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衣冉

4、剑入章华台

　　咸阳是一个无郭之城，秦人据崤函，拥雍州，以山川为关，锐士为隘，大出于天下。秦剑所到之处，兵败如披靡，六国敛裾称臣。每灭一国，始皇便在北阪立一宫室，各自为区，一砖一瓦之造亦如其式，各书国号。
　　囚车载着各种犯了秦法被处劳役的刑徒，分成了许多批，有的被送往九嵕山，有的被送往骊山，这两处都是劳役繁重之所。很少一部分，被送往泾水渭水交界的楚宫。
　　因秦灭楚未足三载，北阪上六国宫殿尚未竣工，上千名刑徒劳作在北阪山麓之间，撞木之响，落石之声，雕琢之声，纺线之声，密密匝匝，震贯松林。张良携长生从囚车走下之时，落日映目，极远之处便能听到的声音已渺然不可闻，黑黢黢的楚宫耸立当前，一名秦国官吏拿着籍册一个一个点收刑徒，点完一个，便发一套衣裳。
　　长生怀抱木剑，一步一步跟在张良缓慢的脚步后，看到不远处几个巨大的木笼之中拘着熊罷麋鹿、犀虎貙犴，浅薄暮色之中目光炯炯，呼哧有声，咆哮相向，情不自禁往张良身后缩了缩。
　　温暖手掌抚慰般轻抚她的发顶，张良附身将她抱起来，凑耳侧嘱咐道：“一会儿有人盘问，切记唤我阿翁。”
　　长生这一日情绪反复，几乎哭了半天，下巴搁在木剑剑柄上，轻轻点了点头，神情恹恹。
　　不多一会儿，已盘到了张良这里，见他怀中还抱着个人孩儿，官吏催出他放下来，一只粗粝的手掰着长生的脸抬起来看：“你是广？还带奴产子，名？”
　　长生被掰得极不舒服，扯着张良的衣角，含含糊糊唤：“阿翁”
　　张良低头看她一眼，随口起名“她叫无怀”
　　奴籍上落下“城旦广，八尺，子无怀，两尺余”，两套布料粗重的刑衣送入了张良怀里，他所顶名的隶臣无一技傍身，因此只能分到伐木这种重活，住在了山底下的居所里。
　　楚宫已建了两年，高台林立，即将封顶。近日始皇欲以荆宫重宝列鼎填宫，因此催促工期，这才在城旦之中分了少许来修建它。
　　刑徒每日天尚黑便要起床劳作，足足一日，食物是简单的藿菜和稷煮在一起，一大碗加一碟酱。伐木与搬运的过程之中，稍有不慎，便要被检察的人笞打。
　　刑徒五人住一屋，便是这样逼仄的小屋子，连绵不绝占了足百亩地。暮色浓重以后，一列列排列齐整，昏黄的灯油燃起来，恍如军列成阵。
　　床榻上以干草垫过，衾单被冷，气味难闻，蚁虫横行，即便已经是来的第五天，张良仍站在那里，足足想了小半个时辰，才坐了下去。
　　好在屋中其他刑徒见他带着孩子，还算眷顾，让出许多空间给这二人。
　　这些时日秋风已凉，为了让长生好睡，张良将她抱在怀中，以臂为枕，脱下外袍覆在身上，方再盖一层薄衾。
　　张良自出生以来就是韩国贵族公子，身习六艺，满腹诗书，虽历国破之痛，苦求刺秦复国，然打出生以来从未经历过被践入刑徒的待遇。此番身被褐衣，混迹虫蚁孳生处实属生来头一遭，连日经斧斤粗木磨砺的手掌裂了许多口，小伤叠大伤，整个手臂斑斓，无一处好皮。又因不惯苦力，行动稍缓，受了不少笞打。
　　又是将近天明还未能入眠，半夜里长生翻身，牵扯他身上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只得忍痛掖好被角，望着熟睡的稚子出神。
　　长生脸蛋一半埋在他怀中，一半笼在昏暗的月色里，前几夜常常半夜喊“大父”，渐渐少了些，睡得安稳不少。
　　他不知晓她的名，要等以后她的夫家来问；不知道她几岁，赵镡从未提过；不知道她还有没有亲人，似乎再没有了；他也从没有照料过孩童，还等候在阳翟的水止尚未诞下他的孩子。
　　赵镡就这样仓促之中刺杀了秦王，失败自杀，留下这个孩子，再无只言片语。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么小的孩子如何以茕茕之身在虎狼之中活下去。
　　长生动了动，咕哝一声，在睡梦中抓紧他的手臂，依稀辩得那一声是“阿翁”，张良抬手抚过她被柔软头发覆盖的后脑。
　　因为长生身量不足，只被当作寻常的奴产子，没有安排劳役，白日里跟着张良入山伐木打薪，张良在那头劳作，汗如雨下，她也挥舞着手中木剑，劈砍割刺，手忙脚乱。如此一日下来，忙帮不上许多，乱道是添了不少，又恐山中有猛兽，张良便将她留在居所，托有伤在身不能行动的刑徒照看。
　　“你是赵国人？”刑徒名“子敞”，前日有坠木，正砸中他的肩膀，幸亏张良推了他一把，只折了一只手，否则半边身子都没了。他手不能动，靠在门边上，只能与长生说话解解乏。
　　“我和我大……阿翁住在晋阳。”长生比划着木剑，那小小一柄剑在她手中翻转劈刺，恰如雀鸟，灵动万分，正是她最熟的“知北游”。
　　“我是秦人”子敞肤色黧黑，身材瘦削，眼长颌宽，长着一副最普通的秦人模样。“我父兄都在雍城。”他出神的打量着长生舞剑。
　　长生住了剑，歪头打量他：“秦人不该住在咸阳么，来这里作什么。”
　　子敞苦笑：“我私斗触犯了秦法，秦人与新民一样，都要受刑。”
　　长生默默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你何日归家呢？”
　　子敞看向已残的右臂，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楚宫那边传来了一阵曼妙的乐声，紧接着又是鼓声震天，旌旗飞扬。子敞目中一亮：“是荆国重宝来了。”
　　此处役所因要伐木，傍山而建，地势稍高，此时监视的官吏多上了山，无人顾及他们二人，子敞便引着长生往上爬，约莫半个时辰，到一个山头上，视线忽然敞开，正能俯瞰楚宫。
　　从前楚灵王举国修建章华台，数年乃成，有“天下第一台”之称，北阪楚宫尽仿其华美宏大，楼宇参差交错，上干青云。此时楚宫将要封顶，已具其恢宏博大之势，又得楚独特的精致光华，直将秦川风云化作楚烟楚雨。
　　楚有七泽，君王狩猎于云梦泽。
　　楚宫方圆仿云梦山水，广植桂椒木兰，衡兰芷若，豢养玄豹犀兽，石如玫瑰，沙如珠砾。
　　此时，源源不绝的楚宫珍宝正送往宫中。重兵押送，当头是一鼎，九龙攀附，足二十人方能搬动，其后玉舆一副，漆朱填金，雕琢精美，拉车的骏马身挂八宝，悬明月之珠，楚女驾车，皓腕如雪，纤腰欲折，身裹丹朱阿緆，绉纱如雾。其后更有兰膏华灯、翡翠珠被、罗帱绮缟，数不胜数。
　　长生眼睛一眨也不眨，望着一样一样楚宫宝贝流水一样流入宫中，目光忽然一亮，望向队列中间的一把剑。
　　那把剑在轻罗中暗淡无比，黑沉沉横陈在架上，其上似乎还有鲜血流过，投出暗红之色。剑随着一套朱红色、威风凛凛的甲胄放在一处。
　　这两样东西在珠光宝气之中暗淡无光，却也吸引了子敞的目光。
　　“听说这是荆国名将项燕的盔甲和宝剑。”子敞坐在草地上，目送剑甲入宫，叹了口气：“可惜……我若能随王将军出战，此时应该也是个不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