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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日蛋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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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莱恩斯
空气寒冷,光从天空流泻而下。街道有股忘在车里的水果腐烂的味道,酸酸的,但并不是特别难闻。露西亚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甚至有点愉快,因为它令她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年轻时代。农民对肥料的气味也是这种感情吧,她想。
已经六点多了,纽百瑞街上的商店大都已经关门,但她知道罗伦佐会一直等着她。她并不着急。她老了,腿脚厚而沉重,腰也开始酸了。
她停在一条长椅边上,想坐一会,但知道坐下去再站起来会比单靠着休息更累人。她等呼吸平缓下来,走完去糕点店的最后一段路。罗伦佐应该还在那等着。战争以来,她不是每个周六都来他的糕点店吗?每一次,她不都买同样的洒着巧克力糖霜的蛋糕,尼克的最爱吗?
“晚上好,罗莎瓦莱夫人,”门口的铃铛响过、厚重的玻璃门在她身后关好后,他说,“我正开始为你担心呢。”
罗伦佐•纳波利太过年轻,本不该这么为人着想。她一直觉得很奇怪。她不像信任他父亲那样信任他。
站在糕点柜前的是玛利亚•曼德兹,在洗衣店工作的小个子波多黎各女人。“这就是那位夫人,”罗伦佐对她说。到处都是,他们这些波多黎各人。到处都是他们的大嗓门汽车,喊叫的孩子和人行道上喝酒的男人。现在房租涨了,房地产商们要意大利人搬到养老院去。连迪•阿高斯蒂诺神甫也在帮助他们。“露西亚,”他曾经对她说,“在那儿你会有伴儿的。”
这个洗衣店的玛利亚有个孩子,可没有丈夫。她对玛利亚笑了一下,低头看着糕点柜。
“曼德兹小姐想请你帮个忙。”糕点师说。
露西亚摘下皮手套,放进手提包里。“什么忙?”
“我的小女儿,”玛利亚说。“今天是她生日。她今天就七岁了。”
“你一定知道小泰瑞莎,”罗伦佐说。
“知道。”露西亚说。她的确见过那个孩子,跟她的朋友们在后院把蔬菜园整得七零八落。
“我今天在洗衣店上班,非常忙,整天都有人排队,所以我没能抽空给她买个生日蛋糕。”
“哦。”露西亚想起自己花了两天的时间才修好西红柿的架子。
“让我说吧,”罗伦佐说。“曼德兹小姐需要一个蛋糕,而我这只剩下给你留的那个了。我告诉她你是我最好的顾客。当然了,我们得先问你。”
“其他糕点店全都关门了,”玛利亚说,“我小女儿的生日啊。”
露西亚的手开始颤抖。她想起医生说过不要生气;但这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每个礼拜我都来买蛋糕。多少年了?现在这个女人一来你就这么把我的蛋糕给她了?”
“露西。”罗伦佐像小男孩一样摊开手。“别生气。别这样,露西。”
“不。不是‘露西’。”她用手指敲着胸口。“露西亚。”
“露西,拜托。”他说。
“别说什么‘拜托,露西’。别说英语。意大利佬。”
“我可以给你一些小甜饼,”他说。“还有煎饼卷。我刚做的。很漂亮。”
“我每周来这一次,买尼克最喜欢的蛋糕。”
罗伦佐把头歪向一边。他像是要说什么,又停下了。他又顿了一下。
“露西亚,想想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吧,”他说,“她的生日。”
“那给她烤个蛋糕好了。你帮这个忙,既然你那么喜欢她。”
“露西亚,没有时间了。”聚会几分钟就要开始了,他说。另外,他已经清理过烤箱,面粉、鸡蛋和糖也都收起来了。
“露西亚,”他说,“这是件好事。问问你自己,尼克会说什么?还有我父亲?”
“我知道他们也不会同意的。他们不会忘了自己跟谁一伙。他们不会为了这种女人说西班牙语。”
她盯着他直到他转开目光。窗外,风从人行道上吹起一张报纸,把树叶刮在糕点店的橱窗上。考门街上传来汽车引擎运转的声响。她想起尼克,想起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他病倒在床上,她出门想让孩子们安静下来,而他们只是大笑,叫她呆回房子里去,疯老太婆。
没有抬头,他几乎是在耳语。“露西亚,”他说,“就这一次。”
“不。”她说。“不行。我要我的蛋糕。”
玛利亚哭了起来。“我的上帝啊,”她说。“我的小女儿。”
罗伦佐把手撑在台面上。“我很抱歉,曼德兹小姐。”
玛利亚转向她。她在呜咽。“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她说。“她怎么可能原谅我?你就没有孩子吗?”
“我有三个孩子,”露西亚说,“我从来不会忘了他们的生日。我也从来用不着在最后一刻冲出去买蛋糕。”
“我在工作,”玛利亚说。“我一个人带着泰瑞莎。我得自己抚养她。”
“那又是谁的问题?”露西亚冲罗伦佐挥挥手。“快点,”她说。“装好我的蛋糕。”
罗伦佐小心地把蛋糕从糕点柜里拿出来,放在一个白色的硬纸盒上。他的手白而柔软。他从线轴里抽出一段绳子,捆好蛋糕盒,旋转手腕从轴上把绳子弄断。
露西亚戴上手套。往门口走时玛利亚拽住了她的胳膊。“我求你了,”她说,“拜托,我买你的蛋糕。给你十元钱。”
露西亚抽回她的胳膊。“我不要你的钱。”
“二十元,好吗,”她从裙子口袋里拽出张钞票放在露西亚手里。“拜托了,罗莎瓦莱夫人,收下它。”
露西亚把揉皱了的钱扔到地下,打开门。玛利亚跪下去捡起来。“你这个巫婆!”她尖叫道。“贱货!婊子!”
露西亚没有回头。她沿着纽百瑞街缓慢地行走,小心躲开地下的冰碴。那个洗衣店女人了解她什么?罗伦佐又了解她什么?关于牺牲,他们知道什么?
在她住的楼后的小路上,她可以听见尖叫声。可怕的、哽住了的哀嚎,从大街传到小路,回荡在墙壁和垃圾桶之间。她想象着洗衣妇玛利亚跌跌撞撞地回到她女儿身边,想象着朋友们都到齐了却没有蛋糕时,小女孩那张通红而扭曲的脸。
即使如此,他们对于痛苦又知道些什么?他们还是什么也不懂。楼道很暗,她用空着的手扶着栏杆。每上一节台阶她都要停一下;她等腰部的刺痛过去,才再次提步。
厨房里,她抬起玻璃罩,拿出上周的蛋糕。罩里的空气闻起来十分香甜。蛋糕没被动过;它看起来像是新蛋糕的一个泥塑模型。拿到垃圾桶的过程中,上面的巧克力糖霜像陶瓷似的裂开,掉落在地板上。
她扫过地板,用海绵清理干净残余的污渍,然后打开蛋糕盒,把新蛋糕拿出来放进玻璃罩子。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围绕着城镇的山上,几百扇窗户泻出光芒,看起来像圣诞树上的挂灯。她想起她的孩子们;他们就住在那些山上,和他们自己的孩子们一起吃着晚饭——那些浅色皮肤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们,从他们保姆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穿着他们的夹克衫,互相小声说着话,然后回家。窗户旁边有点冷;她打了个寒噤,走开了。
她在餐桌上坐下,就坐在尼克和孩子们的照片下方。她望着房门,和每一次一样地盼望着有人敲门,盼望着他们中间有谁,一个就行,会在她身边。
2007-2-12
选自村上春树编著〈BIRTHDAY STO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