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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携昆吾,参剑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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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姚极少看到张良有此狼狈之态,目中空空荡荡,失魂落魄一般,听了她的问话,也并未立即反驳。
她旋即明白过来,绝非携幼女投奔这样简单。
总角故交,直至五年前被秦人迁走,就算是国破家亡之时,她也没有看到张良这样失态过。更有他怀中通红着眼睛哭个不住的孩子,增他面上惨淡之色。
一年以前,张良派仆童亲自送上书信,言将有二人九月入咸阳,均为男子,身长八秦尺,请代为藏匿。
季姚父亲看了信之后,当即仿身高买来私奴隶臣二人,平日里抹黑脸面,低头干活,几日前已将私奴悄悄送走,只待张良上门来。
季姚却只看到他一人,怀中的女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叫着“大父”。
本就怀疑张良此行打算,知道了妾苇听来的消息,脑中便将刺客与那女童联系起来,略一寻思,冷汗涔涔。
季姚缓缓步行至仆妾居住的屋室前,一间简陋房屋在西门侧,庭中桑树投下的树影几乎将这小小的一间尽数埋藏。门有一缝,她的脚步很轻,斗室之内干净齐整,只颇为简陋,一身褐衣的张良跽坐案前,即便是换了简装,依旧窥出他卓然挺拔的身姿。
他在写信,修长白皙的指尖握着笔,正襟危坐。
季姚恍然间只觉回到故国,所见仍是那个韩国高门的世家公子,即便是他当下身处陋室,一身布衣,仍未掩高华如玉之质。
“广不会书写。”季姚出声提醒他替代的那个人身份爱好——要在秦人如此严密的盘查之中不被查出来,需处处小心,时时留意。季姚四处搜寻长生的身影,总算在案下阴影里看到,似是哭累了,歪靠在那里睡着,面上泪痕斑斑,身上覆着张良来时穿的衣物。
季姚问:“当如何藏匿她?”
张良手下微顿,搁笔下来,翻过一面简书覆在桌上:“权当作我的子女。”
“私产子不录户籍,被查出来可要受刑……”季姚只觉不妥,末了低低一句:“秦法严苛。”
张良道:“私产子瞒报藏匿,我刑罚俱受。”
季姚听他语气坚决,只得不再问,连同刺客一事也藏在心中,只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只怕会劳累君子。”
……
长生白日里哭累了睡着,午后又睡足了醒来,骨碌一下自案侧坐起来,四方环顾,仍不见赵镡,起身就要去找。
张良手握一木剑,推门进来,他面上一如平常的柔和神色。
长生看到木剑上豁出的口,见到随身旧物,又被他平静的情绪稍稍感染,拽住他衣衫一角,哀求道:“我要找大父,带我找大父可好。”
张良蹲下身,几与她平视,将木剑之柄送入她手中,缓缓道:“你大父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此去艰险……我……尚不知他能否平安归来。”
长生接过木剑抱在怀里。似听不懂他的话,又似都明白了,睁大眼睛一声不吭盯着他瞧,眼里灼灼有光,似乎轻轻一动眼睫就能滚下大滴眼泪来。
张良几乎无法与她目光相对,喉头滚动,握紧袖中藏的饴糖,宽慰的话却一字也说不出来。
长生紧紧咬嘴唇,将木剑死死抱在怀中,与他沉默对峙许久,忽然开口,哽咽着说:“我当承大父之志。”
张良怔了一怔,从未想过早上还缠着他哭闹不休的孩童,竟在片刻之间便明了他话里的意思,也从他的态度里猜测到了赵镡的吉凶,还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久久未能缓过神来。直到长生低下头去,泪水连珠一样落在衣襟上,片刻之间就湿成了一片,她带着哭腔,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可我……可我……早上的事,还没向大父道歉。”
张良只手揽过她的肩膀,将人带入怀里,饴糖哗啦啦掉了一地。
长生本来只是小声抽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委屈,最后抓着他的衣裳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响彻树梢,远播邻里。
……
大父说,此次来咸阳,要见的人与我家有大恩。恩情之重,可让人披肝胆,外生死,蹈刀兵,刎颈以报。
就如——豫让为智伯吞炭易嗓,漆身披发,伏杀赵襄子。聂政为严仲子刺韩相,以一敌百,陨身弃市,毁面莫使人辨。
那时长生便问过他:“那大父会和聂政一样么?”
宽厚的手抚过她的发顶:“可长生千万别学他的阿姊一同赴死。你要承我之志,携昆吾,参剑术,一天人,得逍遥之乐。”
……
被她的哭声震动,邻里旋即想起季姚家中没有孩童,当即上门来查看。霎时间院落里满是人,双目通红的长生一手紧抱木剑,一手被面目被抹得黧黑的张良站在一处。被一群人窥看。
季姚的父亲语焉不详,磕磕巴巴的承认是家中的臣“广”私自与妾“苇”生了孩子,并藏匿起来,没有上报伍老里典,他们也不知晓。
长生尚未从失去大父的悲伤里缓过神来,间或收回张良手中的手擦擦面上泪水,又被牵回去。方才有人敲门,季姚就不顾她还哭着,利索的换了一身与张良同款的褐衣,手往脸上一抹就是一脸的灰,脏兮兮活脱脱就似骊山上的奴产子。
里典很快就到了,打量她许久,又看看打扮得与以前的“广”一模一样的张良,摸着胡须叹气,拿眼睛瞪着季姚的父亲。
最后大笔一挥“季姚家按不知情论罪,罚二甲,臣广罚城旦,妾苇罚舂,长生上奴籍。”
报与官府,即刻将三人收押。
季姚面上满是震惊,不舍之情溢于言表,拉着里典试图说些好话,却被立刻挡开,里典烦恶之情难掩:“尔等六国新民不知法。”拂袖而去。
张良面上道还平静,待人走后,反倒低声宽慰了她几句,季姚险些落下泪来,轻声道:“君子贵重,怎能……”
张良淡淡道:“国破家亡,何来贵重之说。”
季姚以手遮面,呜呜哭出来。
前来押送的人不多时便赶到了,张良拱手作礼,一一谢过季姚和他父亲的收留之恩,便与长生和许多人一道,被送往咸阳城外北阪宫殿,服劳役之刑。
……
渭水汤汤,横桥之头,一杆直立,上悬赵镡的头颅和手臂,面目血肉模糊,削鼻去骨,颤巍巍的白发在河风之中飞舞,丝毫看不出生前模样。手中金色青铜剑光芒夺目,随着风晃动,一下一下撞击在木上。手臂却青筋盘绕,擒剑如生,仿佛蓄了一股巨力在剑刃上,直待一挥而出。
长生离开咸阳的时候,坐在巨大的囚车之中,车辙滚滚。
车缓缓驶上渭水之上的横桥,那条悬了赵镡头颅的木杆竿便只是一条浅淡的黑影,与昏黄的暮色一齐打在车架之间,一晃而过。
长生颠簸一日,口中含着着意用来哄她的饴糖,已经昏昏睡去,那道影子轻轻拂过她面上,就如树影一般温柔而平淡。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携昆吾,参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