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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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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同他说了些什么?”杨家父子走后,屈楚才抱着屈凉问。
屈凉低声道:“让他莫要生我的气。”
屈楚才笑了笑:“你怎的那么怕他?我虽没多大本事,护你一个倒也绰绰有余。”
屈凉把那杯快冷了的茶端到屈楚才嘴边,“你不高兴见他们。”
屈楚才道:“你又知道了?”
“嗯。”屈凉点头,“他们说你坏话,你不爱听。”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不爱听。”
屈凉执意端着那杯热茶,直到屈楚才就着杯沿呷了一小口才放下。“也没什么爱听不爱听的,他们说的也是实话。”
屈楚才靠坐在木椅上,沉默看了会儿屋外的夜色,转身从柜上取下一幅羊皮卷轴。羊皮久经岁月摩挲,显出泛黄隐乌的斑痕,一根粗绳将卷轴系起,许因解开的次数太多,细小的纤毛外露,磨得人手心发痒。屈楚才挑开系绳,缓缓推开卷轴。
这卷卷轴放在书柜的上侧,以屈凉的个头尚且够不到。他悄悄仰头看了眼柜上空出的位置,在心中记下,而后才偎在屈楚才身边,专注地盯着对方的手指。
屈楚才左手压住轴端,右手手指在舆图墨迹中逡巡,划过万里疆域山山水水,末了落在西南方的十万大山之上。“我确是从南边来的。”
湘水之南,群山峻耸。前朝开国时曾倾力征伐,被阻于穷山恶水之外,直到亡国也没能让这方南土归化。中原礼义未及渗透之处,在腐儒眼中无异于蛮夷之地。屈楚才出生在湘南,即便立下从龙之功,“南蛮子”的身份却依旧成了群臣口中的话柄。不过那些没骨气的臣子也只敢在背后悄声议论,和杨子文一般耿直胆大的倒不多见。
众臣都道屈楚才性子阴晴不定,敢于辱骂他的人皆成了镇抚司中的冤魂恶鬼,但屈楚才自己心知肚明,那些恶意中伤的朝臣仕途不顺,乃至下狱问罪,他从未插过手。
屈楚才有些出神,恍惚间看到了一件明黄色的衣袍,衣角的金龙张牙舞爪,面目却没有午夜梦回时见到的那般狰狞。
屈凉的指尖跟着屈楚才,一同点在了那道浓重的墨色上,问道,“这儿?”
“嗯。”屈楚才回过神来,指腹下压着的不过几道墨痕,但真要走过这山水,从近乎遗世独立的湘南走到中原,少说也要一个月。山林茂密浓阴,猛兽出没无常,经验丰富的猎手也极易殒命其中,他少年时仗着胸中意气,全然不畏艰险,走过数趟。屈楚才又一点汴梁,两指抻开,衡量两点之间的距离,“同汴梁隔得很远。”
屈凉想起算是自己“家乡”的地方,问:“那王家村?”
屈楚才笑了笑,手指按住汴梁两字,微微移了移,看不出与先前有什么区别,“在这。”
屈凉应了一声,目光只打了个转儿,又落回西南的横横道道上。那儿离汴梁隔得那么远,屈楚才是为了什么才会离开故乡呢?
他偏头看去,屈楚才的眼中像是有一层蒙蒙的光,透过这一卷陈旧的古舆图看到了故乡的无边山水风光似的。屈凉怕惊扰了他,过了许久才问,“隔得那么远,你不想回家么?”
“回家?”屈楚才恍惚问了一声,自语道,“回哪里去呢?”
屈凉用双手覆住他的食指,一齐停留在地图西南隅。
屈楚才猛地抽回手,将羊皮轴卷起,搁回柜上,随口道,“那地方难走得很,常人出来了便不会再想回去。”
屈凉仰头看着他因为抬手而显得格外细瘦的腰身,“那你想回去么?”
“也是。”屈楚才拂去柜上的积尘,笑道,“我所想的与常人又不同。我想回去。”
“那……”
屈凉心脏猛跳,忽的生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大胆无比的想法。这些天的所见所闻已经让他隐约察觉到,尽管府上服侍的人很多,出了门旁人都畏他怕他,但屈楚才过得并不快活。书房中的灯常常亮到半夜才熄,在面铺和家塾都曾听到夹枪带棒的风言风语,还有屈楚才眉间细微的皱痕……既然、既然这汴梁城中总有人会惹得他不高兴,不如索性离了城回南边去!汴梁虽然千般万般好,但那也只是旁人的,屈凉在乎的也只有眼前这个人而已。
“我们……”屈凉心想,屈楚才在汴梁城中有宅子,有仆人,能轻易说走就走么?若是他决意要走,会带上自己么?
屈楚才摸了摸他的头,“今日说话怎的吞吞吐吐?”
屈凉咽了口口水,“你要是想回南边去……”
屈楚才偏开头,目光不易察觉地黯淡下来。他随手翻开桌案上的卷宗,满目都是纷乱待理的线索。“想想罢了。哪那么容易脱开身?”
屈凉“哦”了一声,依偎着他坐好,过了片刻又小声问,“很忙么?”
“既然知道我忙,那便快快习字,也好帮我做些事。”屈楚才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还痛不痛?再给你上点药。”
……
屈楚才说是不让屈凉去家塾,便真的没再吩咐人备车马,第二天带了屈凉在身边,往镇抚司去了。
镇抚司的衙门并不十分气派,连两尊石狮子都没有,两扇脱漆的木门,一块墨金的牌匾阴气森森,偶尔能见到身着黑底绘金鹰纹长袍的侍卫出入,一律都默声低头,步履匆匆。说是衙门,更像是座大宅子,共有五进,庭院深深。前边是镇抚司众人办事的堂屋,后头依稀能听到刀戟声,想来是练武之处。
屈楚才牵着屈凉走过铺着半寸厚青苔的石阶,进了前堂。满堂卷宗,光线昏暗,空气中都是陈腐的气味,正与旁人所想的镇抚司相合。屈楚才拂去桌案上杂乱的纸笺,取了张空白生宣,对屈凉道,“往后无事,我便教你习字。”
他想着小孩在家塾两日的遭遇,不出预料,如今枢密院的人该都知道他养了个小孩在身边,还宝贝的很。前几日他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句,又同杨子文闹了一闹,皇帝该不会疑心他从乡野接了个小孩回来有别的居心,只当他确实寂寞,想养个人陪着。既然该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知道了,他也不必再把小孩往冯家那种狼窟虎穴里送。
屈楚才拈了块墨锭,心想他这么提防着皇帝,皇帝心中大概有五六分知晓,却不会说,朝臣也许有两三分猜忌,也不敢说,唯一会相信自己把人送到冯家家塾只是为了习字的,恐怕只有眼前的小孩了。
屈凉脸上的擦痕已经结痂,出门前屈楚才又亲自涂了一层软膏。结痂后伤口不时微微发痒,屈凉也不吭声,悄悄地拽拽屈楚才的衣袖,好像把一角布料捏在手里就能止痛。听得屈楚才要教他习字,屈凉满心欢喜地点头,又想起一事,迟疑问道,“我能学、学旁的么?”
屈楚才将墨锭递到他手中,两人一同细细研墨。
“学什么?”
屈凉道:“学剑。”
屈楚才手一紧,墨条撞在砚台边沿,磕出一角。
屈凉紧张地看着他。
屈楚才放轻了声音道,“学那些作甚。往后你也想同韩构一样,做个打打杀杀的屠夫么。”
屈凉心想,那样才好,不会被人欺负了去。昨日韩构长剑一出,旁人便不敢做声了。若是他也会那样的本事,就再也不怕……他的右手被握着,提笔在白纸上拖出一道长横,起笔平和中正,末梢却抖了一抖。
屈楚才瞥了他一眼。
屈凉豁出去了一般定着手腕不肯动笔,执拗道,“我可以边习字,边学剑,不会耽误了……”
屈楚才还是一样的回答,“不行。”
“可是一一”屈凉急急道,“我想……”
屈楚才将笔搁回笔架,转了他的身子,两人四目相对,“你想将那些惹人厌的家伙都杀了干净,是不是?你以为自己有了韩构那样的剑术,便再没人敢欺负你了,是不是?”
屈凉点了点头,心中接着道,还可以叫他们都不敢说你的坏话。
屈楚才道:“幼稚。”小孩的固执屈楚才是领教过的,心思一转,便打消了强硬不许他习武的念头。即便他说了不许,小孩当面应下,背地里许又惹出劳什子祸端来。
屈楚才握住屈凉的手,摊开他的手指,从掌心细细摩挲至指尖。小孩的手匀称,骨节分明,待到再大一些,便该显出粗实有力的模样,是适合提握刀兵的手。
他将那手掌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最后握住,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小孩的手骨。
屈凉默默数着屈楚才的睫羽,一声不吭。
“禀大人,刘大人求见一一”一名镇抚司侍卫恭敬地站在门外通报。
屈楚才放开屈凉的手,抬头道,“让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