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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慈悲天使,愤怒天使 ...


  •   Ethan Canin

      埃莉诺·布莱克七十一岁生日那天,一群鸟通过她敞开了四十年的窗户飞进了她的厨房。从罗斯福时代起,它们就日复一日地栖息在拐角处那棵银杏树上,如今却毫无预兆、没有理由地一下子全飞了进来。它们体形巨大、羽毛肮脏、通体漆黑,几乎和猫同样大小,完全超出她对鸟类体形的想象。鸟在天上都显得很小。在空中的时候,哪怕就在那棵修剪过的银杏树上、离窗口只有三十英尺,它们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些黯淡的斑点。现在它们在她的厨房里,撞击着天花板和她两个月前刚刚清洗过的黄色墙面,散发出的气味、叫声和疯狂拍打的翅膀让她感觉呼吸困难。

      她坐下来,吃了片药。它们受伤般尖叫着,在灯泡周围兜着紧密的圈子,她看得有点头晕。她拿过电话,按了拨往她儿子号码的快捷键。他是个医生。

      “伯纳德,”她说,“屋里有一大群乌鸦。”

      “现在刚凌晨五点,妈。”

      “是吗?不好意思,这边已经七点了。我忘了。但是厨房里有群乌鸦。”

      “妈妈?”

      “嗯?”

      “你按时吃药了吗?”

      “吃了。”

      “格拉克医生又给你开了什么新药没有?”

      “没有。”

      “你刚才说出了什么事?”

      “屋里有一大群乌鸦。”

      伯纳德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

      “我想说的只是,有时候一种新药会改变人对世界的观感。”

      “你想听听它们的声音吗?”

      “想,”他说,“那样最好。让我听听吧。”

      她将话筒举向天花板。它们的叫声如此洪亮,她知道即使距离遥远,他也肯定可以听见。

      “听见了吗?”她说。

      “简直难以置信。”

      “我该怎么办?”

      “一共多少只?”

      “不知道。”

      “你不知道?”

      “它们像疯了一样在屋子里飞来飞去,我没法数。”

      “它们有没有攻击你?”

      “没有,不过我还是想赶它们出去。”

      “我在丹佛,怎么赶它们出去?”

      她想了一下。“去丹佛的又不是我。”

      他在电话那头大声呼了口气,像个小孩子。他在丹佛任部长。“我只是说,”他说,“我不可能在科罗拉多州抓把扫帚,把你纽约的鸟赶出去。”

      “那又是谁的问题?”

      “妈,”他说。

      “嗯?”

      “给动物保护协会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有人专门处理这种事,会派人把那群鸟赶出去的。”

      “这群鸟很大。”

      “我知道,”他说。“别打911,他们只处理紧急情况。打给普通的动物保护协会就行了。好吗?”

      “好,”她说。

      他顿了一下。“你可以待会再给我打一个,告诉我怎么样了。”

      “好。”

      “好吗?”

      “好。”她等了片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他说。

      她挂了电话。过了几秒,鸟群又从来的窗口飞了出去,只剩下两只。它们往相反的方向飞,穿过来回摇摆着的敞开的门,飞进了客厅。她跟着进去。一只正在书架上蹦达。她看它的时候,另一只从房间中央冲着窗户直飞过去,撞上了玻璃。窗户一阵抖动,那只鸟向下掉了几英尺,又调整好自己再撞一次。埃莉诺站着看了一会,然后回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香草汽水,给自己倒了一杯。昨天室外的气温达到了一百度。喝完饮料,她把汽水瓶放回冰箱,重新坐下来,拨了911。

      “紧急中心,”一个女人说。

      埃莉诺没说话。

      “这里是911紧急中心。”

      “有群乌鸦在我屋里。”

      “一群鸟?”

      “是的。”

      “你应该给动物保护协会打电话。”

      “它们快把窗户撞破了。”

      “听着,”她说,“这种事不归我们管,不过你只要从后面悄悄靠近,就能把它们抓起来。它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从小在农场里长大。”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你可以把它们抓起来,”她说,“或者给动物保护中心打电话。”

      她挂上电话,回到客厅。一只还停在她的书架边缘,来回张合着翅膀。另一只发疯的冲向前窗,撞上玻璃,掉到窗台上,再重新飞起来。它一遍又一遍地冲向窗户,撞上去发出胡桃被夹碎似的一响,掉在窗台上,扇动翅膀绕弯飞回房间中央,准备下一次的冲刺。玻璃上已有羽毛蹭下的蓝色油痕。它又撞了一次,拍着翅膀落下窗台,这次就停在那里。透过窗户,埃莉诺注意到街对面的房子漆成了绿色。

      “呆在那别动,”她说。“我这就把窗户打开。”

      她朝那鸟走了两步,尽可能地保持身体其他部分不动,像猎狗一样先迈一条腿,停下,再迈另一条。身边的书架上,冷静的那只鸟小幅度地来回歪着头——下,上,水平方向,下。她继续向窗户移动,发疯的鸟突然飞起,撞上玻璃,掉下去,再度飞起,撞上去,又停到窗台上。她站住不动。它站在原地。埃莉诺惊恐地看着它的脉动形态古怪地透过表皮传开,疯狂地蔓延至翅膀和全身,好象整只鸟不过就是一只快速鼓动的心脏。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盯着它看了几分钟。

      “你好,”她说。

      它抬起翅膀,似乎要再次冲向窗户,不过又放低了。

      “我丈夫是富兰克林·罗斯福的朋友,”她说。

      鸟没有反应。

      “你就不能跟你的朋友一样吗?”她用下巴点点书架上正张开嘴的那只,它喉咙里一片漆黑。她又朝窗户走了一步。现在她离发疯的鸟非常近,近得可以看清它胸部杂乱的深紫色羽毛,和黑色瞳孔周围的黄色圆圈。它的心脏依旧剧烈地鼓动,但它没再张开翅膀,只是和书架上那只一样来回撇头。她朝它伸出手去,半截又停住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轻声说。她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等着。那鸟歪了下头,缩回去,又不动了。这样静止了一会,她把手完全伸出去,从两侧触到了它抖动的身体。

      有那么一瞬间,一个漫长而奇特的瞬间,自然法则似乎失却了作用。那一瞬间,她觉得有点困惑,而鸟立定不动。它的羽毛油滑而凉爽,倾斜着戳上她的掌心。在那一刻,她所想到的是那一天,她的丈夫,查尔斯,走到客厅里来告诉她,肯尼迪总统即将向古巴发射导弹。那时她的感受与现在有几分相似,好象这世上出了点什么差错,她没办法完全理解。就像她现在没法理解这只鸟的镇静,但它突然尖叫起来,从她手里挣脱出去飞走了。

      她向后退了几步。它在屋里绕圈,又撞上了玻璃,这回撞在书架旁边的窗户上。冷静的那只起身直接穿过走廊,飞进了她的卧室。发疯的鸟调整姿势,扑上窗户,扇动翅膀上下飞舞,蛾子似地拍打着玻璃。埃莉诺走向前窗,但打不开它——去年为她油漆房子的墨西哥男孩弄坏了插销。她回到厨房,查到了动物保护协会的电话。

      一个小孩接的电话。埃莉诺想了一下。“我房子里有两只乌鸦,”她说。

      小孩放下电话,随即一个女人接了起来。“我房子里有两只乌鸦,”埃莉诺说。女人挂断了。埃莉诺重新查找号码,又拨了一次。这回是个男人。“协会,”他说。

      “有两只乌鸦在我的房子里,”埃莉诺说。

      “从窗户进去的?”

      “我一直都开着那扇窗户,”她回答。“开了多少年了,从来都没发生过什么事。”

      “就是说现在还开着?”

      “是的。”

      “你试没试过赶它们出去?”

      “试了。我用警察告诉我的办法抓了一只,但是它啄了我一口。”

      “它啄了你?”

      “是的。是警察在电话里叫我那么做的。”

      “啄破皮了吗?”

      “有点流血。”

      “它们现在在哪儿?”

      “在客厅,”她说,“有一只在另外一间屋子里。”

      “好吧,”他说,“把你的地址告诉我。”

      谈话结束后,埃莉诺挂上电话,走进客厅。发疯的鸟停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街道。她走进卧室,找了一会才发现另外那只停在她的台灯上。

      她已经活了大半辈子,知道等待这一过程不会带来任何损失。于是她关上卧室的灯,回到客厅,从那把罗斯福总统坐过的椅子上把塑料椅罩拿掉,交叠着双臂坐了上去。发疯的鸟这时平静下来。它站在窗台上,不时沿着木头跳两步,转向她摆几下脑袋。她对它点点头。

      上一次把塑料罩拿下来,还是理查德·尼克松辞职时候的事。查尔斯说富兰克林·罗斯福会比较喜欢那样,于是他们就把它拿了下来,在上面坐了好几天。后来查尔斯把几颗花生掉进了扶手和椅垫之间,她有点担心,又重新盖上了。这么多年了,这椅子仍然那么结实。

      鸟瞅着她。它的爪子上有四根脚趾,覆着鳞片,跟屠夫手下的鸡类似。“出去吧,”她说,“出去!从你进来的窗户飞出去。”她朝它挥出手,在椅子前摇了摇,但鸟没有反应。她靠回椅上。

      门铃响了,她站起来打开了对讲机。是动物保护协会的人。她打开大门,看见一名年轻的黑人女子。她体形发胖,短短的头发编着小辫,自我介绍后进了门。埃莉诺惊奇地发现她脑袋一侧的头发是长的。她穿着工作服和粉色的套领毛衣。

      “那么,”她说,“你说的乌鸦在哪呢?”

      “在客厅里,”埃莉诺说。“要是你还不来,他就会把玻璃给打破了。”

      “我一接到电话就来了。”

      “我没怪你的意思。”

      女子走进客厅,右腿稍微有些摆动,似乎是半跛。鸟从窗台跳上窗棂,又蹦回来。女子把手放在身前,一动不动地看了它一会。“这不是乌鸦,”最后她说,“这是只白头翁。在这很少见。”

      “我是在纽约长大的,”埃莉诺说。

      “我也是。”女子向后退去,离开那鸟,开始四处查看埃莉诺的客厅。“其实乌鸦在这也是少见的鸟类。那一种的鸟有时会迷失方向,从长岛跑到这儿来。”

      “可怜的家伙。”

      “我说,”女子说。“你有什么饮料之类的吗?外面很热。”

      “我看看,”埃莉诺说。“我听说昨天有一百度。”

      埃莉诺走进厨房。她打开冰箱,站在那,又关上了。“我什么饮料都没了,”她喊道。

      “没关系。”

      她倒了一杯凉水给那女子。“给你,”她说。

      女子喝光了水。“好,”她说,“我现在就把它们抓起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

      “真的吗?”

      “是啊。”

      “你多大年纪了?”

      “八十一。”

      女子从身后拿起水杯,作个碰杯的手势。“那,八十一岁生日快乐。”她说。她放下杯子,走过去打开前窗。然后她蹲下身去,走向停在另外那个窗台上的鸟。她缓慢地前进,偏着头,健壮的手臂伸在前面。离窗口只有几英尺时,她弯过身把鸟逮在了手里。它拍了几下翅膀后在她的掌握中安静下来,她转身走向打开的前窗,放开手让它飞走。

      女子走后,埃莉诺把塑料垫铺回椅子上,又给她儿子打电话。医院呼了他,来接电话时,他听起来有些烦躁。

      “挺难的,”她说,“动物协会的人不得不跑到家里来。”

      “他干得好吗?”

      “嗯,好。”

      “很好,”他说,“我很高兴。”

      “那是种稀有鸟类,”埃莉诺说。“他需要使用一种金属捕鸟装置,上面有一整套的钳子啊链子什么的。”

      “很好,我很高兴。”

      “你在工作?”

      “是的。”

      “那就这样。”

      “就这样。”

      “没别的什么了吗?”

      “没有,”他说。“就这些。”

      挂电话后过了一会,门铃响了。又是那个动物保护协会的女子。埃莉诺让她上楼,发现她拿着一把用报纸裹着的康乃馨。“送你的,”她说。“动物保护协会祝你生日快乐。”

      “哦天哪,”埃莉诺说。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要哭了。“它们真漂亮。”

      女子进了门。“我只是觉得你人很好。”

      “是嘛,真是太谢谢你了。”她接过花,把它们放在门厅的矮桌上。“要不要喝杯茶?”

      “不用了,谢谢。我只是过来送花。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还要再喝点水吗?”

      “不用,”女子说。她微笑着稍微触了下埃莉诺的肩,转身下楼去了。

      埃莉诺关上门,打开花的包装。她仔细查看它们的根部,却没有发现任何表明它们已开过了几天的迹象。根部丝毫没有肿胀,有着利落的斜切口。她把它们拿到厨房,洗出一个花瓶,插到里面。然后给自己倒了半杯香草汽水。喝完后,她走进卧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开始写信。

      亲爱的布什总统:

      我是罗斯福总统的朋友在八十岁生日这天写信给你说说今天突然闯进我生活的一种稀有动物它们需要人帮忙就像你这样的人

      她坐直身体,审视信纸。她的字在每一行末端都变小了,于是她推开这张纸,又拿了张新的。就在那时,那只冷静的鸟飞落在桌子边缘。埃莉诺一下子向后仰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哦,”她说,以手抚胸,“当然啦。”

      她用双手拍拍头发,重新坐下。那鸟歪头看她。埃莉诺回视它。它的背部是黑的,但埃莉诺可以看清它七彩的胸部羽毛。它朝她迈了两步,头摆来摆去,左,右,前。它的眼睛是黑色的。

      她伸出手,稍微俯过身,稳定而缓慢地伸手再次触到它的羽毛,又收回去。鸟跳起来,展开翅膀。她靠回去,看着它。她坐在那儿,知道这应该并没什么意义。她只是个生活在房子里的女人,而它只是偶尔路过的一只鸟。彼此没法交流实在是太可惜了。她会想知道它多大了,在天空中飞翔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07-09-11
      选自村上春树编著《BIRTHDAY STO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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