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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听驼铃 ...

  •   茫茫的戈壁滩,没有鲜花,没有绿树,更没有一丝水的声音和气息。极目可至之处,唯有一川碎石,一直延伸到天际。
      唯一有些鲜活的,只有零星的沙棘。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那低矮的植物灰头土脸,却倔强地挺起粗糙的茎,伸展着细长而坚硬的叶片,艰难地供养着金黄色的瘦小果子——那几乎是这里唯一的亮色。
      火热的太阳炙烤着戈壁滩,如同榨油一般,竟让它泛起紫黑色的光泽。
      三个人影贴地御风而行,从东方飞来,好像不大认识路,走走停停的。仔细看时,原来是一个少女,一个少年,还有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孩。那小女孩似乎已经十分疲惫了,四肢迟缓,屡屡要那少年少女等她。
      少女一跺脚,拉起小女孩的手,抱怨道:“师父这回可失算了,当初说什么他掐指一算,留仙是鲤鱼精,跟来一定会有用的。结果呢?这儿一滴水都没有,哪有她的用武之地?”
      少年牵起小留仙的另一只手:“不过,这定风针倒是没带错。这里的树都是歪着长的,可见平日里风有多大。”
      “我们又不认识路,当然更要靠定风针啦。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昆仑山。”
      “素商师姐,当初是你非要揭榜,我们才不得不过来的。不然的话,我们还在米仓山逍遥呢。”
      “可不是吗?”叫素商的少女回敬道,“我揭榜的时候青角师弟你也在侧啊,怎么那时候就没见你阻止?现在倒知道怪我!”
      青角自知男人不能和女人斗嘴,就岔开话题:“你说当今天子那个梦到底靠不靠谱?就凭一个梦,一座昆仑山,一枝石蕖花,就要远赴千里找一个女人?”
      “哼,你也知道难找?就是因为不靠谱才派我们去呀!要是靠谱,哪里轮得到我们,有的是人争呢!”素商拍了拍羊皮水囊,“你还跟我说废话!这里都快没有水了!”
      青角吐了吐舌头,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提醒她,话头是她先挑起来的比较好。
      过了一会儿,戈壁到了尽头,眼前只有黄白的一片沙海。这沙海看起来比戈壁滩更了无生机,连沙棘都不见了。只有一段枯死的树干,歪歪斜斜,仿佛一只枯瘦的手,到死还在向苍天乞求着一线生机。
      三个人都愣了愣,素商跳到地上,弯腰拾起一把沙子,猛地一缩手:“好烫!”
      青角叹气:“没办法,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往西走。”
      素商哼了一声,重新御风起来:“那是自然。走吧!”

      阳光越发刺眼,照得沙海一片白亮。三人大汗淋漓,水囊却早已空空如也。
      青角皱着眉头,眯起眼睛望望天:“再这样下去,我们非渴死不可。”
      素商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不渴死也能热死!等等……这是什么声音?呀!我听到水声了!”
      “水声?你幻听了吧?这儿要是有水……咦?真的!真的是水声!”青角惊喜地大叫起来。三个人跌跌撞撞向那水声飞去。青角还嫌留仙太慢,索性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黄白的沙山一座又一座被他们甩在身后,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甚至都可以感觉到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喜出望外,忍不住又加快了速度。
      素商兴奋地指着一片碧玉一般的湖泊大叫:“在那儿!”
      三人急匆匆向湖泊冲过去。
      终于,湖泊近在眼前了,一尾一尾游鱼都清晰可见。素商第一个跳到湖边,伸手掬起一捧清水淋在脸上。青角也跳下来,放下留仙。谁知留仙脚一沾地,就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
      青角觉得好生奇怪,只得蹲下来搂起留仙。
      素商正要饮水,忽然手心一烫,蓦然发现手里的只是一捧沙子。她慌忙撒了沙子,抬头看时,波光粼粼的湖泊早已不知所踪。眼前的沙漠里半埋半露着大大小小的白骨,阴气森森,令人汗毛倒竖。
      浓云汇聚,天色瞬间阴暗下来。冷风乍起,沾满汗水的衣裳贴在身上,让人毛骨悚然。突然,脚下一空,惊叫声中,他们开始向沙里陷去。不多时,半个身子都已陷入滚烫的沙子。
      素商声声惨叫,拼命挣扎着。她一把一把抓起掩埋了她的沙子,徒劳地抛撒出去。她伸手想要抠住地面,却找不到任何着力之处,那沙子像流水一样翻滚着从她指缝溜走。她奋力想要蹬住什么,可是那深处的沙子重如泰山,又柔若无骨,艰难地移动分毫,换来的只是更快的深陷。不一会儿,沙子已经埋到了她的胸部。
      “别动!素商,别动了!”青角大叫着,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留仙掩面嚎啕大哭:“蛇……蛇……”
      阴风凄惨,飞沙走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嘶嘶的吐信声。
      一条足有数十丈长的红鳞大蛇从沙海里游来。金黄色的双眼闪闪发光,像两只灯笼。血盆大口一张,足有一人多高,露出满口钢刀一样的尖牙,吞吐着腥臭的毒气。全身鳞甲坚硬鲜明,像无数泼满胭脂的镜子。强健有力的身躯裹着红云,游过沙海,摩擦着沙子发出阵阵嘶鸣。粗长的尾巴一扫,卷起阵阵旋风,沙石竟像柳绵一样漫天飞舞。
      转眼间,大蛇已经近在咫尺,口中燠热的腥气阵阵侵袭。
      留仙战战兢兢,连哭都不敢哭了,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
      素商紧咬牙关,拔出宝剑,向大蛇的眼睛猛地挥去,一道银白的剑气疾驰而去。大蛇将颈一缩,堪堪躲过,眼睛猛地一亮,张开血盆大口向他们猛扑过来。
      素商心中一惊,定了定神,祭出定风针,银芒炫目。一时风停沙住,云开日出。青角开弓搭箭,羽箭带着鲜亮的绿光,向大蛇的口中飞去。扑的一声,直入咽喉,似有血雾翻腾。那蛇吃痛地扭动着身躯,犹如重锤擂鼓,地动山摇。它直起身子,蛇头高高扬起,耸立入云。很快,那蛇稳住身形,曲颈低头,张开大口,喉头一鼓,刚才的羽箭竟带着血雾向他们飞来。
      青角急忙举剑拨开。羽箭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开裂,血流如注。飞开的羽箭扎入洹流,一声巨响,仿佛整个大地都跟着震动了一下。青角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内一甜,一口鲜血冲口而出。
      素商焦急地大叫:“青角!”
      青角擦去嘴角的血迹,强打起精神对她笑了笑。
      电光石火之间,大蛇已经向他们俯冲过来。
      他们已被笼罩在血雾之中。眼前尽是雪亮的尖牙和血腥的大口,耳边尽是令人胆寒的嘶鸣。素商浑身颤抖,她突然发现当她真正面对强大的妖魔,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勇敢坚强。她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手中的剑似有千钧重。
      她蓦然想到那段枯木,历尽艰难长到那么大,不还是逃不过干枯而死的命运吗?那一刻,她甚至想要闭上眼睛,塞上耳朵,看不见,听不着,就这样任由大蛇撕烂她的身体,吞食她的血肉……
      “啊!救命!”留仙闭上眼睛,拼命哭喊起来。
      素商猛然惊醒,眼前的定风针放出道道银光,尖刺一样。
      是了,救命。为了生命,禽兽尚且竭尽全力地奔跑、跳跃、游动、爬行、翱翔。连落在蛛网上、被蛛丝团团包裹的虫豸,都会奋力挣扎到最后一刻,身为万物灵长的人,又怎么可以放弃哪怕一丝一毫生的希望?
      她能放弃吗?师父还在等着她回去,留仙还要她送回无垠的江海……她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大吼一声,双手举起宝剑向大蛇的尖牙全力砍去。
      一声嗡鸣,金光迸溅。她双臂麻木,几乎丧失了知觉。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震颤,血气直冲天灵盖,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耳边回荡的都是宝剑撞击尖牙的嗡鸣。恍恍惚惚中,她看见一个雪亮细长的物体从大蛇口中掉了下来,落到她面前,大地为之一颤。
      大蛇一缩脖子,很快又卷土重来,他们再次被燠热的腥气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半空中突然飞来三道白绳,缠住三人,一把将他们拔出沙海。大蛇的尖牙堪堪擦过素商的鞋子。
      大蛇恼羞成怒,尾巴一摆,腾空而起,沙石迸溅,红焰嚣张,远远看去犹如一片飞扬的红锦。它吐着信子,穷追不舍。
      来不及辨认是谁出手相救,素商和青角稳了稳心神,咬牙切齿,挥剑施术,留仙也止住啼哭助一份力。素商祭起定风针,迟滞了大蛇的行动。它几次接近,都被他们打了回来。拉着白绳的蓝衫少女将绳子系在腰间,腰腹被坠得一沉,她咬一咬牙,也加入了战斗。
      蓝衫少女挥剑打退了大蛇的又一次进攻,对下面的三人大喊:“顺着我来!”便抓起白绳,引着他们径直向西飞去。
      不多时,天边一片五色祥云飘来,霞光万丈,一只青色大鸟从云中飞来。
      她遍体文彩锦绣,熠熠生辉。那是一种温润的光华,如同霁月光风,明亮而并不炫目。黑曜石一般的眸子,足以看透一切,却只是欣赏每一种信仰和创造;坚硬的鸟喙,足以敲碎一切,却只是唱出天籁般的美乐;宽阔的双翅,足以征服一切,却只是带起和畅的惠风;分成五股的长尾,足以扫荡一切,却从不用来欺凌弱小。悠悠数声鸟鸣,像笙箫一般和美,又像钟磬一般庄严,温柔敦厚却又威仪棣棣。
      那一刻,素商早已为之折服。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字:王。这就是天生的王者,这就是天成的王道。来者不拒,去者不追,拱手而待八方宾客,坦坦荡荡,已得四海归心。从不强求认同与服从,却令人心旌动摇,忍不住想要对她顶礼膜拜。
      那蛇见了这大鸟,顿时气焰全消,双目无神,甲光黯淡。它吐一吐信子,一缩脖子,灰溜溜地爬走了。

      浮云澹澹,流水潺潺,怪石嶙峋,山峰耸立。山石青苔遍布,山崖紫蔓交缠,山巅上片片苍松立雪,山谷里丛丛绿竹临风。遍地金芝玉兰,瑶草琼花。眼前湖水如镜,锦鳞游泳,蟾蜍争鸣;远方雪峰起伏,鸾凤展翅,雪兔跳跃。玄猿在桂枝上攀援游戏,仙鹤在清流边伫立凝思,寿鹿出入于密林之间,白狐起卧于落英之下。
      紫气缭绕,霞光闪闪,琼楼玉宇重重叠叠,安卧于山中。琉璃雕梁,金漆画柱。清风穿过轻帷,撩动纱帐,吹得宝烛闪烁,炉香四逸。昆山美玉镶作瑱席,鸾凤翠羽集成画扇,玲珑宛珠串就嘉帘,象牙犀角雕出美器。
      素商简直高兴坏了,这里竟然就是昆仑山。他们真是因祸得福。救他们的是因祇山的蜘蛛精千结,而那浑身锦绣的青鸟就是西王母座下的三青鸟。
      “你们第一次来这里吧?竟然走到洹流里去了。”千结将药碗端到素商面前。
      素商接过药碗:“什么?洹流?”
      “洹流是沙漠里最危险的陷阱。它是沙子,却能够像水一样流动,一旦陷进去了就很难脱身。那蛇妖肯定是利用洹流布下了一个圈套,想来喝水的,最后都成了它腹中美食。”
      “是这样啊……”素商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她端起药碗喝了一口,“好苦!我没生病,不喝药了好吗?”
      千结毫不客气,一口回绝:“不行!你刚才用力那么猛,到现在脸还是白的,内里肯定受损了!不想死就快喝药!”
      素商吐了吐舌头。不是说,定风针随身,能唤起乡人对旅人的善念吗?在这小蜘蛛面前好像不是很灵哦……
      “就是嘛!你也要听话哦!”留仙说,这会儿,她对一只酒爵起了兴趣,反复把玩着。
      三青见了,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发:“你喜欢冬羽爵吗?”
      留仙抬起头,一双眼睛像秋水一般明亮澄澈:“喜欢。三青姐姐,您能把它送给我吗?”
      “留仙!”青角皱起眉头,喝止道,“哪有向恩人讨礼物的!三青姑娘,您千万别在意,留仙才五百年修行,不懂事。”
      三青摆了摆手:“不妨事。我喜欢这孩子,爽利,痛快。留仙,”三青将她搂在怀里,“三青姐姐就把这冬羽爵送给你,权当见面礼了。”
      留仙欢呼起来:“谢谢三青姐姐!”
      素商捏着鼻子喝完了药,急忙拈了一块甜糕塞进嘴里。待咽下甜糕,她又问道:“对了,有没有办法对付洹流呢?”
      “这个么……要么,像我这样,飞起来,从上面把你们拉出来。要么,用石蕖做舟渡过洹流。”
      留仙猛地抬头:“原来真的有石蕖这种植物啊!”
      三青心中一惊:“你早就知道石蕖?”
      青角解释道:“我们的天子做了一个梦,梦见仙人在瑶池宴请他,女主人自称昆仑山西王母,还送给天子一枝名叫石蕖的鲜花。天子梦醒,发现那石蕖花还在手里,因此张榜征集勇士前往寻找昆仑山。”
      三青惊喜不已:“真的?哈哈,原来我们殿下要找的就是你们!”
      “这是怎么说?”
      “殿下也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将一枝石蕖花赠给了大周的君王,”提到自己的殿下时,三青莞尔一笑,仿佛在说自己的母亲或是姐姐一样,“殿下醒来时,窗前的石蕖花真的少了一枝。殿下掐指一算,说不日就有稀客到访,让我们留心东方的来客——原来应在你们身上啊!”
      千结咯咯地笑起来:“这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西王母接见了他们。那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仙,国色天香,如同牡丹花一般,明艳却不失威严。她将一条长满绿叶、开满鲜花的石蕖茎与他们为凭,又收下了天子的夜光石璘玉为证,命令三青鸟将他们送回大周,并且致书大周天子,邀请他来昆仑山赴会,期待着与他的再次相逢。
      石蕖是昆仑山的一种珍贵植物,一茎生百叶,千年一开花,只有以它为舟,才可以渡过洹流。这石蕖花鲜红似火,花蕊鹅黄娇嫩,五片花瓣饱满润泽,光彩照人。
      三青鸟振翅腾空,风驰电掣一般,很快便飞过了一片片沙漠和戈壁。可是,刚要进入大周国境时,他们却发现,石蕖茎上的花叶几乎落光了,只剩下最后一枝花。
      人人大惊失色,持着石蕖茎的留仙甚至急得哭了出来,弄得青角、素商不知怎么办才好。
      三青安抚道:“别急呀!我们刚刚飞过不久,现在就回去找,肯定能找到。然后去找千结,她最擅长修补,天衣无缝。留仙,把最后一枝花摘下来,吐一口鱼沫,用冬羽爵养着,别枯了。”一句“实在不行,就回去找殿下”临了还是吞了回去——这事要是让殿下知道,又该嗔她,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玉兔和金蟾两个,又该变着法儿打趣她了。
      急匆匆回到来路时,他们一个个都惊呆了。
      一路绿叶飘飞,凡叶落之处,都奇迹般生出片片绿洲,水光荡漾,树木葱茏,百鸟谐鸣,百兽嬉戏。苦于干旱的人们见了,纷纷呼朋引伴,打算来此定居。眼看着一片片绿洲,就要成为充满欢歌笑语的人间天堂。
      一路落英缤纷,凡花落之处,都是一片铁红,平地上一块块岩石耸立,鬼斧神工,有如无人的城阙一般。
      三青笑了:“看来,是不用找千结了。”

      后来,大周的穆天子果然驾着八骏,如约前来。宴酣之际,两人还相携对歌。
      他归来之后,立即将此事上报昊天上帝,为素商、青角和留仙请功。
      昊天上帝大喜,令素商任金星神,青角任木星神。又封留仙为石蕖郡主,并将渭水毕段赐给她潜心修行。
      这条由一片片绿洲和城镇连接成的路,后来成了一条举世闻名的商路。正是因为,它最初是西方金星神和东方木星神开辟的,所以后来人们都说到集市去买卖“东西”,而没有买卖“南北”一说。
      后来,昊天上帝又下令,将那石蕖茎雕刻成了无数沙漠之舟,送到人间繁衍生息,助人们远涉洹流。这种动物,后来被人们称为“骆驼”。

      八百年后。
      山河表里,八水相绕,钟灵毓秀,沃野千里。自周、秦以来,关中一直是历代建都的首选之地。自大汉开国,定都长安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已有百余年了。
      长安城内,百业繁荣,熙熙攘攘。
      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而行,孩子晃着脑袋蹦蹦跳跳。货郎担着针线刀尺,蚕妇捧着生丝熟绢,樵夫推着柴禾木炭,渔人提着鳜鲤鲢鲂。酒旗招摇,茶香氤氲。笼屉掀开,麦香诱人;宰刀落下,分肉平均。算命买卦,卖艺耍戏,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昆山美玉本来就价值连城,今年更是贵得离谱。琢玉的,精工细作,将一块块玳瑁珠玑、琼玖瑾瑜琢成宝器;裁衣的,飞针走线,将一幅幅红锦素帛、绿缎黄绡裁成华服。妖冶胡姬嫣然一笑,侯门浪子一掷千金。庙堂高官威风赫赫,公门小吏战战兢兢。窈窕淑女乘着青篷小轿,揭起丝帘,观赏街景;锦衣郎君骑着高头大马,时而扬鞭策马,时而按辔徐行。
      茶室的一间临街雅座,坐着两个人。一个头戴庄子巾,身穿白布袍,相貌堂堂。另一个通身素缟,面有忧色。
      那素缟叹道:“这么多年了,师姐还这么不正经。当年在昆仑山偷桃,现在又易了容,到天子身边当什么东方朔。”
      那庄子巾挑了挑眉毛:“我是金星神,是东方熹微之时的启明星,本来就是东方朔呀!你知道吗?几年前西王母殿下来向天子献桃,不知怎么认出我来,还打趣偷桃的事呢!都是九尾狐出的馊主意!”
      当年昊天上帝与西王母结为连理。按照当时的时尚,新婚夫妇要给个下马威,将来在家里才有地位。九尾狐就出主意,说素商对那边熟,叫她去偷来蟠桃,肯定能镇住新妇子。素商倒是够争气,蟠桃是偷到了手;可是人家嫁过来,笑吟吟拿出一只葫芦,里面竟然是这边刚丢了的仙丹:恰好扯平了,谁也压不过谁。
      青角连连摇头:“如今西王母都快把昆仑山丢了,九尾狐也苦着呢。”
      “是珊蛮入侵吗?奇怪,之前我们虽然胜少败多,却也未曾伤筋动骨,并非必败之局——现在怎么会这样?”
      “三足乌叛变了……”
      素商大吃一惊:“什么?!三足乌可是应龙从小带大的!”
      “谁也没料到……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我们毫无防备,应龙已经被他……战局也急转直下。如今,昆仑山下已是一片火海,生灵涂炭。”青角不禁泪眼闪烁。
      素商不由得垂泪。应龙是上古神祇,曾协助黄帝大战蚩尤,杀蚩尤于凶黎之谷;后来又协助大禹治水,以龙尾划地成河,引导洪水入海。这三足乌是应龙的从小看着长大的,一身本事都倾囊相授,谁料他竟会反戈一击,卖师求荣。那昆仑山下的绿洲,还是他们那个疏忽造就的美丽,这么多年来一直繁荣富庶,谁知道一夜之间沧海横流,竟成了人间地狱?
      素商拭去眼泪:“国家有福时,我都跟着享尽;现在她有难了,我自然无可推脱。师弟,我们现在就去昆仑山!”

      这一仗,沧海横流,艰苦卓绝。
      最惨烈的一仗,发生在琵琶丘。血流漂橹,白骨成山,冲天怨气经年不散。后来,有一次洹流上奇迹般地风雨大作,琵琶丘怨气动摇,竟奏出天音,恰好被一只蝎子听了,她即刻修炼成精,还获得了一副举世无双的倒马毒,从此自称琵琶夫人。
      当昆仑山再次恢复和平,已是五十年后。
      说来也奇,最后,帮助他们绝地反击的,竟然是最不起眼的沙鼠。他们联合了这里所有的沙鼠,让它们把珊蛮的兵器、军帐和战衣都咬坏了,然后趁机大举反击,终于大获全胜。后来,又有个金嘴白毛鼠精地涌夫人,她能够拜托塔天王为义父,也是因为当年这功劳里有她一份。
      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的昆仑山下,昔日美丽的绿洲、繁荣的商镇,已不复存在。
      葱绿的胡杨,只剩下一截焦黑的枯木。鲜美的葡萄,再也不能从倾倒的架子、断裂的藤蔓上结出。肥沃的棉田,现在只有一片焦土。波光粼粼的河水已经干涸,露出河床上狰狞的龟裂缝,卡着鱼儿干瘪的身体,那瞪大的鱼眼显得尤其突出。
      熙熙攘攘的街道,现在处处断壁残垣,只有风沙肆虐。劫后余生的人们,面黄肌瘦,满眼的痛苦与绝望。他们再也唱不出轻快悠扬的欢歌,只剩下惨淡的凄音。
      “怎样才能恢复它的生机?”素商红着眼睛,低声询问。
      青角摇头:“石蕖都已经在战火中毁了,能够降下神雨的应龙也已经……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让它恢复生机。也许,从此以后,这里再也没有……”
      “不!”素商打断了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青角只是叹息,不再说什么。
      素商垂首沉吟着。半晌,她突然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她笑了笑,说:“我有办法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
      素商笑着说:“你听过这首诗吗?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这是一位小将军写的。他年纪轻轻就逐浪漠北,封狼居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国家安定,百姓和乐。其实,古往今来,兵家无数槃槃大才,都是这样想的。自古知兵非好战。战刀,只应该为百姓的安康,为大地的生机举起。”
      “当然。这正是我们在这里奋战的原因。”
      “是啊。这就是我们的愿望。”

      天净无尘,浮云细细。一轮明月悬在空中,像明镜一样。月光倾泻在皑皑的白雪上,映得整个世界一片空灵透亮。
      素商站在昆仑山巅。一袭白衣,几乎与皎白的月光融为一体,与千年不化的积雪融为一体。
      砭骨的寒风阵阵吹袭,可她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只是微笑着,抬头挺胸,望着万里无垠的大好河山。
      她伸出双手,点点银光从她指尖飞起,向山下四散而去。
      在我之后,依然会有很好的金星神吧?
      可是,每一片绿洲,都承载着他们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幸福。
      我很满足。
      那一夜,昆仑山下的绿洲都降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宛如盛世的宝磬清鸣,又像丝路的驼铃声声。很多人的梦境里,都走进了一个身着白衣的美丽女子。凡是她走过的地方,枯木长出绿芽,涸河溢满清水,废墟上重现家园,焦土再次充满生机。
      身前,一片焦土;身后,遍地鲜花。
      谁也不知道那白衣女子最终去了哪里。只知道醒来之后,人们发现,一夜之间,梦里的一切都成了现实。
      晨光熹微。
      那天,启明星似乎格外明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夜听驼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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