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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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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帮当先站出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手若蒲扇大,胖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刻满了世间沧桑。
“前辈不用兵器吗?小子本领不济,唯有用暗器以弱胜强,出其不意方有一丝胜算,只怕会误伤前辈。”孟彻说得分明。
“江湖上哪有什么误伤,都是命。”胖子举起自己蒲扇般巨大、生满茧子的双手,傲然道,“这就是我的武器。”
连韩石歧都第一次知道,孟彻除了机关暗器之外,竟还有一手很好看的指法。
他雪白的裘衣垂到小腿,宽大的毛袖子随着手臂挥舞上下翻飞,纤细的戴着指套的手在衣袖中若隐若现。
那是一对陨铁打造的镂空嵌银指套,精美如同女人的指甲套,飞舞间仿佛蝴蝶奋力在胖乞丐沉重的掌力笼罩下煽动翅膀。
他的招式很精妙,武艺很高,也很漂亮,摆件般的漂亮。
韩石歧曾笑话孟家身为江湖世家,最出名竟是清高风雅。江湖人逞凶斗狠,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谁还在乎你是不是风雅?
但孟彻真的打得很风雅,就像一个书生,装模作样拿起武器,看不出丝毫属于江湖的血性与杀意。
在今日之前,谁会和孟彻打架呢?他出身高贵,行止优雅,品性高洁得带了几分迂腐,好心人都不会与他红脸,坏人则根本凑不到他的面前就要被他的从者们打出去。
胖乞丐本欲迅速将孟彻打晕,以便关起门来清理门户。没料这玉雕成的小子凭的顽强,韩石歧看不出来,他却知道孟彻在指法上下过苦工,发觉杀招不好使之后全力防守,再指要穴几乎都是虚招——孟家赖以在江湖上生存的,向来不是武艺,而是防不胜防的暗器和毒药。
他见孟彻袖袍宽大,打斗时也不脱下,心知其内必然藏有□□一类机关,不敢大意,出招时总留了三分自救的余地,对孟彻中看不中用的指法反而不甚在意。
孟彻左掌隔开胖乞丐右掌攻势,一步前行,右手探向老乞丐胸前,老乞丐哪能让他得逞,左掌一掌拍向他的手臂。丐帮功夫向来以刚猛著称,他若不变招,怕不要筋断骨折。
富家公子果然匆忙回撤,两人相距极近胖乞丐正欲趁机攻其胸口,忽见孟彻撤到一半的手掌翻转,一枚黑色物件倏尔飞出!胖乞丐避无可避,眼睁睁看着透骨钉扎进自己的丹田。
胖乞丐怕他下毒,心头大慌,不顾反击,连忙后退拔出暗器,见血色鲜红,伤处也无异样,大松一口气,心道对方有意留情。
“承让。”
孟彻得胜一招,连退三步,扶胸猛咳,苍白的脸上反而浮上层病态的红,好像刚才力战已经耗尽了他的健康。
韩石歧都怕他把肺咳出来。
胖乞丐尚有再战之力,但一来方才承情,二来抹不下脸欺负重病在身的小辈,对老丐摇摇头,回到了包围圈里。
五人站桩,还剩四个。
老丐扬声道:“下一个。”
丐帮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愿上前与孟彻相斗。
死的那丐帮帮主的儿子,自幼瞧不起破破烂烂的乞丐,在帮中无半点威望人脉。这些人来追杀韩石歧,只因其杀戮同门,死的又是帮主之子,传出去有辱丐帮威名,非死不可,其实心中对这小乞丐都没什么恶感。
半响方有个年岁不大的青年站出来:“孟公子请。”
“等等!”
韩石歧拄着竹杖走到猛咳不止的孟彻身旁,解下腰间酒葫芦递给他:“喝酒!酒包治百病!”
孟彻二话不说接过葫芦,拔掉塞子仰头痛饮。他咳嗽未止,强将酒水灌进喉咙,刀割一样疼,直到最后一滴酒下了肚,才喘息道:“别想让我醉到忘了你欠我的好琴。”
“死要面子的臭公子!”
孟彻这辈子第二次喝这么烈的酒。
第一次,是自己还没马驹高时,因体质孱弱不够活泼而被人排挤,门口的小乞丐站出来一拳揍青了嘲笑他的表兄的眼睛。他当时对乞丐的评价是,很没有风度;乞丐对他的评价是,死要面子。
孟彻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有很多,但烈如酒的朋友,只有韩石歧一个。
他不在乎他是不是君子,是不是有风度,是不是孟家少族长,是不是武功盖世,就像孟彻装作不知道他是丐帮帮主的弟子一样。
乞丐和皇帝是世界上求生意志最强的两种生物,但韩石歧这个乞丐,是可以为朋友豁出命的乞丐。
所以孟彻站在了这里。
丐帮拳脚功夫悍勇无双,青年乞丐不似胖乞丐圆滑谨慎,打起来虎虎生风,拳拳到肉。孟彻哪怕招架住了他的拳头,手臂也被震得寸寸发麻,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在不断地重击下裂开的声音。
“噗!”孟彻被他一拳打在腰腹,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血来,右手勉强叼住青年的手腕,却力气不足被轻易甩开,慌忙招架住疾风暴雨般的重击,双目模糊,已经看不清对手的穴道所在。
“看暗器!”
青年乞丐下意识一愣,准备应对暗器,却见孟彻借机退开五六步,佝偻着腰背重重喘气。
“孟公子,你今天的做法已经仁至义尽,还是尽早离去吧。韩石歧杀害同门,罪无可恕。你活着,将来至少还有个人帮他处理后事。”老乞丐道,“如果你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将来来找丐帮报仇,也好过年纪轻轻枉死在此。”
孟家家传的暗器与毒术太过阴毒,传承时的规矩十分森严。孟彻现在还没出师,只和师傅学了几种暗器手法,最擅长的是做机关。胖乞丐防备的□□与毒药都是出师后的弟子才被允许使用的东西。
他只摇了摇头,也不咳嗽了,喉咙里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息,对青年乞丐做了个请的手势。
依旧是风雷般迅捷刚猛的拳法,依旧是从未感受过的剧痛,孟彻无数次以为自己就要倒下了,却没有。他需要营造自己没几枚暗器的假象,以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这次两人打到第五十招时,孟彻感觉到青年乞丐的攻势变慢了,他再次大喝:“看暗器!”
青年乞丐目光微动,到底还是改成了守势,意料之中的没有等到所谓的暗器。他嘴角露出一丝笑,猜测孟彻快支撑不住了,抖擞精神再次冲上去。
但这一次,他的拳头迎上的,是三根坚硬的钢针。
永远不要小看一个伪君子的底牌。
孟彻趁着之前青年防守的刹那,将针藏在自己指缝间。当青年的拳头打过来,他抬掌相迎,指缝间的钢针狠狠撞进青年全力挥出的拳头,只剩下半寸留在皮肤外,冒着一颗颗圆溜溜的血珠。
青年乞丐怒吼一声,不顾伤势,抬起另一只拳头就要把这奸诈小人揍死!
“够了!”老丐喝止青年乞丐,再次问道,“下一场,谁上?”
韩石歧刚刚为好友战胜强敌而雀跃,闻言笑容一下僵在脸上。五个,听上去很少的数字,但真正打起来,每一个都艰难得像打了一整年。
他扶住孟彻,扬声道:“下一个让我来!”
这次孟彻没有拒绝:“好,最后一个再换我。”
韩石歧突然觉得很开心。他们什么都没有了,马上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但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你知道什么是一丘山水当琴鸣吗?我家有块碑,据说老值钱了,如果活下来,我带你去看。”
孟彻坐在地上准备休息,闻言一愣:“是一丘山水当鸣琴,唐代张易之写景的诗。”
韩石歧这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居然记错了!
他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刚才口误!山水能当名琴,我一叫花子没钱给你买好琴,你且看我英勇奋战的身姿,全当我送你的名琴!”
孟彻不再解释鸣琴和名琴的区别。
他笑着点头,算是应允。
那天的雪,下了一天一夜。
雪停后,畏惧江湖仇杀而避开的人们才发现雪地上好大一摊血,被雪埋了一层又洒上,或者渗透进去,将最底下的白地砖都染上了薄红。
那天之后,再没人见到过白衣白马玉雕人的孟公子和丐帮叛徒韩石歧。
江湖传说,丐帮清理门户,将他们都杀了。
可韩石歧身为丐帮帮主唯一的弟子,前途无量,他到底为什么非杀师傅的儿子?孟彻堂堂名门公子,为何孤身在那时出现,倒霉的被丐帮杀人灭口?
没人知道。哪怕那天带队的老丐,被知交乘着酒兴问起时,也只有冷冷的一句不知道。
许多年后,陈家女儿比武招亲,少女花容月貌,嫁妆丰厚,无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武林高手上台争夺,却被一个默默无闻的乞丐拔了头魁。
好在乞丐有自知之明,没有求娶陈家小姐,只要了嫁妆里的名琴冰弦。
他称认识一个人,那个人欠了好友一张好琴。
问他那人姓名。他不说,只说两人都已死了,这琴也在众人叹息中烧了陪葬。
一丘山水作鸣琴。
武艺高强,威震江湖又如何?死后能陪着他的,也不过一丘山水,一个爱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