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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火肺金 ...

  •   酆都不能算一座城市。
      城字之形,手执刀戈,保卫土地。可是,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居民,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保卫土地。所有人都只是匆忙的过客,福报业果,悉听判官发落,其后便即刻赶去投胎,远离这凄惨的阴风、诡谲的黑雾。
      市字之形,一点一币。可是,除了留恋阳世,灵魂并没有什么念想,冷若冰霜的判官和鬼差更不知道欲求为何物,当然就无所谓交易。一切都是分配好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一切都井井有条到令人窒息。没有任何渴望,禁止追求,禁止创造,禁止离开自己早已被牢牢锁定的位置。
      幽冥界。
      三个大字高悬在城头。酆都城中,满目俱是砭骨的凄风,淅沥的苦雨,寂寥的寒霜,氤氲的惨雾。千年万年,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长长的行刑队早已做好准备,灭魂坛也近在眼前了。
      三青看了一眼周遭。
      暗沉。压抑。
      惊雷炸响。
      灵魂寂灭之前,永恒的黑暗与混沌到来之前,她最后一刻的念想,竟是先后离开天庭的留仙和千结。

      二十年前。
      南昆山。
      青霭缭绕,松涛起伏,露出亭子的一角飞檐。
      亭下三位女子席地而坐。
      沸水冲入陶盅。水汽弥漫之中,皱缩的茶叶开始旋转激荡,翻滚着伸展开来,像雨后的春芽,在茶盅里又一次焕发了生命。茶水滤过三道,碧绿澄澈,清香四溢。隔着茶水,那茶叶更见葱绿饱满。
      然而这三位女子,此刻竟完全没有品茶的心境。
      三青端起杏子大小的茶盏,只抿了一小口,便放在案上:“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想的?天庭跟这帮海寇打了这么多年,说招安就招安,这要把纲纪法度往哪儿搁?这岂不是告诉天下的妖怪,造反的也不会受罚,反而能当上神仙吗?”
      千结也放下茶盏:“以前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事。若不招安,多少有本事的都上不来,反而会出大乱子。当年王莽篡汉的时候……”
      “那是以前了!”三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顿了顿,语气又缓了下来,端起茶盏,“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如今的天庭还经得起塞人吗?这么多年来,有生无死,就算把天条订得再严格,再千方百计地挑错,也挡不住冗官冗员越来越严重。每一座城都有城隍,每一个村子都有土地,每十户或五户人家有一个灶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连一口井都有井神。如今又招安这么一大批人,安排到哪里去?”
      “我们自然知道!”千结一针见血,“不过,天庭现在,香火钱已经不够花了吧?没钱怎么清剿海寇?”
      三青闻言,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唯有一声叹息。
      这几年天灾越来越频繁,便是天庭在向人间变相加税。可是,天灾频繁,十室九空,生灵涂炭,税源其实是日益枯竭。如此,岂是长久之计?
      留仙心平气和,轻轻吹开水面上的茶叶,接着说:“招安是最好的策略。更何况,那梅花鹿精长毂的要求并不高,不要钱粮财赋,不要兵马战甲,只要天庭给他一个封号,承认他的身份,他就可以领着他的人替我们扫平南海……”
      “糊涂!”三青急了,将茶盏往案上一顿,“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给他封号,又任他自筹钱粮、‘扫平南海’?你放心,不出二十年,天庭不复有南海!”
      千结:“不招安,别说二十年,大麻烦就在眼前!”
      “这封号绝不可以给他!”
      留仙忙咽下口中的茶水,抬头道:“三青姐,你若是觉得给封号不合适,我们可以跟他们再谈。”
      这些时日,万事无不从留仙手上经过,没人比她更清楚。她手下虽有些人,可是他们抓抓犯禁的还勉强,打仗是万万不能。阳陵向四海龙王借了兵,却根本不是海寇的对手。你若不去找他,无时无刻没有小股匪兵不断骚扰,叫人寝食难安。你若气势汹汹去找他决战,找到哪里都会扑空。等你乏了累了,泄了士气,他冷不防从哪里窜出来,打得你落花流水。阳陵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松懈,可是收效甚微。后来,连定风针都丢到长毂手里了。
      直到后来,他们请来了承山这个老绿林,才想出办法。勉强胜了一阵,却又因为粮草不继,只能退兵。这一退不得了,路上被他们设下埋伏,死伤无数,老绿林竟被小海寇俘虏了。谁知承山到了那里,竟被长毂礼若上宾,商议招安,然后好端端把他送回来了。
      三青皱了皱眉,沉吟片刻,放下茶盏,才开口道:“唉——罢了,那就下个帖子,请长毂来吧——只能请他一个人!”

      红锦地衣,绿珠垂帘,金雕玉砌,彩袖翩翩,满目俱是一派歌舞升平。
      握在长毂手中的是一只夜光玉爵。光华流转,漾着爵内的清酒,更显玲珑剔透。玉爵上的饕餮纹,一笔一画精致至极,连人间最巧的绣娘都要嫉妒,光是看着便已经绝倒。握着这酒爵的长毂,头戴四方巾,身着襕衫——今日着实辛苦他了,如此卖力地把自己往读书人打扮,却奈何生就膀大腰圆,再加上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声如洪钟,这一副土匪的凶相,岂是这点打扮就掩盖得了的?
      三青满面肃然,不给封号——没一点儿商量的余地。
      “不能给封号?嗨呀,好说!无功不受禄嘛!我也知道。将来自然有我扫平南海的时候——不过,俗话说,名不正,言不顺。天庭总得给我个官职,不然事情可怎么办?”
      “你一个小小的海寇,哪有跟天庭讨价还价的身份!”三青怒喝,“你给我听着,俯首系颈,归顺天庭,还可从轻发落。推三阻四,顽固不从,五雷轰顶,魂魄不存!”
      全场肃静,唯有彼此的呼吸此起彼伏,杂乱无章。留仙皱了皱眉,偷眼望了望千结,千结却恰好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承山侧身端着酒爵,既不饮酒,也未放下。阳陵正襟危坐,面无表情。长毂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向承山望去,却在将至未至时如同针扎一般猛然招回目光。
      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长毂哈哈大笑:“三青姑娘真会说笑话。几句话的事,何必要……那叫什么?啊,对,刀兵相见。大伙儿合计出一个……”
      “正是啊。”三青冷笑一声,“我本来就没想刀兵相见——来人,拿下!”
      长毂冷笑:“天庭就是这么谈判的?”
      “将死之人还嘴硬?!”
      长毂环顾四周——三青,留仙,千结,承山,阳陵——若是单打独斗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又岂是对手?情知不能敌,索性不再做徒劳的挣扎。
      千结皱了皱眉,向前一倾身子,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留仙一把捞回来了。

      拿住了长毂这事,三青自然不敢怠慢,连夜修书派人送往天庭。
      人都说,南昆山地近炎天,有热无寒。然而此刻,当天狼星出现在南天之际,璀璨的光辉在全天独领风骚时——尤其是入夜以来,严冬的气息还是绵密而不可阻挡地蔓延到了每一个角落。那是一种南方特有的黏重而潮湿的阴冷——说它冷,它也奈何不了这无边的苍山翠树;说它不冷,于人而言它却格外凄清,仿佛将体内所有的阳气都压制,将所有的阴气都唤醒,任它们沿着每一条经脉蔓延,冷透了骨,冷透了心。
      旌旗猎猎。三青裹着貂裘,独立寒风,抬头看着炎天之上,只见天狼星盛气凌人,连一旁穿过的银河都显得黯淡无光。
      “三青?”一声轻唤。
      三青循声望去,却原来是留仙和千结。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千结愣了愣,似乎有些意外,然而她终究是心直口快:“该说的我还是要说!三青,你太过分了!你这样,以后谁还敢归顺天庭?”
      三青一声长叹:“我有我的苦衷……你不理解,我不怪你。”
      千结听得哭笑不得:“你还怪我?天哪!没了他,你再想和谈都找不着人!”
      “除掉他,群贼无首,剿灭他们还不容易?还用得着和谈?”
      千结急了:“真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们早就办了!南海也不止这一伙海寇,可是你用这一招也就是这一次了!灭得了这一家,其它的呢?你觉得这地盘是我们会抢还是他们会抢?只怕最后不过是为人作嫁!”
      留仙忙挽住千结,抬头接着说:“三青姐,留仙也觉得,这等失信之事,实在不像是谋国正道啊!”
      三青一言不发,只垂下眼眸道:“不早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三青!”留仙喊道。
      她话音未落,忽然四面喊杀之声乍起,狂风大作,浓烟滚滚,杀气沸腾,不知有多少人众。三人错愕之间,却又见营中数处起火,一霎时照得满天彤云,有如白昼——即使再迟钝的人,这下也该反应过来——里应外合!
      三青猛然惊觉,二话不说直奔关押长毂的地方——撞开的槛门、砸碎的枷锁、掷在地上还沾着血迹的勾刀,哪里还有长毂的影子!然而,此时此刻哪里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保住营寨才要紧!
      所幸,这伙人的目的大约也就是救出他们的头领了。毕竟是天兵天将的营寨,哪里是那么容易攻陷的?不多时,他们便已组织起有序的反击。而海寇见目的达到,也就不再恋战,收兵而去。天亮清点人马,损兵折将自不必说,承山和阳陵竟都不知所踪,生教三青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差人四处寻找。

      一艘艨艟巨舰碾压着翻滚的海浪,在迷蒙的烟雾中时隐时现。
      长毂亲自解开了阳陵的缚绳,又恭恭敬敬请他上座,命人取酒压惊。阳陵也不客气,举杯便饮。
      承山见了,笑道:“阳陵老弟,你也不怕酒里有毒?”
      阳陵冷笑一声:“我一介阶下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别这么开不起玩笑,”长毂哈哈大笑起来,“这里的兄弟可从来没把你当阶下囚。阳陵,你做事持重稳妥,跟天庭那些酒囊饭袋不一样,我很欣赏你。留下来吧,你还能跟你的好兄弟承山在一起……”
      阳陵一听到“好兄弟”三个字,不由得怒火中烧,放下酒爵,啐了一口,怒目圆睁,骂道:“好兄弟?哈哈。承山,你里通外敌,背叛王师,是为不忠;助纣为虐,屠戮同僚,是为不仁;趁人不备,夤夜劫营,是为不信;劫掳好友,逼良为盗,是为不义。你就是这样不忠不仁不信不义的‘好兄弟’吗!?”
      长毂没料到他如此激烈,不由得一愣。
      承山却不慌不忙,依然笑得温文尔雅:“阳陵,你知道这条船是从哪里来的吗?”
      阳陵愣了,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扯到这事,却还是一声冷笑:“不过是贼子的发家地!”
      承山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说道:“没错,这是海寇最早的战船之一。不过,你想过没有?就凭当初区区几个小妖精,怎么可能自己造出如此规模庞大、战力强劲的艨艟巨舰?实话告诉你,这艘战舰,原本属于天河水军!”
      阳陵一惊,猛抬头打量着承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承山微微一笑,接着说:“当初的南海,也有商船往来不绝的时候——留仙和千结就是那个时候当上的海神。那时正值四境安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有一大批天河水军的战船都改成了商船,往来于南海,这便是其中之一。可惜后来海禁森严,天庭却又没有给这些闯海的安排生计,他们这才开出商船——其实本来就是战船,当了海寇。若说逼良为盗便是不义,最先不义的正是你效忠的朝廷!”
      阳陵没料到他在这儿等着,先是一愣,随即又说:“我说的是今时今事,你不要王顾左右而言他!就算真如你所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贼子已经成了贼子,你又怎能助纣为虐、里通外敌、私放敌酋?”
      “问得好!”承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们嘴上说请长毂前来和谈,却刚一见面就把人给抓起来了,言行不一,难道不是不信吗?身为王师,却失信于小小的海寇——这无异于告诉所有想要和谈想要归顺的人:死了这条心吧!况且南海三十六家海寇,势力盘根错节,就算真灭了最大这一家,你们又有几分把握吞下这果实?搞不好到最后遍地狼烟,连个说话算话的领头人都找不到,被人敲了闷棍都不知道找谁算账。这便是你们的不仁不智!不义、不信、不仁、不智——一身文武艺,怎能轻与这样的帝王家?!”
      阳陵听了这排山倒海般一番雄辩,竟觉得对方句句在理,无法反驳,只得冷哼一声:“如此说来——你背叛王师、落草为寇反而有理了?哼,你巧舌如簧又待如何?我是朝廷命官,绝不与你们这些贼寇为伍!”
      承山急了,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扳着他的双肩,盯着他:“你回去了又怎样?你想过吗?你是朝廷命官,你就不该穷追不舍、不该被我们俘获!他们会怎么看你?你被掳上了船,我留在这里,你偏又回去了——你说!他们怎么看你?”
      阳陵闭上双眼:“这与你无关。要么放我回去,要么取我性命。投降,万万不能。”
      承山一听这话,面色发青,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多年的好友,似乎在戚切地求证着什么。别人也许轻易放过,阳陵却分明感觉到他浑身颤抖。阳陵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太伤人——他早已料到,他不想解释什么——他知道,承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当然早就准备好了接受一切后果;而他也一样:既然已经明确了选择,便早该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
      可是,可是——为什么他不敢抬头,不敢看一眼近在咫尺的故人,不敢看一眼那布满血丝的双眸?
      承山终于移开了视线,直起腰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还想再说什么,长毂抬手制止:“罢了。人各有志,随他去吧。”顿了顿,他又对阳陵说:“我现在还是很欣赏你的,你也还是承山的故人——如果有一天你回心转意了,这条船上还会有你的位置。”
      阳陵一言不发。
      白浪翻涌,如泣如诉,却终是无人能解其意。

      此事传到天庭,昊天上帝十分震怒,幸而有西王母求情,于是便只是将留仙削去仙籍、贬下凡间了。得知这个消息,千结愤愤不平,索性辞官而去。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就这样留给了三青。
      就像白桦永远不能理解,香樟为什么要在春天落那么多叶子,秋冬反而青翠如常——只有易地而处,才知道彼此都是身不由己。当对付海寇成了她的责任,她终于理解了当初她们的疲惫与无奈。
      好意和谈,反被逮捕,这样的名声一传开,海寇们也只好顽抗到底了,战局就这样愈演愈烈,天庭只能不断地加派人马,却一直收效甚微。好不容易攻灭了最大的一家,自己也是元气大伤。没抓到长毂和承山、没找回定风针也就罢了,其他的海寇竟还是愈战愈勇,收回来的失地不久便被他们蚕食鲸吞,果真是为人作嫁。
      与此同时,言官们开始找茬了。毕竟,事情办不好总得有个原因吧?三青和阳陵屡次遭到弹劾。尤其是阳陵,还驮着一件解释不清的往事,最终竟被褫夺修行,堕入轮回。
      三青必须找一条新的出路了。于是,她上书天庭,请求重启和谈。
      支持者当然是寥寥无几,言官们更不会放过她——就像当初的她自己一样。所以,获刑流放时,她并没有太多意外和愤懑。
      西王母派玉兔悄悄来看过她,只叫她暂时忍耐,来日方长——她的殿下,到底是念着她的。
      但是,如果她的殿下没有反复为她说情,也许他们并不会将她的名声污蔑成那样,那么,也许她便不会屡次遭到不明真相者的刺杀,便用不着逃离流放地——也不会来到这里,就在海滩上——她瞥见一丝微弱的银光。
      定风针?
      长毂怎么会丢弃这样的法宝?
      她拾起它,看着它在她手心发出奇异的光辉。忽然,仿佛一道闪电刺破令人窒息的黑夜,一个想法突如其来地闪现——连她自己都为如此大胆的想法惊愕。她望着不远处的大海。海天一线,渺渺茫茫,不知有多少风波诡谲,又有多少奇珍异宝。
      如果她葬身于斯,大约也不过是个畏罪出逃的叛臣吧?
      但是,事到如今,她受够了这种浑浑噩噩窝窝囊囊的生活,受够了被人泼一身洗不净的污水,受够了那些明明暗暗闪闪烁烁的勾心斗角。也许她只是疲倦了,她想要一种全新的生活,想要一种久违的酣畅淋漓——是了,就像当初的素商那样。
      也许这就是所谓天定的因缘。她沉睡多年的梦,就在那一刹那,被这小小的银针扎醒。
      那天三青告诉自己,你不是叛臣,你只是要用海外十六国的彻底臣服,来证明自己的耿耿忠心。
      你一定要成功。

      十余年后。
      砭石岛。
      海浪撞击着岸边的礁石,涛声阵阵。几只信天翁展开宽阔的巨翅,尽情翱翔。岸边,繁盛的绿树随风摇摆。金色的沙滩上,女人们三三两两坐着补网。孩子们在不远处玩沙,有几个孩子正得意洋洋地表演着小法术。
      三青一身短打,立在砖城上,任由腥咸的海风刮过她的面颊。十余年辛苦,她早已变得黧黑而精瘦,不复当年模样。
      当年,一只帆船,前路茫茫,她就这样扎进了风波诡谲的大海。海上的颠簸、物资的短缺、妖魔鬼怪的垂涎……她遍访海外十六国,自己都成了一张活地图,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后来,她在砭石岛落脚。统一了砭石岛一带大大小小的数十个岛屿,带领着岛上的摩呼罗迦,战胜了不可一世的龙众,成为海外十六国新的霸主。
      现在,三青已经被摩呼罗迦们推举为王。而代价,则是她满身的伤痕。她刚刚派了一个部下,回昆仑山报信。
      “陛下,该吃饭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儿走过来恭恭敬敬地站定。她相貌平平,海风赋予了她黑红的皮肤,一双大眼睛清清亮亮的。
      这是三青刚到砭石岛时买下的一个孤女。
      父亲死于海难,母亲被叔父卖去当奴隶。这女孩儿本来也要卖掉,幸好她够机灵逃到了舅舅家,却不料舅舅竟跟叔父一样,将她绑得像粽子一样,拉到集市上。三青看她有几分修真的天资,就买下了她,教她一些日常的小法术,留在身边做了贴身侍女。这女孩儿本来连名字都没有,三青为她起了名字,叫做望归。
      这会儿,三青听见她的话,只得轻轻叹息:“望归,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陛下,叫我大人即可。”
      望归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可是您战胜了龙众,您是我们摩呼罗迦的王。”
      三青知道,无爪龙龙众机敏善战,一直是这片广袤海域的土霸王;而大蟒摩呼罗迦憨厚老实,只能任由他们欺凌。而她的到来,唤起了摩呼罗迦沉睡多年的血性。在她的带领下,摩呼罗迦的面貌焕然一新,英勇无畏,智计百出,对横行多年的龙众竟是战无不胜。短短三年,她成为了整个摩呼罗迦的英雄,善良淳朴的人们竟甘愿推举她这个外族为王,听她的号令节制。
      三青轻轻拉住她的手:“可我终究是……望归,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望归知道,就是盼着回家。”
      “是啊。”三青再次将视线投向无垠的大海,“你知道的,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中华,在昆仑山……望归,你想家吗?”
      望归垂头:“想家?我……如果家就是爸爸和妈妈,我当然最想他们。如果能回到他们身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家应该还有叔父,有舅舅……”望归突然抬起清亮的眸子,“陛下,他们对我不好,您对我好,您才是我的家。”
      三青沉吟片刻,微微眯起眼睛,望了望沙滩上的人们。
      红日西沉,海上泛起一片鱼鳞般的金光。余晖中,渔船陆续靠港,女人们急忙呼唤着孩子,赶过去寻找自己疲惫的丈夫。劳累一天不见得有多大回报,甚至会有人连今天的晚餐都不知道在哪里。可是,丈夫和父亲能平安归来,已经是最大的福气。
      三青眨了眨眼睛,突然一笑:“望归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好了好了,我们去吃饭。”
      正在这时,海上一片白帆乘风破浪而来。很快,帆船靠岸,一个白布衣的女子跳下来,将帆船变成一只纸船收入袖中。
      三青远远望见,虽认不出这女子,心中竟无端泛起隐忧。

      月光斑驳,树影飘摇,波涛起起伏伏。
      千结乔装打扮,远赴此地,一见三青,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三青,是我害了你!”
      原来,兵败之时,正是千结从长毂手上要来了定风针。她本来是想给承山,让他离开这是非之地,却没想到承山竟死活不要。千结一时赌气,就把定风针扔在海滩上,却没想到恰好被三青拾得。
      “三青,你决定吧!是逃还是战?他们根本不顾你的一片苦心,反而都来指责你……指责你……”
      “什么?指责什么?”
      “……擅离流放地,勾通外国,自立为王,图谋不轨……无非就是如此种种。好像多大的罪过都可以往你身上堆……”千结抬起头来,“三青,定风针还在你手上对吗?如果你想走,你就去巨门城吧!那是龙界的地方,天庭管不着!承山他……肯定早就到了……”
      三青抬起手制止了她:“我哪儿也不去。”
      “为什么?!”千结急了,“外面的人不是你想的那样!龙众很欣赏你的才华,他们不仅不会为难你,反而要重用……”
      “我累了。”三青闭上双眼,“我走不动了。”
      多可笑啊。二十年辛苦,到头来只是一厢情愿。
      宿命,这就是此时此世的宿命。
      这不是昼渡流沙、夜听驼铃的时代,也不是笃志西行、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的时代,甚至都不是红锦青瓷乘风破浪的时代。
      最优秀的勘舆师,整日翻来覆去,却只能一遍又一遍测绘早就熟知的一亩三分地;最优秀的占卜师,终日寻找着古老的蓍草和呆滞的乌龟,都不需要掐指算来,因为谁都知道,头顶永远是千载未变的苍穹;最优秀的符印、法器和丹药,只能参与那些毫无新意的布阵设坛,任由那陈腐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郁。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跋山涉水,餐风饮露,却不如庙堂上一句文绉绉的漂亮话!
      再也不可能有人凭一路石蕖花获封郡主,只因这个时代,不再需要冒险家。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
      天气晴好,风平浪静,正是出航的好日子。
      书信往来数次,三青终究没能说服天庭。她的大臣们纷纷表示愿意为她决一死战,她拒绝了。那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也许,她本来就不该打搅善良淳朴的摩呼罗迦,将他们拖进这样一场注定的无解之局。
      可是摩呼罗迦并不这样想。
      不分男女,无论老幼,整个砭石岛上的摩呼罗迦都来到港口。人潮人海,接踵摩肩,吐气成云,挥汗成雨。纵然当年秦皇南巡,恐怕也不过如此。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甚至扑进水中,紧紧抓住她的船舷,涕泪俱下,叩头流血。
      “陛下!您不能走!您是我们的英雄,您是我们的希望!难道您忍心让我们再次沦入龙众的魔爪吗?”
      她不忍心。
      没错,她一开始的确没想做摩呼罗迦的仁德之君。她帮助他们,只是因为她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需要掌握一定的力量。然而她没有想到,她掌握的力量帮不到她任何忙,反而成了她的罪过。
      到头来,竟是这些她怀着利用之心对待的人民,给了她最崇高、最真诚的爱戴。现在,她又怎么忍心抛下他们?可是她又能怎样呢?
      “陛下!陛下!”一个女孩儿满面泪痕,挤出人群,跳进海里,扑到船舷边,“求您别走!”
      “望归?你……我不是已经替你找了个好人家吗?傻孩子……”
      望归双眸蓄满泪水,大声喊道:“不!陛下!我哪儿也不去!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您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一直把您当作自己的妈妈!您就是我的家!”
      三青听到一个“家”字,怔了怔,潸然泪下。
      望归慌了,摸遍全身,却发现自己通身湿透,根本没有能用来拭泪的东西:“陛下您怎么了?是望归惹您伤心了吗?”
      三青连连摇头:“不,不……你是个好孩子……你真好,你们真好……”
      角声呜咽,帆船起航。
      望归被七手八脚从海水里拉出来,怔怔地看着那白帆越走越远,消失在天际。她突然开始喃喃自语:“陛下,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接着,她挣开抓住她的人们,挤出人群,满脸是泪,向王宫飞跑过去。
      温暖的阳光洒在她湿漉漉的脸上和身上,海风也蓦然变得轻柔。鸟儿在歌唱,虫儿作和声,蜥蜴和蟾蜍一动不动地听着。她跑过金色的沙滩,跑过高大的棕榈,跑过繁茂的果林……就像她小时候,光着脚丫,咯咯笑着,蹦蹦跳跳地,奔向母亲温暖的怀抱一样。
      王宫的偏殿中,传来椅子翻倒的声音。

      蓬莱阁。
      万里无云,风清月白。海面上细浪粼粼,浮动着一片细碎的银光。
      玉兔和金蟾一左一右,扶着西王母款款走在城头。
      “三青……已经伏诛了吗?”
      “殿下,是的。”
      西王母停下了脚步。不知怎么,玉兔似乎看到她眼中有什么亮晶晶的,在月光下一闪,倏忽即逝。再看时,她依旧不动声色,仿佛刚才那一刹那完全是玉兔的幻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跟她商量偷仙丹的待嫁女子。她的一切情绪,变得像眼前这大海一般,深沉而不可捉摸。
      “她临终可曾说过什么?”
      玉兔垂首侍立:“什么也没说。”
      三人俱是沉默。唯有海浪翻滚。
      西王母又踱了几步,缓缓闭上眼睛:“金蟾,去把定风针拿来。”
      不多时,金蟾取来了一只小匣子。
      定风针静静地躺在匣内,躺在已经焦黄的九叶灵芝草中间。草上的叶脉,像重病之人身上的青筋一样突兀地暴起。曾经饱满莹润的叶片,早已失去了大海的光泽。
      看着它,西王母眉头一皱:“要你何用?”玉兔心中一惊,别人不一定能察觉,她却分明听出,西王母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果不其然,她拈起装着定风针的匣子,一甩手扔向波光粼粼的大海。
      那匣子翻滚着向大海飞去,里面竟传来嗡鸣之声,仿佛那定风针也不甘心就此沉沦。就在海浪舔到匣子的一刹那,一声金器相击的巨响,火花飞溅,原本平静的海面霎时波涛汹涌。那匣子像被针扎了一般猛地跳起来,打个旋儿竟又飞了回来,落在她们脚下。
      一向镇定自若的西王母,不知何故竟颤抖了声音:“这忤逆的妖物,留不得!金蟾,送它一程!”
      金蟾拾起匣子,取出定风针,只能暗自苦笑。
      她扔下匣子,运起法力,双手浮起荧荧红光,笼罩着悬浮的定风针。定风针放射着刺眼的银白光芒,发出一声比一声高的嗡鸣,似乎在愤怒地控诉着什么、抵抗着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晴朗的天空早已乌云密布。天地之间漆黑一片,像沉浸在墨桶里一般。唯有这一团火红,包裹着道道银芒,像烈焰中痛苦挣扎的冰凌。
      玉兔不由得扶着西王母连连后退。金蟾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大喝一声:“去!”只见一团火红裹挟着一道银光,划过漆黑的天穹,向大海一头扎去。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红光笼罩之下,一层又一层巨浪向苍天涌起,像一座宝塔一般。它们将一团耀眼的银芒高高擎在塔尖,前仆后继,一步一步向蓬莱阁涌来。巨浪轰鸣,震耳欲聋,仿佛也在愤愤不平,大声质问苍天:
      为什么珍贵的法宝遭到无情的抛弃?为什么四体不勤的绣花枕头反而稳坐高堂?为什么你眼睁睁看着唾手可得的转机溜走?
      苍天啊!你这亘古不移的苍天!你这万寿无疆的苍天!为什么你变得如此令人窒息?!为什么你变得如此是非不明?!为什么?为什么!
      巨浪径直涌上高耸的蓬莱阁,与山崖迎头相撞,发出一声巨响。城头摇摇欲坠,粉碎的浪花如大雪纷扬。当啷一声,定风针带着银芒,沾着水花,掉在她们脚下。
      四下俱黑,只听到一阵比一阵高的怒潮,仿佛大海粗重的喘息。
      西王母顾不上溅湿的衣裙,只是颤抖着手指,点着那团银芒,那光芒映出她双眼通红。她一反常态,少见地喝令:“玉兔,用三昧真火!”
      玉兔上前拾起定风针,左手托着,使它悬浮起来,右手食指升起一团小小的火焰,靠近了定风针的中部。
      一道闪电豁地划破黑暗的长空,照得西王母脸色煞白。惊雷炸响,狂风呼啸,古树飘摇,巨浪排空。一霎时暴雨倾盆,隐隐似有龙吟之声。雷声、风声、涛声、雨声混杂之中,那龙吟失去了应有的威严与庄重,竟显得分外狼狈而悲戚,像是受伤的惨痛呻吟。
      头顶是暴雨倾泻,如同串串珍珠毫不吝惜地拋砸;脚下是大浪汹涌,如同无数只巨臂哀求呼告般一次次高举。一拨一拨,一层一层,那雨和浪的目标就对着三位女仙,对着玉兔掌控中的定风针。仿佛天下所有的水都聚到了这里,争先恐后向这小小的定风针伸出了援手。
      然而,它们什么也做不了。金蟾早已支起结界,将那雨和浪全阻挡在外。大水铺天盖地,浩浩荡荡,一次又一次徒劳地轰击着那明亮、干燥而安稳的结界。
      结界之内,一点三昧真火不动声色地炙烤着,竟然映出一片温暖的金红色。而小小的定风针,像是十分痛苦一般,翻滚、颤抖、摇摆、旋转,却怎么也逃不过那明亮的火焰。定风针发出嘶嘶的呻吟,那银芒越来越淡……
      终于,轻轻一声脆响,定风针断为两截。银白炫目的光芒,永远地黯淡了下去。惊雷戛然而止,狂风戛然而止,暴雨戛然而止,大海突然平静下来。广袤的天地之间,刹那间陷入一片莫名的静默。
      西王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语气似乎恢复了往日的镇定:“扔了这妖物。”
      玉兔依言将定风针的残骸投向大海,投向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一声凄厉的龙吟响彻天际。
      大海沸腾了,惊天动地的巨浪翻滚着,几乎要将整个蓬莱岛吞没。乌云密布,分明是沉沉黑夜,闪电却照得天地之间有如白昼。惊雷抓住高高涌起的怒涛,一个接一个在海面上炸响。狂风肆虐,仿佛成千上万受伤的猛兽悲愤地嘶吼。参天古树被连根拔起,撕成碎片。
      蓬莱阁在颤抖,蓬莱岛在颤抖,整个大地、整个苍天都在颤抖。玉兔和金蟾扶着西王母,强支着结界,只觉得浑身发软,连站都站不稳。
      良久,海浪才渐渐平静,雷电也平息了。淅淅沥沥,雨水开始飘洒。
      玉兔伸手接了些,一看之下,三位女仙俱是大惊失色,那竟是一手的血水。
      天亮了,雨停了。天色惨白。朝阳是红色的,却红得有气无力。它的血性和朝气,似乎都已被那血雨泄尽了。
      灰败的云絮遮蔽了启明星。
      海面上一片血红。

      残阳如血,白草萋萋。飒飒秋风哀吟出一曲挽歌,吹落满山黄叶,像飞扬的余烬。
      少商望见崖壁上一丛奇花,疑是难得的药材,遂打发长毂上去采摘。
      此刻,他麻衣如雪,背着药框,拄着藤杖,坐在青石上。
      心火太旺,肺金不足,这都只是病征而已。那病因呢?
      也许,现在他不得不相信天道。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满园春色,都不及这一树鲜花辉煌灿烂——大约真的是风光太久了。
      疾在骨髓,司命之所属。药石,无能为力。
      罢,罢,罢。但愿下一个“陛下”辞别砭石岛时,依然有人泣血相送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心火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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