”
她花了些时间寻找正确的词句。老头只是等待,没有说话,手又摆到桌面上了。
“我当然愿意变得更漂亮,更聪明,或者更富有。但是我想象不出如果真的实现了,我又会怎么样。那大概不是我能把握的。我还不清楚生活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它是怎么运转的。”
“我明白了,”老头说,手指交叉又分开,“我明白了。”
“那么,我的愿望可以吗?”
“当然,”他说。“当然。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老头突然将视力集中在空中的一点上,前额的皱纹加深了。它们简直就是大脑上的沟回,汇集着他的思想。他像是在盯着什么飘在他面前的东西,也许是某种微不可见的绒毛。他大张双臂,稍微从椅子上抬起身体,随即手掌相击,干巴巴的一响。重新坐下,他用手指缓慢地抚过眉头上的皱纹,好象在抚平它们,然后带着温和的微笑转向她。
“好了,”他说。“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就这样?”
“是的,一点都不费劲。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可爱的小姐。生日快乐。你可以回去工作了。别担心,我会把车放在走廊里的。”
她乘电梯回到餐厅。手里没了东西,她觉得令人不安的轻,就像走在什么神奇绒毛上。
“你没事吧?看起来精神恍惚,”年轻的侍者对她说。
她回了一个模糊的微笑,摇摇头。“哦,是吗?我没事。”
“给我讲讲老板吧。他长什么样?”
“不知道,我没怎么仔细看他,”她说,结束了谈话。
一个小时后她上去把车推下来。它停在走廊里,东西都放好了。她提起盖子,看到鸡肉和蔬菜都已消失。酒瓶和咖啡壶也空了。604的房门站在那里,沉默而缺乏表情。她盯着它看了一会,觉得它随时可能打开,但它没有。她将小车推进电梯,带到洗碗处。厨师没有表情地瞟了眼盘子:和平常一样空空如也。
*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老板,”她说。“一次都没有。经理只是普通胃疼,第二天就自己给老板送饭了。新年过后我辞了那份工作,连那个地方都没回去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最好不要再接近那个地方,算是某种预感吧。”
她把玩着硬纸杯垫,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有时我觉得二十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种幻觉。就像有什么事情让我相信,发生过的一切并没有真的发生过。但我知道它们是真的。我仍然可以准确回想起604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和摆设。那时的一切都是真的发生过,而且它们对我而言也有着重要的意义。”
我们两个沉默半晌,喝着各自的饮品,想着自己的心思。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我问。“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两个问题。”
“问吧,”她说。“我猜你会问我许了什么愿望。这是你想问的第一件事。”
“可你看起来好象不愿意说这个。”
“是吗?”
我点头。
她放下杯垫,凝望远处什么东西似的眯起眼睛。“你知道,愿望是不该告诉别人的。”
“我不想非要你告诉我,”我说。“不过我想知道它到底实现了没有。还有——不管那个愿望究竟是什么——你之后有没有后悔过。你后悔过要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吗?”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既是‘是’也是‘不是’。我应该还能活一阵子呢。我还不知道事情最后会怎么样。”
“就是说这愿望需要时间来实现?”
“可以这么说。时间是非常重要的。”
“就像烹饪?”
“就像烹饪。”
我就此思考片刻,但我所能想到的不过是一张巨大的馅饼在低温烤箱里缓慢地变熟。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呢?”
“什么问题来着?”
“你有没有后悔过自己许愿时所要的东西。”
一时沉默。她转向我的目光缺乏深度。一丝放弃的干笑在她嘴角投下摇曳的静默阴影。
“我已经结婚了,”她说。“对方是会计,大我三岁。我们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还养了条爱尔兰塞特猎狗。我开一辆奥迪,每周跟朋友打两次网球。这就是我现在所过的生活。”
“我看相当不错嘛,”我说。
“即使奥迪的保险杆上有两个凹痕?”
“嘿,保险杆就是用来制造凹痕的。”
“这可是条不错的保险杆标语,”她说。“‘保险杆就是用来制造凹痕的’。”
说这话时,我看着她的嘴唇。
“我想告诉你的是,”她说,放柔了语气,挠着一边的耳垂。有着漂亮形状的耳垂。“不管他们想要什么,也不管他们走得多远,人们都不可能是别人,除了他们自己。就这样。”
“另一条不错的保险杆标语,”我说。“‘不管走得多远,你都不可能是别人,除了你自己’。”
她大声笑出来,显出真正的愉悦。阴影消失了。
她把胳膊搭在吧台上,看着我。“告诉我,”她说。“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许什么愿?”
“在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你是指?”
“嗯。”
我思考片刻,想不出任何答案。
“我想不出来,”我承认。“我的二十岁生日已经过了太久了。”
“真的想不出任何愿望?”
我摇摇头。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她再次望进我的眼睛——笔直地——然后说,“那是因为你已经许过愿了。”
*
“但你最好认真考虑,我只能满足你一个愿望。”某处的黑暗中,一位打着枯叶色领带的老人竖起一根手指。“就一个。之后你不能改变主意收回它。”
07-4-25.
选自村上春树编著〈BIRTHDAY STO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