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壑舟须臾

14、第十四章

　　来人一身明光铠甲，摘了铁盔夹在腋下，大步跨进书房。他身边跟着个八九岁的小孩，正是同屈凉扭打在一块儿的锦衣公子。

　　“杨大人。”屈楚才似笑非笑道，“倒是稀客。”

　　屈楚才揽着屈凉坐在书房主位，靠着软榻，见客也不起身相迎，颇是怠慢。

　　枢密副使杨子文面色不善，却没发作，一按身边小孩的肩膀，喝道：“跪！”

　　杨适自幼娇生惯养，不过和人在家塾打了场架，回家便被爹一顿好骂，连晚饭都没好好吃下，就被拉来请罪。他心中不愿，小嘴嘟得老高，不情不愿拱手拜了拜：“抱歉。”

　　屈楚才不解道：“贵公子这是何意？”

　　杨子文武将出身，说话行事自有股子直来直去的兵朔气，当下粗声道：“这小子没眼力，打了你家的人。如今让他陪个罪，你便莫要再斤斤计较了。”

　　“哦？”屈楚才直起身子，笑道，“若非杨大人这么一说，屈某还以为贵公子受了天大的委屈，要在我这屈府闹上一闹呢。”

　　杨子文不耐烦道：“我不惯同你们这些文人绕话。你只消说一声，这事便结了。”

　　屈楚才打开素胚瓷罐，从中拈起三两片云尖茶，投入杯中，“原来在杨大人眼里，屈某还算是个文人。这汴梁城中不知多少人只把屈某看作个南蛮子，行事无礼，只会打打杀杀罢了。”

　　“谁不知你屈楚才一一”杨子文硬生生收住了话头，对上屈楚才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梗着脖子道，“难道你能堵住天下人的嘴不成？”

　　屈楚才不在意地笑笑。

　　杨子文道：“说了便是说了，你若不忿，只管让镇抚司来寻我的麻烦。小孩儿的事和这没关系，你莫牵连不清。”

　　屈楚才摸了摸屈凉发肿的侧脸，幽幽道，“牵连不清？难不成杨大人还担心屈某会暗中派人绑了贵公子不成？”

　　杨子文怒道：“你一一”

　　镇抚司下手一贯不留余地，牵连老弱妇孺都是常事。不久前□□谋逆案，经镇抚司之手，便足足缉拿了百余口人归案，其中泰半是女眷稚子。

　　汴梁城中人人畏惧屈楚才，圣眷正隆是其一，行事狠辣无所顾忌是其二。若不是担心屈楚才迁怒自家幼子，杨子文也不会低伏做小，以堂堂正三品枢密副使的身份屈尊前来拜访。

　　“杨大人多虑了。”屈楚才提起茶壶提梁，注水入杯，“屈某岂会不知自己是什么出身？这么些年，多少不堪的话都听了，哪里还会在意这一两句实话。”

　　他这姿态放得极低，耿直如杨子文也不由心中一软。奈何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再说他看不起此人奴颜媚上也不是作假，只缓了缓口气道，“你若行的端坐的正，便不怕旁人碎嘴。陆老参政同样出身湘南，从没人拿这个生事。”

　　屈楚才叹了口气，面目被茶水热气遮住，看不分明。

　　杨子文拉着自家幼子的手，道，“既然你说了不计较，那此事便作罢。往后我家小子我自会多加看顾，不许他再胡乱惹事。”

　　“屈某何时说了不计较？”

　　屈楚才放下提梁，端起茶盏，遥遥对着杨子文一敬，“杨大人无论是说屈某南蛮子也好，狗奴才也罢一一”察觉到袖子被轻轻拉扯，屈楚才低头示意屈凉不要动。“屈某只当过耳风，不会放在心上。但贵公子大展拳脚之威，伤了我屈府中人，这事总得给个交代。”

　　杨子文双手环胸，兵痞子气尽显：“他说了抱歉，你还待怎的？”

　　屈楚才笑问：“杨大人让他下跪，他跪了么？”

　　杨子文愣了愣，他进屋时是吩咐过这么一句，屈楚才真要计较起来，终是他们理亏。杨子文一拍杨适肩头，掌力之大，直接将小孩按倒在地。

　　杨适嚷嚷道：“爹！”

　　“别废话！”杨子文心中也烦闷，家塾中那么多人家的小孩，招惹谁不好招惹上屈家的，“给人道歉。诚心点。”

　　杨适撇嘴，抬眼看了看座上的屈凉。对方的脸肿了大半，可身上的伤都不重，不像他，起初被对方按在地上狠狠砸了几下，那手劲阴损的很，他半边腰背青紫一片，跪下时觉得骨头都散了大半。

　　“对不住。”杨适自嘲，“我家长辈沙场上打杀惯了的，我也是这么个脾性。此前多有得罪，只盼屈小兄弟不要见怪。”

　　屈楚才不轻不重地摸着屈凉的下巴，斜眼道：“听到了？”

　　屈凉“嗯”了一声。

　　“你觉着他诚心么？”屈楚才问。

　　屈凉被屈楚才搂着坐在高位，把杨适眼里的不忿看得一清二楚。那神情和对方说着他是小杂种，说屈楚才是南蛮子时，没有任何不同。他往后一靠，贴着屈楚才的耳畔，轻声道：“诚心。”

　　“你既觉得他诚心，”屈楚才点了点斟好的热茶，向堂中望了一眼，“让他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此事便罢。”

　　屈楚才与杨子文相看两厌，各自移开目光。屈楚才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屈凉脸侧的碎发，杨子文暴躁地原地踱了几步，踢了杨适一脚。

　　“敬茶！”

　　杨适抿着嘴，扶腰站起身，上前端起那杯热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整个汴梁就没有谁家敢得罪镇抚司的。他与那杂种作对时，只以为对方是屈楚才的远亲，受了委屈也不会有人帮着出头，哪成想……想到娘听说他将屈家的人打了一顿后发白的脸色，杨适一咬牙，把茶盏递到屈凉面前。

　　屈凉盯着杯中漾开的细小波纹，伸手接过。两人手指一碰，杨适便缩回了手，屈凉还未握稳，眼看茶盏就要摔落在地。

　　“杨公子这么急着走？”屈楚才不知何时伸出了手，稳稳托住茶盏底，“不如留在屈府作几天客，嗯？”

　　杨子文蒲扇般的大手一拉，将自家幼子揽到身后，警惕地看着笑意不减的屈楚才，“免了。屈府这种地方，我们高攀不起。”

　　杨子文拉了杨适要走。屈凉从屈楚才的膝上滑下，小跑几步，执住了杨适的手，认真看着他，无声说了句话。

　　身形遮挡之际，只有杨适自己看清了那句话。说话之人一身皂角清香，但先前依偎在屈楚才怀中时的胆怯和瑟缩全然不见踪影，一双黑莹莹的眸子中倒映着屋外灯火，像是两团初燃的火簇，已经可以望见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