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摩尔人 ...


  •   罗素•班克斯

      晚上十点,我们三个——老实说,中年人,在雪中穿过南街,到希腊人那去喝上一杯。我们刚在老国会剧院的□□礼堂参加完一个三十秒长短的仪式,需要庆祝一下。我是走在中间的高个子沃伦•娄,我想我在讲的是我的故事,虽然你也可以说这是吉尔•福滕娜塔的故事,既然我是因为那天晚上——隔了半生——又重新遇见她,才讲的这个故事。
      我脸上还有仪式残留的妆,看起来像阿拉伯王子——红嘴唇,黑色条纹,这一条那一条。没有完全洗干净,因为礼堂里没有足够的卸妆霜。他们取笑说我是一个多么完美的黑鬼,那就是他们说话的方式。我试着抵挡他们的嘲弄,不理他们,因为我不像他们那么有种族偏见,虽然我还是对此评价感到高兴。没几个人像我一样擅长那种三十秒的表演工作。我们是朋友、商人、同事——我出售管道和加热装置,我的朋友萨米•吉布森做房地产,而另一个,瑞克•拜金汉姆,是个雪佛兰交易商。
      我们走进希腊人的小店,穿过餐厅进入后面的酒吧部分,跟希腊人和他的手下打着招呼,像常客那样——我们是常客,而且喜欢对此做点文章。小把戏。萨米和瑞克毫无希望地跟女侍搭讪——那个漂亮的金发小东西,还对新来的侍者做了几句评价。他站在厨房门边很远的角落,听不见他们的话。聪明家伙们。
      希腊人问我,脸上怎么回事?剧团,我告诉他。他不是□□员,我记得他是正统天主教徒之类的,但他知道我们干的是什么。我们经过一张桌子时,坐着的几个人中有位老太太直视着我,引起了我的注意,除此之外她就只是一位普通的老太太。有那么一秒钟我觉得我认识她,但又否定了这个想法继续往前走。她身材高大,体型偏胖,眼睛明亮,大概七十多岁,可能已经八十了。很老。
      萨米,瑞克和我挤到吧台,要了往常的饮品,谈了几句外面的雪,在彼此的陪伴下觉得安全而舒适。我们想了想自己的妻子,前妻和已经成年的孩子们——他们都在别的地方。我们这么晚呆在酒吧里,毫无歉疚感。
      我隔着桌子偷偷看她——稀疏的银蓝色头发,松弛的脖子,长而平的脸颊上有老年斑。管它的,一个老太太而已。她和家人在一起庆祝什么——两个儿子,长得很像,四十多岁,还有他们的妻子和一个看起来很无聊的十来岁女孩,全都超重,呆板,保守,和老太太正相反。她虽然已经老了,看上去却很聪明,警觉,穿着一身栗色的针织羊毛套装。年轻时肯定很吸引人。
      我从萨米和瑞克身边移开,问希腊人,“那个老太太是谁啊,他们在庆祝什么?”
      希腊人知道她儿子的名字,意大利名——福滕娜塔,他记得。“没听说过,”我说,“不记得。”
      “老太太的八十岁生日,”希腊人说。“我们应该也能活那么久,对吧?你认识她?”
      “不,应该不认识。”女侍和那个同性恋侍者唱着《生日快乐》,弄的还挺隆重,虽然因为下雪,这地方已经基本空了。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满意,老太太安详地微笑着。
      我跟萨米和瑞克说,“我觉得我在哪见过那个老太婆,但是想不起来在哪。”
      “顾客吧,”萨米大声嚼着花生说。
      瑞克也说,“顾客吧,”然后他们该干吗干吗。
      “也可能是以前的女人,”萨米补充。
      “啊——哈,”我回道。
      他们转向电视上的NBA篮球赛,纽约尼克斯对波士顿凯尔特人,二次加时。最终尼克斯赢了,也是时候该回家了,伙计们。雪下得很厚了。我们穿上外套,付了钱,往外走的时候,老太太的聚会也差不多结束了。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抓住我的袖子,念出了我的名字,带着问号:“沃伦?沃伦•娄?” 我说,“是啊,嗨。”我对她微笑,但仍然不记得她是谁。
      这时她说,“我是吉尔•福滕娜塔。沃伦,好多年前我们认识,”她说,温柔地笑着。这时我想起了一切,几乎一切。“你还记得我吗?”她问。
      “当然,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了。吉尔。你还好吗?天哪,已经很久了。”
      她点头,仍然微笑着,“你脸上的是什么东西?化妆品?”
      “是啊,有个小型演出。没有卸妆霜,”我含糊地说。
      她说,“我很高兴你还在演戏。”然后她这么向我介绍她的家人:“这是我的家人。”
      “你们好,”我说,想要介绍我的朋友萨米和瑞克,但他们已经在门口了。
      萨米说,“再见,沃伦,别做什么我不会做的傻事。”瑞克挥了挥手,他们就出去了。
      “这么说,今天是你生日,吉尔。生日快乐。”
      她说,“哦,谢谢。”其他人都站起来穿外套,除了吉尔。她仍然不肯松开我的袖子,紧拉着它对我说:“坐这呆会,沃伦。我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你了?三十年。想想看。”
      “妈,”一个儿子说,“很晚了。还在下雪。”
      我拉过把椅子坐到吉尔身边。放弃笨拙的掩饰,我发现自己正试图从她眼睛里认出当年那个我认识了几个月的女人。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差不多二十一岁,而她快五十了,早已结婚,这两个胖家伙还是她骨瘦如柴的年轻男孩们。但我无法透过这张老太太的脸看到当年的她。如果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了,那么那个男孩也同样。这个男孩。
      她抬头看着一个儿子说,“迪奇,你们先走好了。沃伦会送我回家的,对吧,沃伦?”她说,转向我。“我住在迪奇的房子里,海茨街上。不会绕太远的路吧?”
      “不会。我也住在海茨街。刚在奥尔顿•伍兹大厦租了套房子。”
      迪奇说了句,“好吧。”看起来有点担心。他好象已经习惯了在争论中输给母亲。他们都吻了她的脸颊,再次祝她生日快乐,然后逐个走入雪中。扫雪车经过街面。除此之外,没有车也没有人。
      希腊人和他的手下开始清理店面,吉尔和我又聊了几分钟。虽然眼睛潮湿,眼眶红了,但她并没有流泪,而是微笑。像有半透明的薄膜笼罩着她明亮的蓝眼睛。即使如此,现在如果我努力,可以看出她过去的样子,但只是短短一瞬,那形象就隐匿回阴影之中。她那时有着厚实的深红色头发,瓷器一般光滑的白皙皮肤,宽肩膀,在女人中算是高的身材,几乎和我一样高。我清晰地记得这点,因为有一次她和她丈夫带我去一个退伍老兵聚会,他打牌的时候她和我跳了舞。
      “你变成一个英俊的男人了,沃伦,”她说。然后笑了起来。“仍然英俊,我是说。”
      “哪里。已经不行了。人只能年轻一次,我想。”
      “我们认识的时候,沃伦,我和你现在一样大。”
      “嗯,我想是的。想起来很奇怪,是不是?”
      “你离婚了吗?看起来像。”
      “嗯,离了。两年以前。孩子,三个女孩儿,都长大了。我现在是爷爷了。不是什么幸福婚姻。差一大截呢。”
      “我不想听那些。”
      “好吧。你想听什么?”
      “咱们喝一杯,聊会天,看在老交情的份上。然后你送我回我儿子家。”
      我说好,问在柜台处计算收入的希腊人,来杯睡前饮料是不是太晚了。他耸肩说没关系,于是吉尔要了杯雪利酒,我和往常一样,要了兑柠檬水的伏特加。酒保在擦洗冷却器,希腊人就自己跑回吧台调了饮料,走回来放到我们面前。“我请客,”他说,回去算帐了。
      “奇怪吧,在此之前我们从没碰过面,”她说。“这么多年。你来到康克德,而我留在波特斯茅斯,一直到孩子们都离开家。弗兰克在那工作。”
      “是啊,嗯,我想有时候五十公里也是个不短的距离。弗兰克还好吗?”我问,随即意识到他至少比她大十岁。
      “他死了。弗兰克一九八二年就死了。”
      “哦,天哪。抱歉。”
      “我想问你个问题,沃伦。希望你别介意我问这么私人的事。”
      “没关系。问吧。”我喝了口酒。
      “以前我一直没敢问你。你会觉得难堪的,我觉得。因为那时你那么害怕我们所做的事情,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
      “是啊,没错。我那时几岁,二十一?你呢,不说吓人,也算得上令人印象深刻。结了婚,有孩子。久经世故的女人,你那时给我的印象。而我只是一个管道实习工,离家干着第一份工作,一个孩子。”
      “你比你说的要强得多,沃伦。所以我才那么容易就跟你混熟了。你非常敏感。我觉得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我想鼓励你。”
      “你鼓励了我。”我紧张地笑笑,因为我不知道谈话的走向。我又喝了一口酒,说,“这些年我演了很多戏,你知道,都是本地演出,虽然有些相当隆重。没什么了不起。但我坚持下来了。当然,最近演的不多。但是你鼓励了我,吉尔,真的,我真的很感谢你。”
      她撅起嘴唇呷了口雪利酒,像鸟一样。“那就好,”她说,“沃伦,你当时是处男吗?遇到我的时候?”
      “哦,天哪。啊,可真是个问题啊,是吧?”我笑了。“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一直想知道的?你是不是第一个跟我□□的女人?哇,那……吉尔,好象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我。再说现在,三十年都过去了。”
      “我只是想知道,亲爱的。你从来没表示过。你我之间分享着一个秘密,但我们从来没谈论过我们自己的秘密。我们谈论剧院,有着地下恋情,然后你走了,我留在弗兰克身边,然后变老。变得更老。”
      “你那时不老。”
      “和你现在一样老,沃伦。”
      “是啊。但我还没老呢。”
      “好吧。你是吗?”
      “是什么?处男?”
      “要是你觉得难堪,可以不必回答。”
      我停顿了几秒。女侍、新来的侍者和酒保都走了,只剩下希腊人,坐在吧台的一把凳子上,看着新闻节目《夜线》。我可以说真话,也可以撒谎,也可以请她撤回问题。很难决定哪样是正确的。最终我说,“是啊,我是。遇见你的时候我是处男。那是我的第一次,”我告诉她,她在椅子里向后靠去,看着我的脸微笑,好象我刚给了她最棒的生日礼物,一件没有其他人知道她想要、她也永远不会开口要求的礼物。她的微笑很美,带着感激和骄傲,可以一直追溯到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
      她伸出她满是皱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上。她说,“我一直无法确定,但每次我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想起我们怎么在你的房间里见面,我总是假定那是你的第一次。连那个时候我也是那么假定的。那对我来说很重要。”
      有一会我们谁也没说话。之后我打破了沉默。“我们走吧?这儿要关门了,雪又下的这么大。”她说好,我帮她穿上大衣。我的车停的离这只有半条街,但我们走得很慢,因为人行道很滑,而她又很小心。
      坐上车往北开,我们沉默了一会,然后我对她说,“知道吗,吉尔,这么多年,我也在想一个问题。”
      “是吗?”
      “嗯。但你不必告诉我,如果觉得难堪。”
      “沃伦,亲爱的,当你到了一定年纪,就没有什么可以觉得难堪的了。”
      “啊,好吧。我想是这样。”
      “什么问题?”
      “好吧,我想,是不是除了我,你一直对弗兰克保持着忠诚。在我之前也是。”
      没有犹豫。她说,“是的。我忠于弗兰克,在你之前,也在你之后。除了我丈夫,你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
      我不相信她,但我知道她为什么对我撒谎。这次换作是我微笑,伸出手去放在她的手上。
      余下的路程里我们没再说话,除了她告诉我去她儿子房子的路线。那是座普通的砖房,在一条弯曲的路边,挨着以前的兵工厂。门廊灯亮着,其余部分是一片黑暗。“很晚了,”我告诉她。
      “是啊。”
      我下车绕过去扶她出来,陪她一起走到门前。她从手提袋里拿出钥匙打开门,转回身来抬头看我。她没有过去高了。
      “今晚见面,我非常高兴,”她说,“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哦,可以的。要是你想的话。”
      “你还是那么亲切,沃伦。我很高兴。我没有看错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我想吻她,就吻了。我弯下身搂住她,吻了她的嘴唇,非常温柔,然后稍稍用力。然后她回吻了我,力道不大不小,正好让我知道她同样也想起了一切。我们就那样拥抱了很长时间。
      然后我退了一步,她转身推开门,最后看了我一眼。她微笑起来。“你脸上还有化妆品。是什么戏?我忘了问。”
      “哦,”我说,快速思考着,因为我想起她是天主教徒,可能不会喜欢什么□□。“《奥塞罗》。”我说。
      “真好,你演那个摩尔人?”
      “对。”
      仍然微笑着,她缓慢地推了我好几下,像是在赶我走,然后就进屋了。门在她身后关上。我真想就那么整夜一个人站在楼梯上,看着雪一团一团地在我周围落下,逐渐掩去我们留在路上的足迹。但是真的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所以我走了。
      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开车回家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时间来了又去,时间从不回头,我告诉自己。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所得到的一切,我决定。在风雪里开着车,我所拥有的就只是刚才和一位老太太互相之间的友善。于是我把心思集中在那上面。
      2007-1-10。
      选自村上春树编著〈BIRTHDAY STORIES〉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