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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蜉蝣之羽 ...

  •   留仙受封郡主,已经一千六百多年了。
      素商曾将定风针托付给她,因此这一段渭水一向平安。
      渭水还是那个渭水,却与泾水交换了好几次清浊的状态,彼此之间总是那么分明。如今又到了浊泾清渭的时候。
      毕也已数易其名:毕,咸阳,新城,渭城,扶风,京兆……当年物阜民丰、名震四方的秦都咸阳,早已在烈焰中灰飞烟灭。茂陵春草离离,马踏匈奴的大汉军威,在松柏掩映之下,已历经七百多年风风雨雨。如今,昭陵六骏又保持着青春而昂扬的姿态,立在石壁上,一动不动地,仿佛要一直守望到时间的尽头。
      这一天,留仙刚刚起来。唤来丫鬟蚌精珠儿,打起珍珠帘,拧开玛瑙枢,推开水玉户,步下珊瑚阶,看那鱼虾鳖蟹来来去去。不久,她坐在案前,让珠儿拿来冬羽爵,斟满了玉液琼浆,放在案上,看着那水面平静下来。
      很快,水中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容。他一见留仙,喜笑颜开:“留仙!你今天又来了!怎么样?你们那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
      冬羽爵是个宝物,斟满酒就可以连接另一端。据这个人说,它的另一端不是酒爵,而是一面镜子。这就是持着冬羽镜的那个鹰精。虽是个鹰精,不知为何竟起了个水族的名字,叫作问骊。
      问骊最大的爱好就是旅行。人家旅行,都是出门要提前计划;他旅行,是回家要提前计划。他一面旅行,一面与留仙保持着联系,甚至通过冬羽爵送给她一些当地的小礼物。他带着冬羽镜,给她看阳春的山峦、盛夏的森林、清秋的湖泊、寒冬的雪山,看大海的日出、沙漠的黄昏、草原的夜色。他常常可惜,她不能亲身领略这无限风光;更可惜,自己不能到像她一样,到水下去游历一番。他说,自己名叫问骊,如果不能下海去游玩,那这一辈子真是白活了。他还说,修炼成精不容易,就该抓紧机会到处见识见识。好几次,他甚至劝留仙也去旅行。
      留仙婉拒了。不是她不愿意出去,只是自己修行太浅,就这样贸然出门,遇到危险恐怕难以应付。不过,她也并非足不出户一千六百年,因祇山和昆仑山她是常去的,只因那里有她的好友。
      问骊告诉过留仙他的家在哪里,可是留仙不知道这个地方;留仙也告诉他自己在渭水,可是他也不知道渭水在哪里。他说不要紧,没准他哪天飞着飞着,就找到渭水了。他们认识很久了,却从未亲身见过。他一直在旅行,她一直在修行。那感觉,就像找了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笔友一样。
      “能有什么好玩的?还不是那些老东西。”留仙屈起手指轻轻敲着案面。
      “你出去看看吧。”问骊贴近了来,“我到过的地方,你们都知道了,可我从来不知道你们那里什么样。这不公平,对吗?”
      留仙笑了笑,使了个眼色,珠儿便笑着接话道:“郎君,这可都是你自愿的。你和我们郡主可从来没什么约定,你给郡主看风景,郡主就要为你怎样怎样。”
      问骊摇头笑道:“话虽如此,可是你们想啊,如果你们出门到了什么地方,我恰好也到过,那我们不就知道彼此在哪里了吗?那不就可以见面了吗?”
      珠儿点着他:“哈,说漏嘴了吧?原来你是怀着这个心思啊!”
      “咳!你这丫头怎么……咳,算了算了不解释了,越描越黑。”问骊摆着手。
      留仙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告诉你,我们要去旅行了。”
      “你们?旅行?”问骊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你们又哄我吧!这回我可不会上当了。”
      留仙偏了偏脑袋,微微抬了抬眼,不说话。
      珠儿又接话道:“信不信由你。看在你过去那么辛苦的份上,郡主也会带着冬羽爵的。你自然会知道。”说罢,也不等他回答,主仆二人相视一笑,珠儿便一仰脖将酒全喝了。
      留仙收拾一番,吩咐龟家老看家,便带着珠儿踏上了旅途。

      玄奘法师刚刚去西天取经回来,这件事日后足以写成一百回加附录的章回体小说,再拍成二十五集的电视连续剧,还要来十六集续集,在各大电视台滚动播出几十年。此时,这件事在修真界引起了轰动,不管神仙妖魔,也不管身份高低法力强弱,个个都想出趟远门游历一番,一时间出门远游成了时尚。据说连昊天上帝和西王母的女儿们都动了这个念头,西王母哪里放心,只让她们到鹊桥去玩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离开了渭水,一路游山玩水、与问骊说笑自不消提,主仆二人就快到洛阳城了。
      才到城郊,忽听一阵金鼓震天。
      循声望去,只见旌旗招摇,烟尘滚滚。骏马四蹄如风,贴地疾驰;苍鹰双目含电,展翅高飞;黄犬骁勇,猞猁敏捷,争先恐后追随左右。衣甲鲜明的郎君们,英姿勃发,威武雄壮。挽起雕弓,张开大网,排成阵势,布下陷阱,漫山遍野铺开天罗地网。巧鹿愁,乖獐怕,狡兔乏计,灵狐智穷,敏雉战战兢兢,痴熊无路可逃。
      只见其中一位器宇轩昂的红衣郎君,强弓在手,箭不虚发。忽而一群大雁惊飞,那郎君勒马站定,猿臂轻舒,弯弓如满月,羽箭似流星飞去,扑的一声,一只大雁应弦而落。待拾起看时,那只羽箭竟径直洞穿大雁的咽喉,一时间欢呼喝彩无数。
      留仙只是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半晌才问珠儿:“那红衣的神箭手是谁家郎君?”
      珠儿辨认着狩猎队伍里的人,不由得笑道:“郡主,珠儿也是头一次见他。无妨无妨,左右不过附近人氏,回头珠儿去打听就是了。”
      留仙微低头笑了笑。
      珠儿转了转眼珠,又说:“郡主听说了吗?天庭的七公主自己找了个凡人当驸马呢!”
      留仙瞅了瞅她,知道心事已被看破,不由得嗔道:“死丫头!”
      主仆二人来到洛阳,在一家客栈安顿下来,珠儿便借口上街采购出门了。
      不多时,她便笑吟吟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张名帖。
      “你我今天真是福星高照了!郡主,银杏精承山请您今晚到他家赴宴呢!”
      “在这儿也能碰上他?这就叫福星高照?”她是认识承山的,在她眼里,那不过是个声色犬马的风流浪子,最爱跟各地的公子哥儿们一起厮混,真是白白修了一副漂亮的皮囊。
      珠儿眨眨眼睛:“那可不止。我还有一个消息,是关于那红衣神箭手的。”
      留仙坐直了身子:“你讲。”
      珠儿坐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才说:“他是城东张员外家的四郎,张珍。”
      “真的?”
      “当然。其实,承山今天也在狩猎的队伍里,刚回来,这还能错?”
      “那……他是单请我一个,还是请了许多人?”留仙自是知道,人间的宵禁管不了妖精,赴晚宴也未必留宿。但天色一晚,总得留个心才好。
      珠儿像是早就料到自家郡主的疑问,不假思索:“连上您一共六个。还有啊,千结也来了,她还叫我别告诉您,说要给您一个惊喜呢!郡主,您就放心去吧。那承山在洛阳城人脉甚广,若有他帮忙……”
      留仙拧了拧她的腮帮子:“就你嘴快!”
      珠儿捂着腮帮子咯咯笑起来。

      来到承山的家中,远远便听见里面声声惊叹。甫一进门,只见千结口衔五色彩丝,双手飞快地穿梭勾连。里面这四个头一次见到这本事,个个惊叹不止,直盯着那彩丝交缠,眼花缭乱,连留仙进来了都舍不得稍移视线,却还是看不清她究竟如何分经置纬。
      不多时,一件大袖纱罗衫竟已成型。无限光华璀璨,自不必提,又是由丝直接织就,根本无须裁剪缝合,因此通身没有一点缝隙,更显得轻盈曼妙。千结嫣然一笑,拉过留仙来,径直将这纱罗衫披在她身上。轻纱华彩,犹如云霞飘舞,说不尽风流袅娜。
      出来游玩的事,留仙早就告诉过千结。因此她打听了她的行迹,便来到了洛阳。
      至于这里的另一个女妖,白芍药精后溪,那就实在是命犯灾星。她本是天上的白芍药花神。不久前,女皇武曌看见寒冬腊梅花开,一时兴起,题诗曰: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可巧百花仙子不在,众花神商量一番,决定服从女皇,一夜之间真的让四时鲜花齐放。谁料这事惹恼了天上的众仙,说是百花乱了时节,要将花神们贬下凡间。后溪也就跟着倒了霉。
      起初,她自然是垂头丧气。可是后来偶遇外出游玩的千结,经她一开导,想通了——贬已经贬了,难过也没用,不妨就趁着无官无职,出来远游一番,这会儿正跟千结一同游玩到洛阳城。可巧,又有银杏精承山、樟精阳陵、人参精少商这几位相熟的旧友到此,也就都来聚聚。
      灯火辉煌,席间珍馐佳肴,不消赘述。千结品笛,后溪鼓瑟,阳陵吹笙,承山竟抱了一把曲颈琵琶悠悠弹着。留仙未曾带乐器,便和着乐声轻轻吟唱起一首新诗: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一曲终了,千结放下笛子,搂着留仙的肩,笑嘻嘻地说:“什么‘思君’‘久离居’的?人家根本不认识你呀!不就是爱上一个男人吗?就让承山替你引荐引荐?”
      珠儿这死丫头!看来他们全知道了!
      承山垂足而坐:“那是自然。只要郡主不怕我把她拐了去。”
      千结点着他,晃着脑袋咯咯笑着:“你很有自知之明呀!你这副样子,天生就不像正经人!”
      承山朗声笑道:“你我本来就不是正经人,是妖精啊!”
      阖座大笑。
      千结又说:“咱们这石蕖郡主,眼光可比七公主高多了。这张珍张四郎,可是朱门高槛的贵子,怎么也比那山野村夫强吧!”
      后溪只是淡淡笑:“感情这事,哪有什么高下呢。”
      承山:“说到七公主的事,给她和董永做媒那槐树精,还是我和阳陵的相识呢!昊天上帝知道这事,都气坏了,可是木已成舟,他也没办法。西王母又宠着女儿,竟然就认了这女婿,还给他们补了贺礼。真是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阳陵,你和那槐树精还是同一座山上长的,你说是也不是?”
      阳陵呷了一口清酒,道:“你可别怪我说丧气话。那七公主,我见过,不是个安分的人。日后只怕要出事。”
      “得了吧!”承山一拍他的肩,“现在的娘子,还有哪个安分?”
      千结挑了挑眉毛,哼了一声:“不安分怎么了?天子都是个娘子呢!称量天下的也是个娘子。郎君能做的事,娘子一样能做!”
      承山见她有些恼了,哈哈一笑:“罢了罢了,宁愿半夜见吊死鬼,也别惹千结这张嘴。”此言一出,阖座俱欢,千结也忍不住笑起来。
      笑够了,千结才说:“别忘了正事了。你说,到底怎么帮留仙?”
      “这事急不得,要把握机会。”承山放下酒杯,“要让那张四郎自己走过来,而不是郡主往他那里贴。”
      少商在一边听着,不声不响,旁人几乎看不见他眉头微蹙。海水倒灌江水,菌子生于南墙。阴阳错乱,恐怕不见得是好事。
      宴罢,承山和千结送她和珠儿回到客栈。
      留仙拿出冬羽爵,斟满酒,告诉问骊,自己遇见了那个他。
      不知为什么,也许恰恰是因为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从未亲身与她相会,她对问骊说起自己的爱情,反而最流利最没有顾忌。
      问骊大呼可惜,他说,留仙嫁了人,就得在家相夫教子,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继续旅行了。为此,他又被珠儿一顿揶揄,弄得哭笑不得。

      当张珍又一次参加狩猎时,他一箭射中了一只梅花鹿。那鹿带箭逃跑,张珍穷追不舍。他快时,那鹿也快;他慢时,那鹿也慢。看起来似乎没怎么拼命,却总在他面前百来步远,追不上也丢不了。张珍兴起,愈加不肯放弃,不知不觉间早已远离了狩猎的大部队。
      到山林深处,那梅花鹿突然往道边一闪,不见了。
      张珍急忙跳下马来,四处寻找。就在这时,却隐隐听到一阵哭声。循声找去,却见一个绝色女子倒在路边,一个丫鬟在旁边干着急。一问才知道,这女子姓金,小字牡丹,今天带着丫鬟上山烧香还愿,回来时崴了脚。他只好同那丫鬟一起将这女子扶上马去,慢慢走回城里,将她送回家中——这是一位刚随父亲金宠到洛阳的小娘子,二人竟还住在同坊。
      金宅的“家人”们千恩万谢,送走了张珍,不由得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家人”?那是承山变的父亲金宠,千结变的母亲,少商变的兄长,后溪变的嫂子,阳陵变的家老。后溪又用花朵吸引了些蜂、蝶,予他们花蜜,化作人形,扮作丫鬟仆人。这张珍,还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妖宅”里走了一遭呢!
      承山:“布局不错,接着就该做大龙了。”
      千结急忙问:“这叫什么布局?那张四郎真是个呆子!看到这么美的小娘子,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承山故意逗她:“你要的是什么反应?”
      千结瞪了他一眼:“反正不是你第一次见我的反应!”
      “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有反应?这事不能太着急。”承山笑了笑,“现在张珍对你多少有些印象了。接下来,要趁热打铁,让他时时刻刻都能想起你,就算成功一半了。”
      “怎么让他时时刻刻想着我?”
      “把你自己跟他最爱最想的东西捆在一起。”
      “他最爱什么?最想什么?”
      “诗,酒,音乐。他尤善品箫。还有,他十四岁上没了母亲。”
      “我说承山,”千结突然说,“你好像对男女之情颇有研究啊。”
      承山想了想,笑了:“那当然。我要是个小娘子,全洛阳城的郎君们都能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千结幽幽地说:“可你是个男的……你偷过多少小娘子的芳心了?”
      承山瞪大了眼睛,挑了挑眉毛:“哪能呢?你们女人哪,个个多心。有你一个的放在我身上,我就吃不消了!那天我迷迷糊糊看见自己的真身,差点没吓着。我想,这是哪来的酸浆啊?成了精就能长这么高?”
      千结噗嗤一笑,捶着承山结实的胸膛:“贫吧你!”

      是夜,张珍正在灯下诵读孙吴兵法,忽听到一阵箫声随风飘来。
      那箫声时断时续,仿佛风中柳绵。好像只是试一试乐音,却分外入耳。数声之后,万籁俱寂,唯有一轮明月,浅浅淡淡描出浮云的轮廓。
      过了一会儿,箫声再起。张珍不由得起身侧耳静听。
      那箫声低回婉转,脉脉诉说着愁思无限。宛如风烟缭绕之下,一泓碧水弯弯曲曲流过孤城。又像杜鹃立在结满霜华的枝头,声声啼血。萧萧落红满地,槛槛大车略一停留,又从那里轧过,唯有暖香犹在,唯有片片红泥。
      箫声缠缠绵绵,如泣如诉,如思如慕。有如风起山峦,流云翻涌成海,苍松翠柏飒飒飘摇。一时仿佛早已登仙,飘风先驱,涑雨洒尘。乘着桂棹兰舟,斫冰积雪,荡起洞庭千里烟波。一时又像芭蕉夜雨,淅淅沥沥,满墙薜荔在雨中闪烁起伏。一时又似乎看到,晓月如钩,寒气氤氲,不知谁家女子立在庭院,任由西风吹拂她身上曼妙的轻纱。
      箫声渐渐低沉下去,如同一块夜光之璧缓缓沉入水底,又像淡月隐入云层。
      忽然,箫声又起,这一次竟有几分轻灵,就像一支曲橹划进刚刚化开的水面,带起一串莹润的水珠。薄雾弥漫,空谷幽兰。云山雾罩之中,飞瀑破了幽幽深潭,激起一片清凉的水雾。春风吹过五原,花草吸风饮露,随之蔓延。万里无垠的长空之中,一只苍鹰展翅盘旋着,一次又一次,越飞越高,仿佛从亘古飞来,一直在等待着、寻觅着什么……
      悠扬绵长的箫声早已停息了。
      张珍听得魂不守舍,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攻读兵法,只是呆呆地伫立窗前。他从未听过这样的乐声,像一阵清风吹开心扉,灌满了他的胸膛。他甚至怀疑,刚才听到的是神灵不经意漏给人间的仙乐。他急忙拿起纸笔,凭自己的记忆,将那曲调记录下来。
      第二天,那箫声又响起了。张珍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听着,舍不得漏下一星乐音。
      第三天,箫声起时,张珍也拿出一只洞箫,呜呜咽咽和着它吹奏起来。
      那吹箫人似乎并不羞赧,箫声不止,却圆融而自然地照应着张珍。两支洞箫,缥缈而悠扬,宛如身姿轻盈的舞者在月光下徘徊。
      张珍忘情地吹奏着洞箫。吹到入境之时,不知怎么,竟忽然想起儿时的一切,不由得潸然泪下。猛一抬头,他全听明白了。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他肯定,他无比肯定。这就是那最古老、最纯真的诗篇,是千载之前的心声,也是千载之下从未改变的心弦之曲。
      情难自禁,他放下洞箫,悄悄走出门,蹑手蹑脚地循着箫声而去。洛阳城的夜间,城门坊门都已关闭。若那吹箫人就在本坊内还好,若不在,那就只好冒着被武侯发现的危险翻墙出坊了。然而,此时此刻没有国家的法令,没有贵族的尊严,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见到这个吹箫人!
      他走到了金宅。
      月凉如水,一间小小的阁楼上,微光透出丝帘。
      箫声就从那里传来。
      仿佛神灵特意要给他一个机会,一阵凉风揭起丝帘。张珍几乎窒息。那是一个绝美的少女,面上犹带着泪痕,正忘情地吹奏着洞箫。
      风住,丝帘飘然而落。
      是她,原来就是她。
      箫声戛然而止,张珍依然伫立着出神。
      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坊外,一队人马正明火执仗,疾驰而来。
      等到他终于回过神来,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已近在咫尺。张珍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明显感觉到了他们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焰。
      这究竟是怎么了?谁敢这时候在洛阳城疾驰?难道是……
      刚刚落下去的那个,明天即将升起的那个,会是同一个太阳吗?想到这里,张珍忽然觉得眼皮猛跳。

      神龙之变,二张见诛,女皇退位。张珍一家因为受到牵连,被迫迁回原籍定州。
      几个妖精站在街角,远远望着张家人神情沮丧,狼狈地离开洛阳城。张珍亲自扶着父亲上了马车,几个兄弟跨上杂色的马匹。正是落毛凤凰不如鸡,过路的街坊邻居都对他们指指点点,言语之间尽是鄙薄与厌恶。
      承山抱起胳膊:“若是按照本来的打算,只要再撩拨他一下,这事就成了。不过也无妨,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其实出什么事都不难了。只是……”他转头看着留仙。
      留仙坚定地看着前方:“人类的富贵贫贱,与妖精无关,更与爱无关。”
      “那好。就说我们也要离开洛阳避祸,不愁找不到机会。”
      张珍本来心情低落,却惊喜地发现可能有机会与金家同行,不觉动了心思。
      他先介绍两家认识,然后想方设法撺掇金家跟他们同行。一开始,事情进展顺利。谁知到了一个岔路口,金宠一再坚持要回乡,两家眼看着就要分开了。
      张珍急了,当下对父亲讲明实情,央求父亲为他拖延片刻,便拿着弓箭、骑上瘦马去寻找了。
      如今张家家道中落,又在路上,当然没有丰厚的彩礼。可是不管怎样,用来下聘的一对大雁总是少不得的!大雁是对爱情最忠贞的鸟,往往一生只有唯一的爱人,无论风霜雨雪都共同承担。下聘的时候送上一对大雁,才能表达求亲的诚意。
      也是他运气好,没走出多远,便看见一队大雁一字飞来。他开弓搭箭,连射三箭,不知为何竟箭箭落空。张珍急得满头大汗,正要再射第四箭时,却见一对大雁离了雁阵,声声谐鸣着向他飞来。
      那对大雁竟一点也不怕人,就落在他胳膊上,赶都赶不走。两只大雁眨着眼睛,时不时互相梳理羽毛,看起来恩爱非常。
      张珍喜出望外。
      连萍水相逢的一对大雁都在帮他——这就是苍天注定的姻缘!

      定州。
      阳光明媚,暖风吹袭,麦浪翻滚。清凌凌的溪水里,鱼虾嬉戏;绿油油的树冠间,鸟雀争鸣。却有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抄起鱼叉,举着弹弓,抓鱼打鸟烤得香喷喷的。又有那手巧的,编草虫,扎风筝,做花篮,得意洋洋地炫耀。槐花开了,蜂拥蝶恋,十里八里都沉浸在花香里。农妇将那槐花打下来,晒干了,发了面做成槐花糕,送到垄头,就是对辛勤劳动的农人最好的犒劳。
      自从结婚之后,张珍夫妇琴瑟谐鸣,如胶似漆,简直是一对神仙伴侣。一年之后,他们有了爱的结晶,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谁见了都喜欢。
      张家家道中落,留仙便纺线织锦,补贴家用。她的锦绢精妙绮丽,与众不同,定州人人争抢,价格节节上涨。因此家里依然颇为殷实。
      这头呢,千结与承山结婚了,而且不久之后,千结也怀孕了。大家都很好奇,银杏和蜘蛛的孩子会是什么?
      这天是二月初二龙头节,春耕将始,正是祭拜龙王、乞求风调雨顺的日子,也是出嫁的女子回门的日子。“金家”自然就来接“牡丹”了。
      一进金宅,几个妖精都说说笑笑,自不必提。
      不久,三个女妖洗了手,开始做汤饼。二月二,龙抬头,这天的汤饼也有讲究,不叫汤饼,却呼作“龙须”。
      后溪:“你知道吗?七公主获罪了!”
      留仙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与韦后做了交易。她为韦后降下祥瑞,韦后给董永官职——那叫斜封官。结果韦后事败被诛,这事被翻出来了,昊天上帝震怒,把七公主抓回去关进诏狱,审问定罪,现在已经软禁起来了。”
      留仙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一下,只是低头切汤饼。
      千结摇头感慨:“神仙手里有那么大的力量,遇到那样的事,有几个人真能忍住不用呢?七公主当初用仙法织锦,为董永这个大孝子赎身,谁能说这不是好事?可惜,可惜,多走了一步,好事就成了灾难。”
      是的,七公主当初动用了仙法——那她呢?她不也一样吗?掌家井井有条,纺线织锦精美绝伦,箫声无与伦比——其实,她离开法术一会儿都不行。那么……她会多走这一步吗?他们的美好生活,也会变成灾难吗?
      千结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话锋一转:“还好,咱们的小郡主不在乎人类的富贵贫贱——你不搀和人类的恩恩怨怨,守着你的四郎过你的小日子,自然什么事都不会有。”
      也对。她既没有触犯修真界的法令,也没有逾越人间的绳墨——不会有人来破坏她与四郎的幸福,他们会一生一世长相厮守。她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后来当然没事。
      只是没事之间,她却发现,她的四郎变了。他不再对她那么温柔宠溺,不再愿意没日没夜与她在一起,夫妻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似乎连他对音乐的兴致都一天比一天低了。他在家时,也只是舞枪弄棒,攻读孙吴兵法。
      她觉得他似乎是故意冷落她。但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唯一令她高兴的是,千结的孩子出生了。他既不是银杏,也不是蜘蛛,竟然一生下来就是人身,而且修真的天赋似乎很好。承山和千结都高兴坏了,成天抱着、逗着,一刻也离不开。
      留仙看着他们一家幸福的样子,只觉得阳光太亮了些,教她眼睛发酸。
      终于有一天,他告诉她,他想纳一个女子为妾。
      她又惊又怒,这个女子既不如她漂亮,也不如她聪明,甚至连吹箫都不会——自己的丈夫到底喜欢她什么?她又有哪点比不上这样的女子?
      珠儿劝她:“郡主,郎君都是这样。吃惯了龙肝凤髓,偶尔尝尝山菽野菜,也会觉得味道不错。一生都只吃一道菜,再好吃也要腻了。这样一个小娘子,哪点比得上郡主呀?何必把她放在心上呢?反正四郎最爱的还是郡主!索性就替四郎纳了她,也得一个宽厚贤德的好名声。”
      留仙只能叹息,舍此之外,又能如何呢?天下娘子这么多,难道一个一个全盯着吗?况且,从一开始,她就觉得,她得到他的手段,连她自己都很不舒服。

      这天,留仙正在烦闷,便又将冬羽爵斟满了。
      “怎么样啊石蕖郡主?还那么蜜里调油吧?”
      留仙无奈地摇头:“早就不是了……他纳了妾,对我早就没那么宠了。”
      “咳,怎么说呢?”问骊偏了偏脑袋,“人间哪有比你还好的娘子?他多半是一时新鲜罢了。过一阵子就回心转意了。”
      珠儿:“郡主难啊。四郎现在宁愿跟刀剑和兵书结婚,也不愿跟郡主在一起了。”
      问骊听了这话,不由得正色道:“这样?那他多半是想博取功名了。哎呀,人间的郎君们都是这样,总觉得应该做一番事业,才不枉七尺之躯。心飞了留不住,你就主动跟他挑明了……”
      当当当三下叩门声。
      张珍就在门边。他瞅了瞅留仙,面上只是淡淡的:“谁在说话?家里来客人了?怎么门口只有你们主仆两个的木屐?”
      留仙怔了,不知怎样解释冬羽爵的事。
      还是珠儿机灵,立即装作问骊的声音:“当然是我在说话啊。”
      张珍将信将疑:“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心飞了?挑明什么?”
      “哈哈,”珠儿笑道,“不怕四郎笑话,那是我跟四娘闲来无事,在念俳优的戏词呢!”
      “这样?”张珍挑了挑眉毛,“那你们继续吧。”说罢,竟就拂袖而去了。
      留仙咬着嘴唇,泪眼朦胧。
      珠儿忙拿了帕子来:“郡主……”
      留仙一挥手打翻了冬羽爵,美酒洒落一地,满室酒气。她难得失态地吼道:“拿走!再也不要让我看见它!”

      黄昏,垄头。
      一个妇人捧着一件新裁的坎肩往回走着。老老小小几个妇人围拢来,或坐或立,七长八短说起闲话来:
      “瞧瞧,张四娘的手艺!还用说吗!”
      “唷,叔叔靠妇人得了富贵,侄子也是个吃软饭的。这张家,啧啧……”
      “哎呦,我还听说,那张四娘屋里,经常有另一个男人在说话呢!”
      “真的?哎呀呀,张家的媳妇也真是……”
      张珍将这些闲言碎语抛之脑后,脚下生风一般走进家中。妻子正在晒一幅生绢。
      他咳了一声,直奔主题:“我要走了。去安西。”
      留仙并不十分吃惊,他早就说过,好男儿志在四方,应该去边疆建功立业,而不是一辈子躺在乡里吃祖宗的老本。她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可以……”
      “用不着!”张珍斩钉截铁,不等她说出口便断然拒绝。
      留仙心里突突直跳。

      张珍走了。
      冰雪消融,草长莺飞。农人扶着犁吆喝着,遍地都是耕牛。牧童的短笛吹起来,燕子和着那清音呢喃。红的是桃、杏,白的是李、兰,渐次开放,又渐次凋零。红豆点点滴滴缀满枝头。定州已是阳春盛景,可是,这温软的东风,也能吹到遥远的安西吗?
      蒲艾飘香,赛龙舟的鼓声阵阵。熏风吹袭,麦垄金黄。炎炎烈日下,农人挥汗如雨。七月流火,天气转凉,莲歌四起,满塘荷叶随风动摇。摘下莲子,剥开青皮,露出红透的内里,惯吃莲子的已知莲心清苦。安西是怎么也种不活莲花的,但愿今年能多些雨水吧。
      黄叶满地,架上已是瓜果累累,到处都飘着新麦的香气。凉风习习,桂香袭人,黄花堆积,案上摆满了新果。安西的葡萄年年运入中原,想来他应最先尝到吧?罢。唯有这一轮明月,万里清辉,无论在何方,总是这样,像明镜一般高悬。
      地上的影子已过了最长的那一天,严寒却才刚刚开始。霜花冷,梅花瘦,大雪纷扬,通天彻地白皑皑一片。门外锣鼓鞭炮声此起彼伏,孩子们穿上新衣,都欢天喜地去了庙会。独自温一壶酒,不知是哪一年的陈酿,也不知能将什么挽留。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她已不再需要法术,也能将洞箫吹得出神入化了。
      这天,留仙正在绣一幅春燕啄泥图,忽听旁边的房间内有人窃窃私语。她放下绣品,起身走过去推开房门,却没看见任何人。只有冬羽爵摆在案上,斟满了酒。
      问骊颇有些尴尬:“留仙,真是……我给你添了那么大麻烦……”
      “无妨。这与你无关。”留仙垂下眼眸,“也许,一开始就是我胁迫了他。”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那怎么能叫胁迫呢?脚长在他自己身上,是他自己要走过来的;嘴也长在他自己鼻子下面,是他自己要提亲的。没任何人胁迫他,一切都是他自愿的。”问骊像是被谁附了身一样,突然间伶牙俐齿,说得头头是道,“什么叫胁迫呀?太平公主要嫁给武攸暨,武皇就赐死他的妻子张氏;阿臧看上了李茂之,张易之就以他全族性命相逼;韦后把自己的乳母打扮成新妇子,以扇遮面,嫁给窦从一:不问别人的心志,一味恃强塞过去,不允许拒绝,这才叫胁迫!你当初怎么会是胁迫呢?这只是做事比较有策略罢了!”
      留仙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问骊,你快来吧。你也别找什么定州什么渭水了。找大唐,找长安。到了大唐自然都容易。”
      接着,她站起来呼唤:“珠儿!”
      珠儿忙跑出来,颇有些怯怯地站在旁边。
      留仙轻轻拉起她的手,笑着说:“小妮子也长大了——你做事真是有策略啊!”
      珠儿听了这话,心知她已经答应了,不觉喜笑颜开,又羞得满面飞红,忙屈膝跪下:“问骊!快拜谢郡主成全!”
      “等他找到你,你们两口子再拜谢不迟。”留仙扶起了她。
      从此有一个人和她一起等待,一起数着春秋冬夏。

      十年之后,张珍在安西立下大功,天子许他回乡祭祖。
      张珍终于要归来,留仙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爱人;忧的是,十年不见,他对她究竟会怎样?是像当年一样温存,还是像当年一样冷落?
      十年了。
      千结已经是七个孩子的母亲。而她,竟守了整整十年的空房。
      十年边塞,沐风栉雨,当年的翩翩佳公子,早已磨炼得粗粝而刚强,如同一柄古剑,纵然还鞘,掩不住的是逼人的凌厉与勇猛。
      是他。
      青春的容颜虽已老去,身姿依然挺拔,眉目也还依旧。
      是她。
      十年的漫长等待,并不能颠覆她的风姿绰约。
      他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眼中竟流露出无限温柔,与当初的新婚之夜一般无二。那一刻,留仙喜极而泣,几乎要溺死在幸福中。回来了,他回来了,她的四郎回来了!
      入夜,红烛高照。
      “牡丹不是凡人,金家都不是凡人。”张珍剪着烛花,笑了笑,“自你来后,定州的土地水旱从人,年年丰收。有好几次,我读书读得昏昏欲睡时,你进来送一杯茶,我就精神百倍了。那次山贼进村,刚进来就力软筋麻,被官府一网打尽。还有,这铁衣,是你寄来的,十年都磨不坏,还像新的一样,保护着我从来不受伤害。牡丹,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凡人。”
      留仙坐在榻上:“难道四郎冷落牡丹,就是因为牡丹不是凡人?”
      “当然不是。”张珍放下剪刀。
      “那又是为什么?”
      张珍沉吟半晌,才说:“罢了。只是因为,我做不到仰视自己的妻子。”
      夫妻二人皆是沉默。
      良久,留仙缓缓起身:“四郎现在已经衣锦还乡了……我们,总可以长相厮守了吧。”
      张珍没有回答。
      留仙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几乎流下泪来。
      张珍将她搂在怀中,用手帕轻轻拭去她眼中的泪水:“今天是好日子。牡丹,别哭……”
      留仙闭上眼睛依偎在他怀里,那烛光一跳一跳的,晃花了她的眼。她多么希望时光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张珍突然开始咳嗽。留仙抬起头,惊惧地看着他,又连忙坐起来替他捶背:“四郎,你怎么了?”
      张珍只是笑了笑,摆了摆手:“没什么。在安西奔波十年,餐风宿露,总难免有些小毛病。”
      他分明还不老,然而细细看来,两鬓竟已掺进了银丝。
      烛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凝成一片光辉灿烂的鲜红。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夫妻如同新婚一般,日日夜夜琴瑟和鸣,羡煞神仙。然而,盘桓一年之后,张珍终于还是离开了。临别之时,夫妻二人泪眼婆娑,依依不舍。他们取出洞箫,又一次合奏起那古老的《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的确,于神魔而言,人的生命就如蜉蝣一般短暂;于宇宙天地而言,神魔亦如是。风起云涌,风流云灭,沧海桑田。古往今来,无论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无一例外都已化为风烟和尘土。然而,蜉蝣也有自己的生命,也总要竭尽全力地生活,痛快淋漓地释放生命。
      张珍说,生在民富国强的大好时代,好男儿就该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所以,他把自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白雪皑皑的天山。
      他和她的孩子们都只有凡人的天资,后来都成家立业,其乐融融。后来,他们老了,儿孙满堂,寿终正寝。再后来,他们孩子的孩子们都不在人世了。最后,留仙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血脉究竟还被带到了哪里。

      七公主覆辙在前,修真界对人仙、人妖之间的恋情越来越谨慎狐疑。终于有一天,昊天上帝颁布法令,禁止这样的结合。
      接到这个消息那天,留仙独自去了因祇山,拉着千结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最后,她竟抱着千结失声痛哭。千结只是抚摸着她的发丝,用帕子为她拭着泪,默默听着她絮絮叨叨。
      能够拥抱千结的只有留仙了。
      ——她与承山和离了。
      她的孩子们里面,的确有天资极高的,却不知为何,竟没有一个愿意忍受修真的寂寞,宁愿在花花世界里生活,跟人类在一起度过一生。最终,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先于自己而去。千结痛不欲生,终于,她和承山决定不再要孩子。
      然而后来他们一想,连孩子都不要了,彼此之间又还有什么羁绊呢?千结有什么必要包容承山的风流?承山又有什么必要安抚千结的泼辣?这么多年了,他们也腻了,索性和离,还彼此一个自由自在。
      从此他们相忘于江湖。
      为留仙敞开怀抱的也只有千结了。
      ——珠儿早就走了。
      问骊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找来了。他找到了大唐,找到了渭水,也找到了珠儿。
      留仙做媒,龟家老证婚,他们结为连理。很快他们就走了,在旅行中享受他们的爱情和婚姻。珠儿说,一定会有办法带问骊下海。
      留仙常常往冬羽爵里斟酒,可是,很少能碰上这两个死妖精,说话似乎也没以前亲切。想了想,她恍然大悟,不再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可是这天,留仙偏偏就是忍不了了,斟了满满一爵酒。不料,那酒一倒下去,就打着漩涡变成了红色。伸手一捞,竟有一片布条:
      郡主,珠儿已同问骊议定,以我夫妻二人千年修行,换海中一次尽情徜徉。珠儿天资愚钝,纵然穷尽一生辛苦,亦难登仙道。且世事无常,朝不知夕。唯愿追随初心,风流恣肆。虽魂归沧海,亦如沉醉瑶台。珠儿绝笔。
      留仙愣了愣,端起冬羽爵,一仰脖将那和着血的美酒全饮了下去。
      放下冬羽爵,她再次泪流满面。
      走吧,走吧。人生苦短,妖精又何尝不是呢?际遇无常,谁也不能与天同寿。总要做点什么,痛快淋漓一回,风流恣肆一场,才不枉来过这世上一遭。
      可能是远涉天竺,拜佛求经;可能是位登九五,君临人间;可能是文才绝代,称量天下。
      可能是为独一无二的女皇乱一次开花的时节,可能是想方设法与心爱的人终成眷属,可能是奔赴沙场一刀一枪博取功名,可能是用生命完成一场穷极八柱的旅行,可能是放弃自己的一切来成全爱人的一个心愿。
      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总不是一辈子待在渭水。
      临走前,她又去了毕——不,现在是京兆。
      凉风飒飒,芳草萋萋。马踏匈奴还在,六骏激扬依旧。如今,这里又多了一座无字的空碑,巍然屹立。
      千言万语,无可诉说。
      她踏足了无数名山大川,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神佛妖魔。最终,她和千结携手同行,向茫茫大海进发。定风针也有了最好的归宿,从此开始为冒险家们保驾护航。后来,她们也因为这样的功劳,分别就任正汝海神之职。
      红锦青瓷,就此乘风破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蜉蝣之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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