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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乞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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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乾元二十七年,圣上下旨,查抄中书侍郎韩伟家,所有家眷男子的发配千里,女子的充为军妓。
直到十三年后的今天,韩石歧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犯了怎样的大错,惹得圣上震怒。
但这不妨碍他躺在早已易主的韩家旧宅门口,等死。
他家里曾有块石碑,是残缺的古物,上面只有半句诗词,“一丘山水当琴鸣”。
小时候父亲经常用它来教训自己,富贵荣华转眼成空,心若富足,山水亦娱其耳目。
他从官兵手里逃出来时,父亲叮嘱他把碑砸了,拿了里面的钱隐姓埋名,当个安稳富家翁去。
可惜韩石歧心心念念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把父亲的话当耳旁风,一头扎进了丐帮。
所以他现在四仰八叉地躺在人家门前,脏成黑色的袄子渐渐吸不尽伤口里流出的血,将门前霜白的地砖映出鲜红的印子。
韩石歧知道自己这么死在大街上很缺德,留下个印子也不会有人瞻仰,故而他龇龇牙,勉力动了动腿,挥了挥胳膊,把地上的人形印子毁了,省得他死了之后还得被某个很风雅的朋友指着印子嘲笑身量短。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冬日阳光最灿烂不过,冰凉的白光不似夏日灼灼讨人厌烦,反而给森冷的冬天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一个血染长街的乞儿足以吓空旧宅门前的这条小巷,韩石歧静静躺了大半个时辰后,听见周围隐隐约约有脚步声传来。与普通百姓不同的,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武人的脚步声!
顷刻间,十数名乞丐已将韩石歧团团围住。
韩石歧血污面容,身材瘦小干瘪,实际年龄不足弱冠。
可就这么不起眼的小乞儿,竟惹得丐帮兴师动众,派遣十余名好手追杀!
乞丐们围着小乞儿站成一个圈,齐齐坐下,从破布袋子里取出讨饭的家伙来,拿长长短短的筷子敲,嘴里吟唱起莲花落的调子。
“……看看兄弟不是亲,三窝两块说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争多争少要理论。有酒只和旁人吃,自家骨肉作仇人。莲花落,莲花落……”
韩石歧知道唱《莲花落》是丐帮对付大敌时示威壮声势的法子,用在自己身上,是头领给自己的脸面。
他听了片刻,忽而一个跟头身从地上翻起来,也取出破碗筷子,稀里哗啦敲起来:“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刳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莲花落,莲花落。”
他的声音沙哑粗粝,《莲花落》随唱随编,他却没脑子到来来去去只得这一段。唱的时候脖子高高梗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掠过群丐直望天空,与其说是唱,不如算作吼,死到临头,脸上仍带着一股子少年人争强好胜的神气。
群丐前来追杀这个小辈本来很没脸面,让他小小年岁愣是凭着一身悍勇从临县跑到这里,此刻反而起了英雄惜英雄的念头。
杀人不算本事,最本事,是提了人头去买酒,一口酒一把泪,细数那人头主人生前的大奸大恶、大善大勇,末了长叹一声,再不复言。
韩石歧此生虽短,却不庸、不孬、不可耻!
可惜,尚未出师扬名,就屠戮同门,武林共弃。
《莲花落》的声音渐渐平息,领头的老丐站出来,对韩石歧一拱手:“韩小英雄,动手吧。”
满脸脏遮不住韩石歧脸上的红,大冬天穿着血浸湿的袄子,失血造成的寒冷都不能浇灭心中的火焰。
他试着站起来,脚下一个踉跄,好悬支着竹杖站稳了,倔强道:“我不后悔杀他!”
老丐没反驳。
韩石歧杀了他师父丐帮帮主的儿子,被丐帮千里追杀。江湖上众说纷纭,有的道是帮主儿子欺人太甚,有的道是韩石歧身为丐帮大弟子觊觎帮主之位。可实际上,一切只是因为帮主儿子心血来潮地抢了个小乞丐过冬的破棉袄,砸了他的破瓷碗。
那段时间恰逢大雪,韩石歧等十余个丐帮弟子聚在破庙里人挨着人蹭点热乎气儿,雪停后有人出去讨饭,才发现有个小乞丐悄无声息的冻死在破庙外。只要小乞丐走进破庙和丐帮弟子们说一声,他未必会冻死,偏偏他就这么赤着膀子,安安静静的让自己冻死在丐帮过冬的破庙外。
韩石歧杀帮主儿子时所说的话犹在耳畔——行侠仗义,还分人吗?
鹤发童颜的丐帮长老在几日间仿佛老了十岁,强打起精神道:“站桩吧。我们只出五个人,若你能活到最后,丐帮绝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站桩其实就是车轮战,丐帮来了数十人,站桩按照规矩则只能出五人。
韩石歧没聪明到理解老丐的好心,他吐出口血痰,把竹杖往地上一扔,摇摇晃晃地站稳了,扬起头颅逞英雄道:“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半大的少年,哪里知道生命的可贵,早早学会这满腔孤勇,迫不及待要用心头热血证明自己的品格。
大抵连老天爷都心有所感,扬手洒下细细白雪,为天地铺上薄薄一层缟素。
就在这纷纷细雪中,有人打马而来。
雪白雪白的马,雪白雪白的少年郎,白狐裘松松裹在身上,毛领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
“丐帮办事,无关人等速速离开!”
老丐手中竹杖猛然击在地上,草木与砖石相撞,竟砸出好大一个窟窿来,内力之强骇人听闻。
来人没有避。
他跳下马来,解开裘衣,露出同样白如冬雪的面容。他先对老丐并丐帮诸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声音虚弱尚不如有伤在身的韩石歧:“多谢老丈,孟彻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当无关人等。”
他将马留在路边,自己慢慢走进丐帮的包围圈,病弱之躯,犹有傲骨铮铮,又引来数声叹息。
“帮主有令,谁相助韩石歧,谁就是与丐帮作对!”老丐愤然将手中竹杖再次击在地上,石块四溅。
孟彻微微躬身,不再言语。
韩石歧见到他,竟陡然弱了心气,差点摔在地上,恨声道:“你来做什么?”
“帮你。”孟彻将手探进裘衣里,摸摸索索的调整他的机关暗器。他得知消息后疾驰而来,来不及向家里求取厉害机关,只有日常行走江湖的小玩意。
“帮个屁!咱俩没关系!”韩石歧被人追上都没这么暴跳如雷过,“滚!”
之前帮主只让老丐带人追杀逆徒,但老丐惜才不忍下手,反而送信给帮主为韩石歧求情,惹得帮主大怒,传下令来:“包庇韩石歧者皆为丐帮之敌!”
他现在就要与天下第一大帮为敌了。
孟彻眉毛微挑,如水墨画上一笔淡墨斜飞。
他忽而一巴掌把韩石歧按爬在地,在小乞儿骂骂咧咧的声音中,自己也跪在地上,朗声道:“今日孟彻与韩石歧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违此誓,天人共弃,不得好死!”
韩石歧愣住了。
这段话里每个字他都懂,可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
“啪”的一声,是老丐手中竹杖再次击在地上,竹杖终于受不住劲力,从中折断,半截竹子弹飞而起,在他脸上划了长长一道血口子。
老乞丐脸上松弛的皮肉不住颤抖,哑声道:“蠢伢子,人家不顾生死与你结拜,你半点表示都没有吗?”
韩石歧眨眨眼睛,一扭腰跪正身子:“今日我韩石歧与孟彻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满脸倔强,迅速道,“我一人当最好!如违此誓,天人共弃,不得好死!”
“你看不起我吗?”孟彻怒道。
韩石歧没吱声,拉着他扭头叩拜,和孟彻按着他结拜时一样。
行完大礼,两人相携起身,面对丐帮诸人。
“反正你已经在这儿了,先过了这关再说。”韩石歧红着眼笑道,“姓孟的,你不是最讲究排场的吗?下雪的时候我还在想,若你要来,定会先在雪里弹首曲子,老子也能跟着当个雅人。”
这天底下,会在这般情境下来帮他的只有一个人,他想到了,却没想到这人真的来了。
“来之前我砸了孟家御赐的牌匾,破门而出。”孟彻淡淡道,“所以现在没钱讲排场了。”
韩石歧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小乞丐“你”了半天,知道好友是做好了把命留在这里的打算,省得丐帮因此与孟家结仇,“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上啊!”
孟彻白他一眼:“所以我和你结义。帮兄弟是本分,不用还。”
如果他不来,他仍旧是清雅天下第一的孟家少族长,难道还缺人做牛做马?
过了半响,孟彻忽然道:“你还我一张名琴吧。”
“臭毛病!”韩石歧低骂一声,心里决定要给他弄一张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琴,倒将求死之念抛之脑后,“老头,站桩拳拳到肉,不得使用兵器,你不会要孟公子跟臭叫花子肉搏吧?”
“孟公子若来站桩,双方都可使用兵器。”老乞丐已帮韩石歧拖延好久,实在拖不得了,转身对群丐道,“你们谁想上场,自己站出来。”
韩石歧也对孟彻道:“你不是有什么大力丸吗?给爷来一颗,到时候丐爷打头阵,你看看爷怎么打的,先学习学习。”
“我先。”孟彻冷若冰霜,推开立足不稳的韩石歧,走到圈子中间。
他连伤药不给,根本没想让韩石歧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