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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君自故乡来 ...

  •   马蹄声越来越近,眼瞧着很快便有一队人骑马来到白牙塔外。以往兄长偶尔也会派遣一些人到我这里来,或送信、或捎一些家用。可这一次的马队却与平日里公孙家派来的人截然不同。虽然不过寥寥几十人,可我眼瞧着这些精壮的高头大马,还有马上那些人的飒爽英姿,定然不是寻常贵戚家的卫队能有的。即便幼时我跟随兄长在宛丘检阅陈国精锐军的时候,也只见到过最前排的那些军官们有着略相似的风采。我眼瞧着那个领头的人看上去有些面熟,既然他们没什么恶意,旋即准备下楼去迎接这些人。

      看门的陈伯早已识趣地把门打开了。还未走下几步阶梯,我遍听到了一个人上楼的声音。其余的卫队想必此刻还在白牙塔之外。那“蹬蹬蹬”的脚步声疾快却略带了几分虚浮,我停住了下楼的脚步,干脆回到方才远眺的地方等那个人过来。

      “小姨,是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是阿漓。昔日充侯那么多子女之中,阿漓只管我叫小姨,即便是兄长,他都是以“谨明君”相称的。阿漓这么做,只因为兄长向他提及过,我长得像极了阿漓的生母公孙央。

      我转身,凭着斜阳,看清了他的容貌。八年前他未登基的时候,曾经随兄长来过一次宛丘,我依稀记得阿漓举手投足之间潇洒的风姿,真的是像极了我梦中的那个人。本以为此刻我还能见到那个英武、伟岸的阿漓,却不想看到的是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孔。不过登基几年,阿漓老了好多。三十而立的年纪,看上去却仿佛五十知天命的老叟一般。皮肤干瘪,黯淡无光的发间还夹杂了几根灰白的头发。即便身形勉强如几年前一般矫健,可虚浮的步伐早已透露出他此刻身体的倦怠。

      “阿漓你来做什么?”我疑惑地看了看他。白牙塔下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士想必是阿漓自己的一队精锐亲兵。他平日里朝政繁忙,宛丘又离国都安阳甚远,若非朝中出了大事,是断断不肯亲自驾临此地的。顿了顿,我又问道,“这段日子你过得如何?朝中可一切安好?”

      阿漓的目光有些涣散,他径直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旋即徐徐道来:“朝中一切都好,沈拓之官拜御史大夫,果真手段了得。即便是前些日子那帮嚷嚷着要寡人立后的元老大臣此刻也消停了不少。外戚之中,公孙家依旧手握重权,得以与先秦宗室欧阳家相抗衡,宋、晋、韩三家此刻虎视眈眈,却谁也不敢发难。新贵家族如沈氏、杜氏之流也开始崛起。如今兵权依旧被寡人牢牢握在手中。眼看着昔日富甲一方的齐国很快也要归入我大魏,这天下基本上也算是要被寡人统一了。只可惜......”

      阿漓叹了口气,半晌不愿开口,脸上露出了我前所谓见的疲惫与愁容,道:“只可惜舅舅半月前过世了,眼下时局复杂,寡人顾忌朝中无端生出过节,如今秘不发丧,这也是舅舅的意思......他走之前,寡人偷偷去探视过,他告诉寡人,他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你。叮嘱寡人千万要替他来看看你,最近过的如何。其实舅舅希望寡人能带你离开宛丘,若你还是执意留在此地,他宁可将安陆的封地送给你做汤沐邑,都不想你接着留在这座白牙塔中吃苦……过些日子待齐国献城、朝纲重置,寡人便会为舅舅发丧,届时寡人打算以恩泽公孙氏为名,将你封为安陆县主。起码有爵位在身,小姨的日子也会过得舒适一些。”

      我的耳边一下子嗡嗡地响了起来,双手颤抖,一言不发,人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虽然脸上没有什么泪水,心中却仿佛坠入万丈深渊一帮痛苦。一向对我疼爱有加的兄长就这么走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兄长还是六年前阿漓准备要登基的时候,兄长来宛丘看我,希望我随他一同去安阳。后来他拗不过我,便只能继续把我安顿在此地,不想这一别竟然成了永诀。我明白,兄长是给活活累死的。这两年兄长一直在辅佐阿漓,尤其是魏朝初建的那会儿,朝中好多事情阿漓应付不过来,都是兄长殚精竭虑地前后在帮忙。除此之外,兄长还不计个人恩怨四处为阿漓网罗贤才。听说此前与兄长不和的沈拓之便是两年前经过兄长多次游说才终于答应再次入朝,辅佐阿漓的。也因如此,这几年听说兄长身体早就不如以前了。故而他没有时间能来宛丘亲自看我,平日都是派遣公孙家的卫队替我送一些生活的补给与辎重。

      阿漓见我一言不发,知道我心中悲痛却不愿说出来,便继续说道:“其实寡人此行本是要去定州请平阳君周宜入朝,刚好路过宛丘,便过来看看小姨。舅舅从几年前开始便与平阳君有着密切的书信往来,尤其自沈拓之入朝以后,平阳君信中似乎也是有意入朝寡人我所用。但此人心高气傲,加之又是周平王同父异母的弟弟,想必因寡人夺走周国江山、赐死留侯与庶人周氏而耿耿于怀,不肯轻易出山。故而寡人必须要亲自跑这一趟。平阳君的结发夫人乃是昔日苏国长公主,前几年殁了。寡人寻思着想为他找一位公孙家的女子做他的继室夫人,免得周国贵戚与宋、晋、韩三家任意一家联合起来,沈拓之与谨明君也是此番为寡人打算的。不知小姨意下如何......”

      我一听便知道阿漓言下之意,立即打断了他道:“你是想把我封为安陆县主之后赐婚给平阳君?此事万万不可……”我心中明白,早在陈国还未亡国的时候,平阳君的才华与人品便已经传遍诸国了。那个时候的他年轻气盛,风流倜傥,不知迷倒多少贵族女子。光是我们家便有一个长我一岁的异母姐姐公孙逸对他极度痴迷。后来听说他娶了苏国长公主为夫人,公孙逸还因此伤心了好一阵子。我又道,“我知道此举的用意,可阿漓你在下旨之前可曾问过我的感受吗?况且公孙家这么多未嫁的女子,不需要轮到我的头上。我是不会离开白牙塔、离开宛丘的。”

      阿漓摇了摇头,疑惑地环视四周,双眼死死地盯着白墙上被我划下的一道道刻痕,轻声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固执的人啊,宛丘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苦苦守候……”

      我愣了半晌,旋即微微一笑,道:“阿漓不也是一样吗?你自从登基以来,除了追封的那位元皇后卫孚之外便再未正式立后过。为了这件事,你惹得好几位开国的元老大臣十分不满。既然你我都是如此,你何苦强迫我去做我不愿意的事情呢?”

      他愣了愣,冷冷笑道:“是啊,我确实很固执。可那又如何?斯人已逝,不可能再回来了。即便我此刻身边有韩昭仪、欧阳夫人之流为伴,但她们终究不能取代阿孚在我心中的地位。哪怕我当时多少个身不由己,说到底,还是我负了她……”

      听说每次提及这个叫做阿孚的女子,阿漓都不会用“寡人”自称,可见那个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若我猜想的没错,她应该是已故的卫国安邑长公主卫孚,前几年也被阿漓追封为元皇后,还立了衣冠冢。即便死后享受这等尊荣,也无法弥补她生前遭受的种种劫难。以前我偶尔听到兄长提起过她。听说,她是被活活打死的,死之前还被人凌辱、剜去双目。后来,留侯周衍因为谋逆被问罪,阿漓便以其人之道还于其人之身。听说,替周衍行刑的人对于周衍之死的惨状至今都心有余悸。

      阿漓愣愣的看着远处妖冶的斜阳,喃喃自语道:“祁国国破的时候,我还太小,便随着母亲东躲西藏。我对祁国,早就没有什么回忆了,安邑才是我真正的故乡,这也是为何如今我以安阳为国都。其实在公主府的那几年,真的是我人生之中最快乐的年华。有多少次,我就是躲在假山之后,看着她在这样的斜阳之下独自起舞,看的我是如痴如醉......”

      仿佛是我的错觉,我好似看到他的眼中变得有些湿润,只是并没有泪水夺眶而出。情之一字,是阿漓的软肋,亦是我的软肋。

      “我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但我并不想因此推卸责任。阿孚是因我而死的,而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拼了命去报复那些当初残害过她的畜生,然后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等她回来,为我再跳一支舞......”阿漓说着说着,言语间声音有些颤抖。

      “人,都是会贪恋故国的,那个可以让灵魂得到安息的地方。哪怕那个地方不是那人的出生地,只要在那里还能够寻得到赤子之心便可。与你而言,此刻的安阳,即便过了这么多年,物是人非,你依旧会去缅怀当初最美好的记忆。我何尝不是呢?我虽出生在充侯府中,但是宛丘,才是我真正认定的故乡。”停顿了一下,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这满墙壁的划痕,又看了看阿漓,徐徐说道“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故事?”

      阿漓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地看着我,道:“天快黑了,寡人今晚需赶到青城关的驿站,明日务必到达定州。你快一点说吧。”

      我点点头,替自己到了一杯水,抿了一口,感觉喉咙低有一种苦涩的味道,久久不会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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